《我在架空世界写史书》NA碱

76、权力救赎

　　巍峨的宫宇笼罩于阴云之下，蓟都攒了许多天的大雨似乎一触即发，格外漆黑的乌云似是被灌满了沉沉的墨汁，伴随着灰白色的云烟遮蔽烈阳，只剩炽白色的光亮，称的红瓦黑金大殿格外阴森肃杀。

　　大理石雕刻着麒麟的图案，黑甲紧贴着整齐的队伍，刀剑透着银白的光辉，空旷的阶梯上宛若屠宰场开幕前的宁静。

　　遥望赤红城门，打斗声不绝于耳，却没有撼动丝毫沉重的宫门。

　　宫殿大门敞开，迎面便是漆黑的地面，玉白珠帘之后是黑金交织的龙椅与帝王，金丝与珠玉缠绕生长，隐藏着一双冰冷而阴鸷的眼眸，仿佛雕金龙椅的正中央是头雍容华贵的鹰，而那双鬼魅般阴恻，蛇蝎般冷漠的眸子便是鹰隼在眺望的神色。

　　他一只手撑着脑袋，身侧乌金的高台上摆放着华丽的祭坛，上面又长又细的燃香正吐露着循循烟雾，交叉暧昧，宛若仙气缭绕，他一点一点地、用修长的手指点着龙椅把手上的翡翠，像是凝神静气，又像是在抚摸着蚀骨般的繁华与权位。

　　城门声音减弱，燃香濒临尾声，刀剑声响绝灭，大门敞开的声音赶着最后一刻的香火殆尽，穿着黑色铠甲搀着赤红布匹的骁勇将军背着长枪大步向前，头盔安然，发丝不乱，那人身子高大，眉目俊朗深邃又带着些细纹，本当显得温和明朗，此刻却满是肃杀冷峻。

　　路渊跨上大殿，身后大开的城门是满地的尸体与兵器，士兵乱中有序地收缴着残局，路渊将长枪扔在殿外，进门便跪在中央，坚硬的铠甲与地面碰撞，发出不小的响声，路渊双手上捧，奉出铜刻的虎符，冷然凌厉的眉目低顺，路渊朗声开口，震下了最后的燃香之灰。

　　“刻钟燃香即尽，旧党动乱已平，请陛下收回虎符，末将等还令当朝。”

　　洛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号令三军的宝贝，道：“爱卿劳苦功高，乃国之肱骨，何必急于归还。”

　　“末将不敢拥兵自重，朝野既定，请陛下收回虎符！”

　　路渊将头低得更深了。

　　“爱卿不必担忧，朕相信你的能力和忠诚，帮朕保存着这符，你我共创海晏河清，岂非大业当成？”

　　路渊将虎符放到台阶上，磕了个实实在在的头，道：“末将不敢拥兵自重，请陛下收回虎符，兑现诺言！”

　　洛靖面色缓缓沉了下来：“路仲遥，你当真要用军功换楚越？”

　　“末将愿以全部军功换家师自由。”

　　洛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道：“你之前与朕说，你怨恨他们对你和长公主的事袖手旁观，导致与挚爱阴阳两隔，又处处压在你头上，积怨已久，所以帮朕抓回楚越。如今看来，你愿意用所有军功换楚越自由，这么看来这些都是假的。不仅你不是积怨已久，而且还是故意放走的祝朗。这可是欺君之罪......”
　　他语气忽然凌厉：“你有几个脑袋赎罪？”

　　“末将孑然一身，愿意赴死铡下。求陛下放家师自由！”

　　路渊没有犹豫，也没有抬头。

　　“你倒是活够了，好啊，好啊，欺君之罪诛九族，你家里那两个尚啼哭的孩子，你所谓的挚爱留下的血脉，你也不在乎了？”

　　路渊身形一顿，道：“末将有罪，唯恐连累家人，自是做好准备，请陛下降罪。”

　　“你放肆！”

　　“请陛下赐死，放家师自由！”

　　“你凭什么觉得朕会为了你的军功，放弃邕良阁这么多余孽的收网？路仲遥，朕要是不允，你待如何？一头撞死，还是一剑杀了朕？”

　　“末将不敢，也不知邕良阁分毫，但请陛下兑现承诺，放家师自由！”

　　“你！”

　　洛靖的声音戛然而止，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有些沉重而不稳，但是缓慢而有节奏，洛靖怔怔地看着门外的身影，像是瞧见了族群的野兽，总算收敛了锋芒。

　　来人穿着赤红官服，束着利落的头发，带着端正的发冠，捧着玉蝶一瘸一瘸地走上了大殿，他眉眼从容，面容干净，没了胡渣与邋遢的灰尘，只多了些许的细纹，且更加瘦削了些，祝朗终于褪去了雌雄难辨的美丽，成了刻着人臣风骨与通透从容的王侯将相，他不大利落地跪在了路渊旁侧，用深沉了些，带着细微沙哑的嗓音开口：“罪臣祝朗，叩见陛下。”

　　路渊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祝朗，似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回来。

　　祝朗冲他笑了笑，将手中玉蝶呈上，洛靖身侧的大太监愣了两下，才想起拿过来递给洛靖，洛靖接过玉蝶，怔了会儿才看向内容，却猛然面色一冷，抬眸便又是食人腐肉的鹰隼，他将玉蝶甩到祝朗身侧，冷冷道：“朕以为太傅回来送消息，没想到是来耀武扬威送死的。难怪邓晴死活也要将你送出去，原来是指着你通风报信，好让他们一起死绝了，朕便做不了分毫了是吧？”

　　祝朗不卑不亢看向洛靖，神色平静得像是另一个人，他从前的淡然只是与这世间隔着什么，只是迟缓，但总是有所感知，甚至有些敏感，而如今他的平静却像是历尽沧桑，与这世间融做一体，再没半分的不可接受。

　　“罪臣祝朗，听凭君命。”

　　“......呵，原来太傅不是为了耀武扬威，是为了求死。”洛靖起身，背过身去笑：“真可笑，真可笑，历代君王贤臣都是不怕死，朕身边的人都求死，都不想活，可笑，太可笑了。”

　　洛靖笑声悲戚，带着喘息，他猛地踹向身侧的祭台，发出轰隆的响声，他怒道：“好啊！全都滚好了！是生是死与朕无关！你们打着忠义仁孝的名头求死，说着不离不弃忠心不二却从来将朕隔离于世，如今一道都要死，恩仇皆散，这天底下最后就剩朕一个才算清净！好啊，你们死，死在外面去，别污了朕的地方！你们背信弃义，假仁假义，还要朕背上你们的人命债，滚，全都滚出去！”

　　他指着路渊：“你要走。”

　　又指着祝朗：“你也要走。”

　　又指向后殿：“他们都想走。”

　　“滚，想走的全都滚！如今雷鸣已有，大雨落地前，你们不滚，朕便让你们带着你们的故友孩子一块死，天涯海角朕也要杀绝了！滚！”

　　洛靖拂袖背过身子，语气激荡，胸膛起伏，却缓缓闭上了眼睛。

　　雷声并不响亮，只是闷声轰隆着，不痛不快，如同外面绕了许多天的阴云，总不给个痛快。这世上太多事不恩不仇，不黑不白，着实令人不快。聪明人能掌握阴阳，他自小被称作天纵英才，但是他却最知道自己笨拙不已，他不懂这些，他只会偏执地做好做到极致。但他们却都懂，邓晴，祝朗，楚越，父王，母后，他们似乎都在阴与阳的矛盾中和解，或者与世间，或者与自己，唯独他跟不上了，他没法和解，他一生都会被困在这被反转了斜面的阴阳转盘，只能在极端摆弄，困守于痛苦与执念，而永远碰不到中间的分界线，更不懂自己的分界线。

　　洛靖被落下了。

　　这件事他一直不懂，夫子和父王母后便一直不教。

　　于是他开始偏执，开始阴鸷，发现这不再管用，就只能走向歇斯底里的杀戮。

　　洛靖被天才的枷锁扣在原地，被仇恨的牢笼锁在深渊，他看着他们在超然和温暖中越走越远，自己却在寒冷与孤独中越陷越深，作为继承人，自小被灌输的社稷与江山的使命成了他唯一能见到亮光的所在，而作为洛靖他自己，自小被灌输的许多道德都在乱世中被一一否定泯灭，他感觉自己的眼睛正被缓缓覆盖，那是杀戮的暴躁，和冷漠的决绝，但他仍旧冒着被黑水毒瞎眼睛的风险睁着眸子，盯着仅存的亮——他自己也不知道那算和谁在做着抗争——而那亮便是此刻放他们离去。

　　大雨倾泻，雨声格外的清脆，电闪雷鸣总算痛快了些，敞开的门传来凉爽的风，解决了闷热的烦躁，然而褪去了杀戮与愤怒，他却觉得心中闷痛，连着胸腔痛胀。

　　他的气血平息，但却有些沉重了，洛靖缓缓坐下，大殿上果真空无一人，潦倒的祭台，散碎的玉蝶，和被当做废铁一样放在阶梯上的虎符。

　　他挥了挥手，用尽最后的力气遣散大殿内的宫人，然后缓缓拉开帘子，一步一步地走到台阶间，坐了下来，他拿起虎符，缓缓摩挲着。

　　洛靖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虎符，那时还是南越，楚越在看着他蹲马步，祝朗在旁边跟他讲解虎符的来历和作用，他们两个一起上军事课，总是喜欢打闹两下，儿时觉得好玩，后面觉得烦躁，因为儿时的他尚且捧着赤子之心能参与进去，后来却根本不理解他们的幼稚和交谈。他融入不进他们的轻快，也融入不进他们的深邃。他看上去是最深不可测的人，却是最为肤浅愚蠢的存在。

　　父王说，学不会就要努力学，把事情做到底，总能成个七八分样子。

　　可他们没说德性该是什么样的。他们只告诉他仁义礼智信，却不说把仁义礼智信做到底的下场是祝朗和楚越这种——被背叛，被围剿，被家破人亡。

　　好人没好报，却要做好人。恶人没恶报，放下屠刀还要去拯救。

　　恩仇之间，洛靖真的疲于思索，或许停止争论与杀戮，让一切停于万籁俱寂是最好的结局。

　　洛靖放弃去思索怎么做洛靖了，许多年来，他还是更擅长去做一个角色，一个王位继承人，一个天才帝王，到如今，一个真正的帝王。

　　即便是祝朗如此仁善，也说着冷心冷情更适合做帝王。

　　或许帝王之位于他不仅仅是枷锁或是权势，也是一种救赎。

　　洛靖这样想着，轻轻地呼了口气，将虎符放到衣袖里，佝偻着的背影缓缓挺起，孤傲的年轻帝王蹲坐在阶梯之上，透着巍峨的大殿静静地看着大雨倾盆。是少年在借着雨聆听自己的心事，还是帝王透过大殿看着自己的大业蓝图，或许洛靖自己也无从得知了。

　　但洛靖神色慢慢褪去了阴鸷。

　　很多人说，洛靖比起贤王，更像俍王的儿子。大约因为他们都与这深渊和帝王之术如此缘分匪浅。

　　而此刻，洛靖似乎终于有了些贤王从前的样子。

　　或者说，洛靖谁也不像。

　　他终于有了自己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