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架空世界写史书》NA碱

75、忠义不一

　　赤红的砖瓦被暗铜色的雕木以方方正正的模样填补着，门窗上糊着的纸张透着微不足道的光亮，漆黑而华丽的雕花在屋内盛放，烛火幽暗，金纱如水光粼粼，珠帘细软榻，本当娇软美人把泪擦，但这般暧昧而幽然的屋子里，却只有个枕着自己双手，正没心没肺、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的少年。

　　邓晴原本穿着紫红官服，束着高额盘发，认真议事也颇有一副少年英才的样子，然而此刻他被当做不知道禁脔还是阶下囚的模样给禁锢在深宫床榻之上，穿着细软的素白掺浅青色衣衫，随意散着有些乖顺的乌黑长发，顶着一副俏白面容，又被长长的银链子锁在床笫之间，便颇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了。

　　然而他倒是没些阶下囚的样子，面上不见慌张惶恐，也不见屈辱愤懑，反倒是每次从房间里出去的洛靖一脸不爽，面色深沉，这叫许多传闻也沾上了许多不确定的说辞。更多是说这位皇帝到底是黄毛小子，不懂得怎么霸王硬上弓，被这位美人拒绝了一次又一次，心里不爽快。倒也没多少人知道这位美人是谁，但也不是很少的人知道这个美人就是皇帝从前的爱卿邓晴。

　　邓晴偶然也会听到传闻——通常是有人给他送饭的时候。但他也懒得解释，甚至会意味深长神秘一笑，让别人更加误会。不过更多时候他是不理会的状态，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听洛靖进来固定地发疯，说今天又杀了谁谁谁云云。邓晴基本就是双手枕在枕头上，翘着二郎腿，打哈欠，然后冷嘲热讽，或者不搭理他，或者干脆睡觉。洛靖说又说不过，动又不想动，就只能生闷气，败兴而归。

　　某日洛靖被邓晴一副死人样子，睡觉睡得四仰八叉的模样气的不行，联想自己几日几夜没睡好更是不平衡，想把人叫醒，却在刚上床榻的时候被邓晴一脚踹到脸上，洛靖气不打一处来，蹬了一脚桌案之后，发现那人睡得跟猪一样，愤懑而走，但又不甘心，于是推开了隔壁的门，闯了进去，怒气冲冲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绷着脸。

　　楚越端坐在桌案旁边，似乎已经习惯洛靖吃瘪发疯的模样，他放下手中的书，看洛靖的状态，觉得没大事，就继续看书，也不说话。

　　洛靖气不打一处来，将手中的水杯摁在桌上，道：“朕倒是不知道，爱卿等是如此没心没肺，如今满城风雨，倒是有闲情雅致。”

　　楚越放下书，看向他，叹了口气，道：“陛下，不然臣等也做不了什么。”

　　洛靖冷笑，道：“朕就不信，你们送死似的把祝朗送出去，便没有什么后手？”

　　楚越不大会撒谎，祝朗早就发现他的这个毛病，于是给他传授一个及其好用的秘技——转移话题。

　　“邕良阁的事臣不知，只是听命。比起这个，臣更担心陛下你。”楚越欲言又止，似乎有些为难，但还是道：“陛下和邓大人是......”

　　楚越不是个欲言又止不痛快的人，洛靖抬眸，看向他，道：“是什么？”

　　“嗯，宫人传闻，邓大人是您豢养的美人，日日宠幸笙歌。虽然此非臣当插手之事，然陛下年纪尚轻，还是要注意身体。”

　　洛靖沉默，脸色难看僵硬，他一把将手里的杯子甩出去，骂道：“好一群饭桶，平日做事没见多尽心尽力，传这子虚乌有的蠢事倒是如此伶俐。”

　　楚越沉默，低着头思索状。

　　洛靖看他，道：“这是听谁说的？传了多久了？简直荒唐。”

　　楚越为难道：“啊这也是臣随便听来的，陛下切勿为此再造杀孽，宫人琐事多，传些闲话也是有的，臣这封闭之人也知道，想必邓大人也早已知晓，既然他也没什么说法，陛下何必动怒至此。”

　　“他知道？对，你这封的如此严实也能知道，他想必早就知道了，便是看朕笑话，呵，朕倒要看看，这夜夜笙歌，到底是怎么个来头。”

　　洛靖拂袖而去，大门再次合上光亮。

　　楚越淡淡地松了口气，喝了口水，继续看书。

　　小邓大人能说会道的，自然别再把人往他这种不会骗人的人这赶了。

　　邓晴被洛靖薅着领子拽起来，睡眼朦胧地瞧着眼前人，打着哈欠道：“哟，陛下睡不着？”

　　洛靖沉着脸，道：“邓晴，那些传言是你传的？”

　　“什么传言？”邓晴一脸懵，不像是装的。

　　洛靖眉头微松，退开一些，有些戏谑道：“外面有人说我每天到你这，是与你夜夜笙歌，爱卿怎么看？”

　　邓晴嗤笑一声，抬着慵懒的眼睛看向洛靖，道：“哦，臣倒是没有意见了，都看陛下~”

　　洛靖笑道：“你倒是看得开，”他坐下，倚靠在床栏之上，年轻的帝王穿着黑色金丝的龙袍，卸下了珠帘玉冠，盘发微微琐碎，仍旧像是个少年模样，但他眉眼本就长得深邃，神色又常常阴鸷冷然，仿若罗刹托生了少年的皮囊，诡异而美丽。洛靖抬眸，晦暗而戏谑，道：“其实若朕将传言做实，爱卿将不得不履行诺言，终生效忠，不弃不离。”

　　邓晴大眼睛眨了眨，带了些笑意，笑起来时，挺翘的鼻头也跟着攀扯灵动的褶皱：“与现在有什么区别，比起囚禁，增加了羞辱吗？陛下当是最知晓臣的，臣最擅受辱，自小到大，臣便是在屈辱之中求生，与屈辱共舞，堪比臣家乡似的靡靡之音。除非陛下一辈子关住臣，或干脆杀了臣，否则臣神志一日清明，便一日归属于天地，而非皇权或任何权力。”

　　“倒也未必。”洛靖倾身向前，微微笑着：“若是爱卿可怜朕，愿意敞开这风一般捉摸不透的冷硬心肠，将朕装进去，那爱卿日后纵至天涯海角，怕也逃不开这三寸天地。”

　　邓晴慵懒的像是猫一般，瞧着洛靖的脸，他笑了笑，放任他靠近，不近不远的时候，道：“无论陛下相信与否，陛下已经在了。但是啊，我的陛下，即便你装在我心里，我依旧可以远行，你只是我心上的包袱，却不是我脚上的锁链。当然，你现在也可以做锁链。”

　　“你们都说将朕装在心上，放在不二之处，却处处与朕作对，时时排挤于朕，忠诚，父母，爱情，都是这样，真是令人作呕。”

　　洛靖平静地看着邓晴，仿佛方才的风起云涌不复存在，他垂了垂眸的时候，便只剩下微微有些浅色的瞳孔如同微风而过的水面般轻轻波动，不见涟漪，也不见温度，但却带着事了人散，却无力阻挠的哀伤和安静。

　　邓晴眸色微动，总算松了怎么看怎么胜券在握的慵懒样子，流露出了精灵般的触动，他瞧着洛靖离开，虽然仍旧泰然自若，却终于带了些欲言又止，可惜洛靖没再看他，只是静静转身离去，不似从前每次的不欢而散，两人似乎和解，平静无波，又似乎到了更加糟糕的冰冷。

　　“朕只是不明白，”洛靖走到门口忽然停下，道：“既然你们不想让朕虐杀邕良阁，又为何眼看着朕对朝内良臣诛九族而不顾。你们到底是仁慈，还是残忍，宁愿护着一群满是杀孽的人，也要看着其他人陪葬。”

　　屋内静谧了会儿，忽然传来了邓晴的轻笑。

　　“良臣。”

　　他似乎只是陈述地咀嚼这两个字，语气轻飘飘的，没什么情绪似的，洛靖却听出了浓厚的嘲讽。邓晴就是这样，他永远明媚轻快，活泼灵动，却永远在这种轻松的模样下藏着犀利的算计，和讽刺的蔑视，谁也看不透他笑意之下的意味，谁也不明白他眼睛中打算，哪怕他就在眼前，也好像随时便化风而去。

　　洛靖总是因此而恼怒，他不知道自己在恼怒什么，他只是很憎恨这种被邓晴隔离在他眼中世界之外的感觉，他似乎想和他成为拥有一双眼睛的人，而他却甚至触碰不到邓晴真正的目光所在。

　　但洛靖杀了太多人，他濒临崩溃，自从亲手杀了他自己的父亲，他便没有好好休息过，几乎睁眼闭眼都是算计和杀戮，他仇恨这里的一切，甚至比起那些有着血海深仇的人，他更加仇恨所有说着忠诚与爱却从未将他放在眼里的人。

　　他已经疲于歇斯底里，他忽然发现他的眼珠干涩得发痛，洛靖闭了闭眼，身形都有些不稳，声音竟然带着无奈的叹息：“什么意思？”

　　“陛下从来不是个乱来的人，臣等都明白，既然陛下要皆屠杀邕良阁一事排除异己，臣等自然没有异议，天下稳固，朝局既定，杀戮必不可少，比起徐徐而图之，趁机一网打尽，不失为陛下大计之基业。”

　　邓晴大概也看出他透支的身心，不再阴阳怪气地拐外抹角，选择了直截了当。

　　洛靖回首，冷冷地看着他：“揣度圣意，你怎知你不知自作聪明？”

　　“臣与陛下落难相识，见过陛下触底之时的种种所为，臣和陛下自荐时便说过，这个世上，臣是比陛下还要了解自己的人。”

　　“你那时也说过，你会一生一世，只效忠我一个人，不弃不离。”

　　“臣心如初，只是陛下不信。”

　　“好啊，那朕问你，为何不告诉朕邕良阁的名册？你不是知道朕的目的，为何不愿相信朕？为何你们所有人都要瞒着朕？”

　　“陛下如果知道，难道会让他们如愿吗？陛下如今的计划，难道不是因为实在拿不到名单，想出来的两全之策吗？起码在发现阻止你的人有贤王之前，陛下难道有想过让他们好好死亡吗？”

　　“朕当然不会，朕不明白，他们如此罪孽，他们害我国破家亡，我凭什么不能以牙还牙，让他们血债血偿？！洛季也好，祝晓也好，祝沈也好，他们都背着背叛的罪孽，背着南越到北燕成河的鲜血，他们却都如愿自己走向了解脱，死对他们不再是偿还，是新的逃离！朕偏不让他们如愿，这天下该安生的人许许多多，唯独他们没有资格！”

　　“或许吧，但既然如此，臣便不会将名册给陛下，这与信任和忠诚都无关。”

　　“你！”

　　“邕良阁杀孽不可否认，但他们在民间的势力几乎撑起了战乱后二十多年的整个人间，商贾流民，接纳庇佑，读书明理，我们致力于做的他们一直在做。这自然不是他们罪孽的开脱，陛下是他们的受害者，自是可以想法子报复，但若非当年邕良阁的帮扶照料，从那个乞丐窝子出来，犯倔不愿意接受帮助的臣，早便横死，何谈如今能帮着陛下的一身本事。他们便是这般令人作呕，陛下一点没说错，作恶做到底，行善又不留名，连给自己预设的结局都是死，叫人难评是非对错，叫人报复也找不到门路。但是陛下，臣忠于你，却也忠于心中之义。就像陛下即便到了如此地步，仍旧不愿残杀忠良，我们心中都有信奉的义，若是相同，自是同心，若是不同，臣不会害陛下，也不会反抗陛下的杀戮或是羞辱，但如同臣不会背弃陛下，臣也不会背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