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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98.09 厨房角落的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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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辞插班到昌市小学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就是段娴,段娴和她一样,留着齐耳的短发,记得刚认识的时候,吴辞主动问过她:“你为什么要留短发?”
段娴毫不在意的回答道:“因为我喜欢啊,那你呢?你为什么留短发?”
吴辞告诉她,她也很喜欢留短发,其实她只是不好意思告诉段娴,自己留短发是因为奶奶不想给她梳头发,嫌弃她麻烦,于是在她刚到徽山没多久就领着她去剪了一个小平头。
后来的日子里,吴辞慢慢的学会了自己梳头,可是每当头发长长一点,奶奶便又会带她去剪头发,她曾告诉过奶奶,她长大了,可以自己梳头发了,她不想剪头发,可是奶奶根本没有理会她,只是说了一句:“留那么长的头发有什么用,难打理,还浪费家里的香皂,不如像个男孩子一样,省得麻烦!”
从那以后,吴辞再也没有留过长发。
这一年,电视剧《珠珠格格》正在热播,尽管传播到高原的时间会有些延迟,但这一点也不会影响孩子们讨论的热情,一到下课时间,不管是藏族班还是汉族班,不管是高年级还是低年级,大家都喜欢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聊着格格,还有的人将自己比作格格,将喜欢的男孩子比作阿哥,不亦乐乎的玩着扮演游戏。
也有不喜欢凑热闹的孩子,有的男孩子就会觉得这样很幼稚,他们宁愿踢足球,或者在单杠上独自表演腹部绕杠,吴辞并没有觉得这些事情无聊,但是她也没能够融入进去,身为一个插班生,除了段娴之外她和别人并不熟,好在段娴很照顾她,见她经常一个人坐在双杠上旁观,就来邀请她一起跳绳。
吴辞略显尴尬的拒绝,因为她并不会跳绳,打从她记事起,就不是很喜欢女孩子玩的东西,除了头发短,她的性格也慢慢的变得很男孩子气,她喜欢打弹弓、喜欢弹玻璃珠、喜欢拍画片,喜欢挖沙坑做陷阱、喜欢刮树脂滴在蚂蚁身上、喜欢满院子追着蜻蜓跑、还喜欢骑爷爷的大杠自行车;那个年代管得不严,老一辈家里都留有自制的猎Q,爷爷家里也有,平时就放在床尾的五斗橱上,吴辞最喜欢玩的就是装模作样的端着Q瞄上半天;每当电视上播放《花仙仙》的时候,吴辞连看都不看一眼,却非常喜欢看《水浒浒》,特别崇拜揭竿而起的英雄豪杰;她也喜欢看书,尤其喜欢爷爷收藏的一些历史故事,里面有七雄争霸、有梅妻鹤子、有商鞅变法、还有苏武牧羊。
“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小小的吴辞第一次了解什么叫做气节,以至于后来看到及时雨接受朝廷招安,间接害死一众兄弟时,破口大骂他不讲义气。
所以,吴辞并不会跳绳。
段娴也没有笑话她,索性与她一起坐在双杠上聊天。
“等明年考高原班的时候,你想考去哪座城市?”她自然而然的聊起这个话题。
高原班是针对在高原读书的学生制定的一项优惠政策,吴辞听父亲提过,大概的意思是,凭借少数民族地区的优惠政策,以较低的分数就可以报考内地定点城市的好学校,听父亲说,这些定点的中学有的在成市,有的在山城,还有的在洋城。
吴辞回答道:“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考到哪算哪吧,你呢?你想去哪里?”
“那当然是洋城啦!我听说洋城发展的很好,什么都很先进,我一定要去看看。”段娴兴奋的憧憬着。
看着眼前的段娴,吴辞也不禁幻想了一下电视机里的大都市,但也仅仅只是幻想了一下,因为她笃定的知道,自己是不会考上高原班的。
要说在徽山的童年过得很凄惨,倒也不至于,毕竟吴辞跟着爷爷奶奶不缺吃也不少穿,再加上北方多以面食为主,吴辞先天条件又好,所以不知不觉间就长得白白胖胖的,任谁看了都会说一句,像个大胖小子。
吴辞很不喜欢这句话。
年幼的她并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都喜欢小子,她只知道爷爷奶奶从见到她起,就时不时会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他们也不明说,但就是会有意无意的说一些,可惜不是个孙子,或者要是个男孩就好了这样的话,就像不给年幼的吴辞梳头一样,可能梳起的头发会直接提醒着奶奶,这是个女孩子,所以她才会气急败坏的给吴辞剃了头发吧。
吴辞不想总是惹爷爷奶奶不开心,所以剪头发就剪头发吧,想让她像个男孩那她就像个男孩吧,反正又不会掉一块肉,平时有什么好吃的食物,吴辞从来不会主动索要,好看的衣服也是,出门逛街也是,她生怕自己多一点的索取,就会换来爷爷奶奶的更不开心;记得有一次她口渴想喝水,为了不麻烦奶奶,就自己端着暖水瓶倒水,结果一不小心将滚烫的开水全部倒在了脚背上,炎热的夏天,她疼得一身冷汗,却又一声不吭,直到整个脚背溃烂化脓,才被奶奶骂着惹事精带去了诊所。
所以吴辞一直都想不明白,她明明这么懂事,这么勇敢,可是为什么爷爷奶奶还是不喜欢她呢?
直到七八岁的时候,吴辞才渐渐的发现了自己的特殊。
平日里吃饭,长辈们可以上桌,孩子和女人是不能上桌的,所以吴辞一直都是一个人一个碗一双筷子,单独夹了菜坐在一旁吃饭,她习惯了坐在院子角落里的一个废旧铁桶上吃饭,遇到些不爱吃的菜,顺手一夹就扔在屁股下的铁桶里,还挺方便,为此,吴辞还懂事的主动要求不上桌吃饭,这样她就可以明目张胆的挑食了;还有吴辞的碗筷,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的碗筷是和大家不一样的,她的碗边被人用刀敲出了一个豁口,她的筷子顶部也被削掉了一小块再用一根红绳绑起,洗碗的时候,奶奶总是将她的碗筷单独放在一边清洗。
有一次吴辞忍不住问奶奶,为什么她的碗筷和别人不一样?奶奶说:“你不是什么都想要属于自己的吗?这些碗筷就是专属于你自己的,别人都没有,这样不好吗?”
年幼的吴辞对专属这个词毫无抵抗力,她立马就打消了疑心,高兴的看着奶奶将洗过的她专属的碗筷单独放在碗橱里,为此,吴辞甚至自我满足了很久。
直到那一天,家里来了很多亲戚,吴辞在奶奶的介绍下,挨个打了招呼,什么三舅姥爷,什么二姑奶,家里做了很多好吃的,还破天荒的买了一箱橙子饮料,饭桌上宾主尽欢,连平时不上桌的奶奶和小姑都和大家一起上桌吃饭了;吴辞倒还是一个人坐在铁桶上,今天的饭菜特别好,有鸡有鱼,还有三舅姥爷顺手给她的一瓶橙子饮料,她津津有味的吃着鸡肉,时不时学着大人们的模样嘬一小口饮料,碳酸的冲劲直上头,让她忍不住发出了“啊”的满足声。
就这样,吴辞从人前吃到人后,吃到天色渐暗,客人们都已经离席回家了,她才恋恋不舍的将最后一滴饮料咽下,端着碗筷朝厨房走去。
厨房的灯昏黄老旧,从门口投出来的光线折射出一种莫名的样子,像一个几何图形,又像是一棵即将枯萎的老树。
正想着,一个碗从厨房里被扔了出来,破碎的声音吓了吴辞一跳,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厨房里就传来了小姑和奶奶的声音。
“白糟蹋了一双碗筷!”奶奶似乎很心疼。
“糟蹋就糟蹋了,妈你可千万别心软啊,建军可是得了和吴辞一样的病,都是会传染的,你为了节省,天天单独把吴辞的碗筷收拾着,我们已经够担心的了,他们反正已经走了,就这么一双碗筷,砸了就砸了,还是身体要紧啊!”
吴辞听到小姑说自己有病,她惊了一惊,恍惚中好像记得听爷爷奶奶说起过,叫什么乙肝,她也从没在意过,在她的印象里,得了病的人应该很瘦,应该会疼痛,可是她并没有。
奶奶的声音再次响起:“放心,吴辞的碗筷我每次都是单独清洗,还定期用热水烫过消毒,吃饭的时候我也是先把菜给她夹好,不会让她的碗筷碰到我们的。”
小姑连忙接话说:“还是妈你有经验,刚才要不是你提前给我和爸都夹了菜,我都不敢动筷子吃饭,生怕和建军的筷子碰到一起,也不知道三舅造了什么孽,就这么一个儿子,还得了这种病。”
“要说造孽啊还是我造孽,有恁和恁姐两个闺女,安山还没成家,安敦是我的大儿子,我就指望着他给咱们家添个大孙子,长孙,结果呢?那个不争气的女人,就是个不会下蛋的鸡,生了个女儿不说,还得了这样的病……”
“妈你也别伤心了,我听说哥他们在高原上计划生育查得不严,要不咱写信给哥,让他悄悄再生一个。”
“恁以为我没提过吗?听恁哥说,她坚决不愿意生二胎,为此还偷偷去安了环……”
“这个女人真是不识好歹啊,亏我还叫她一声嫂子,妈你说的对,她就是一个不会下蛋的鸡!”
“我吃完了。”吴辞一边高声说着一边端着碗筷进了厨房,她把碗筷放在小姑面前,转身就走。
“嘿,这个小闺女,也不知道叫个人,板着个脸给谁看啊!”小姑冲离去的吴辞喊了几句,见吴辞头也不回,便转身说道:“妈,咱刚才说的话,不会都被她听见了吧?”
“听见就听见了吧,反正她也是个养不熟的主,天天也不跟我们亲近,有什么事也不跟我们说,端着一副疏离的样子,反倒像是我们欠了她的一样……”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不会下蛋的鸡这句话就像是一个魔咒,反复出现在吴辞的梦里,她终于明白了爷爷奶奶为什么不喜欢她,原来她的懂事在他们眼里就是一场瘟疫,是避之不及的瘟疫;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奶奶隔三差五就会弄回来一些偏方,说是给她补身体的,有时候是连续几个月的打针,有时候是用一些莫名的草药绑在手腕上,有时候是连喝好久好久夹杂着蚂蚁的中药。
既然生怕和我碰触到,那为什么还要给我治疗呢?吴辞想不明白,她也不愿意再去想,所以这天,她拒绝了奶奶让她喝中药的要求,赌气的站在院子里。
这样突如其来的拒绝不知道是不是伤害了奶奶作为长辈的尊严,她叫来了爷爷,窃窃私语了一番,爷爷顿时暴怒,抽出腰间的皮带对着吴辞就是一顿猛抽,吴辞咬着牙,紧闭着嘴,即便后来被打趴在了地上,即便奶奶拿勺子翘开她的嘴一个劲的灌药,她也没有哼过一声。
倒在地上的吴辞想了很多,她想到了苏武牧羊,想到了气节,想到了不会下蛋的鸡,她决定了,她要回家,她要保护妈妈。
就像刚才段娴问她的时候一样,她知道,她不会考上高原班的,因为她好不容易回到母亲身边,她再也不会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