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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虾尾巷血色传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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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哎!你没有听见那竖瞳子的声音,吓人得紧!”张海盐被粗制啤酒呛了一口,捂着嘴去看说话的人。那是一个中国人,穿着粗麻阔布一样的衣服,整个人干瘦,也很高,褐色皮肤在阳光下十分瞩目,是传统的亚洲人长相。
他感受到张海盐看去的眼光,便急急忙忙拨开人群赶过来,笑眯眯搓着手问道,“你也是中国人吧?”张海盐没有回答,只是双目炯炯地看着他。
那人以为张海盐有兴趣,紧赶几步凑过来对他小声道,“竖瞳子专挑中国人下手,人说是跟瘟神较劲呢。”
周围吵闹的人群里又挤过来一个小矮个子,对那人怒喝道,“你他妈懂什么,人家听不懂中文。”转头就对张海盐用英文道,“先生,您听得懂英语吗?”手里已然攥着一本印着英文字母的小册子,估计是那种单色漫画。内容不知道画着什么老掉牙的题材,标题倒是十分大胆地用血红色写道“Vertical Pupil”。
张海盐一愣,伸手接过画册来。
那人看有戏,乐得喜笑颜开,继续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这是一个男人的鬼魄,这男人与其他嗜血的魔物不同,他是人身蛇面。”听完这话张海盐不咸不淡地笑了一下,归还那本册子,兴致缺缺地走远了。
“我说是中国人吧,”原先那个干瘦的挤了过来,“人家不屑于跟你讲话。”
“什么狗屁,”小个子啐了一口,完全没了方才的礼貌与耐心,面目狰狞地表现出不满,“就是穷鬼一个。”
01.
这条街是马六甲最拥挤热闹的地方,靠海吃海,平日里商铺贩卖海产,又其状貌酷似虾尾,有名“虾尾巷”。白日里,虾尾巷沐浴在白光中,映衬在远处的白沙下,像一块镶嵌其中的宝石。
而喧闹洁白的海鲜市场一到夜晚就成了各种勾当营生腌臜事皆具的地界,这其中又不乏血色交易,汹涌暗流,因而夜里人赐名“黑暗巷”。其中不乏讽刺,大有白日宝石实为乌烟瘴气之地的惋惜,字里行间读出讥讽心寒四字。可所谓黑白本就相生,何来颠倒之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又谈何黑白?
这是一个黑白不分的时代,应当说,世界本就无黑白。张海盐刚涉足此地时,见过夜晚满地鲜血的黑暗巷,也见过苦苦哀求之人被拳打脚踢的虾尾巷。于他,两者并无不同。占理的人们嘴脸是相同的,失理者的害怕和绝望也是相同的。要论不同,唯独张海盐不是与往昔相同的那个。他早已孤身走暗巷,许久了。
这日清晨,他如往常一般走入虾尾巷,路过一个摊头,一人着急忙慌拽住张海盐就要贴上来。张海盐一推那人借着反作用力往后一躲,忍住了没吐出刀片来。
简直要骂娘,一个酷似叫花子的亚洲人面孔出现在张海盐视野里,哆哆嗦嗦地还要凑过来,身上一股馊掉的味道。张海盐在此刻无比想念张海虾,百米开外这个狗鼻子就能闻到这馊味儿绕道而行。
“行行好,放过我这鼻子吧。”张海盐没好气地退开两步。
那人可怜兮兮抹了把脸,张海盐见那手十分白净连皱纹都无,似是读书人,更加面色不佳。那亚洲人心虚地藏起手,又飞快地从兜里摸出一袋巨臭无比的垃圾,一下丢去好远。
这下只剩一点余臭萦绕在鼻间了,张海盐赶了赶倒也不介意,更没管什么垃圾,直接问道,“你抓我做甚?”
那人笑眯眯地对着他笑说,“先生面相似有肾亏之隐,不知对春……”
药字还未出口张海盐直接转头就走,那人追过来,“先生是有何未解心事,可说与我否?”
张海盐四个大字铿锵有力,“阴阳两隔。”
那人一愣,又小跑几步追上来,“那我这味幻生丸可真真是对症下药了。”
张海盐步子一停。
“幻生丸?”
漂泊多年,张海盐并不是一无所知。在虾尾巷旁边有一更加幽暗的地界,那里不仅是红灯区,还是各种“仙药”流出的源头。这幻生丸可谓是榜上有名,使用者不管是出于何种用途,无不醉生梦死,欢愉享尽。
那人搓着那双读书人的手,难以抑制得兴奋,春光满面,“我自己也试过,有个幻想了许久的人,吃了以后,果真好使。”
见张海盐没有动容,他便又在旁补一句,“中国人不骗中国人。算我借你的,好用再拿钱来。”
就这样张海盐稀里糊涂被塞了一个圆滚滚的药丸,再回头哪里还看到刚才的人影,他心生怪异,却也有些心动。看起来平平无奇,不知道功效如何。
幻生丸,真的能让他见到那个梦里也见不到的人么?张海虾已经无法为他指明方向、告诉他何为利弊得失了,选择全在他。
天玫红色,云雪白,风起云涌。
幻生丸是在黄昏近夜晚吞下的,张海盐立在海边,脚心没入白沙,感受海风带来的蚀骨之冷。什么异状也无,他连张海虾的一根发尾都没有触到,只有海的远处彼岸那端,有声音幽幽地来,“海楼,回头是岸。”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那是张海虾在劝告他。张海盐没有片刻的犹豫,咬破舌尖博得一丝清明。回神只见他泡在海水中,被浪淹没。海曾一度是他与虾仔最亲的挚友,因而对他而言犹如归家一般亲切,很快他便游回了岸头。
张海盐浑身湿透了在白沙里孤寂地坐着,有三两路人见其状以为自杀未遂而来安慰,却没有一个人懂他的沉默。
幻境都无法见到他,这是何等的痛苦。张海盐此刻绝不会想到接下来的几日因为此事又会生出怎样的变故,他只知晓他再无法见到张海虾一根毫毛,便被伤得体无完肤。
通常这种独自的沉默被年轻人叫做孤独。张海盐此刻的孤独,在他自己的认知里就如同孩童放纵情绪时拆解玩具,是毫无意义且愚蠢的。但人时常会忘了自我可以拥有片刻的出错。
此举对于张家人来说绝对是一种愚蠢的错误。干娘已经因为虾仔的死亡告诫过他,给自己一个难过的期限,尽情难过,然后做正事,他似乎又踏回了过去那个难过的期限里,这也何尝不是错误。但无论多少错误都换不回张海虾的骂了,那就错吧。
02.
翌日,艳阳高照。张海盐失魂落魄的样子早已不见,与传闻中一致,他极善于转变情绪。在净面示人的时候他很少情绪失控,那些不堪的、痛苦的情绪全部都留在了脏面里,这是他母亲教他的处事方式,于此旧事无关暂且不表。
我们正说到他走入虾尾巷,就听到人群议论纷纷。他拦了一个小毛孩问了话,得知那边死了人。
一阵腐臭味袭来,他就看到那个死相惨烈的人了,面容浮肿,胸口被刮花,死得几乎难以辨认模样,张海盐却通过他那双白净的手识别出了他的身份。为何幻生丸一入腹,这卖药者便死于非命?
张海盐正思索着,就听头上劲风一阵过,落下一人来。那人一袭黑衣,身型有些眼熟,挥拳直奔要害。没想张海盐没躲,径直挨了这一拳在腹。
竟有如此蠢笨之人?刺客一顿。趁着那人还愣怔着,张海盐舌尖一动,飞快地吐出一片刀,直削过去。鲜血喷溅在脸上,又烫又臭。
张海盐无数次活在这种对手愣怔的时刻里,这不是侥幸,而是太过精明的算计。受了这一拳并无大碍,张海盐反应迅速,脱下衣物擦净双手离开巷子。
出了巷子便是热烘烘的人流,人流后面是看不见的另一条巷子,人和巷子,这是一条解不开的循环。巷子里藏着秘密,人鬼共有。现今四通八达的巷子里不仅藏着无数居心叵测的活人,还摊着一个无人认识的死人,从发展的角度看,足以使这巷子更加出名。而这人们口中津津乐道的死人传说,实际是与巷子是毫不相干的,因为活人死人对这巷子来说意义相同。
张海盐走出了这条肮脏的巷子,犹如衣冠楚楚的绅士在阳光中悠然信步。他没有穿上衣,暂时也没有目标,他只知道今晚的黑暗巷应该是暗流涌动。
天就要变了。
当夜的黑暗巷压抑得不真实,一路走去竟是没见到一个活人。身后跟着一串鬼魅般的脚步声,张海盐啧了一句,拐入旁边的密林。
这座林子是《哈利波特》问世之前就真实存在的“禁林”,里面藏着多少尸体,就有多少不能说的秘密。
张海盐坐在禁林边缘的一棵老树的树枝上,用断枝削着木刺,听到人来就把削好最后一根木刺的匕首随意塞在腰间。他瞬间发力把那木刺猛一下扔向地上的人,那人立刻倒地。底下的人警惕起来,说你他娘有种下来。
中国人。
张海盐被提了兴致,学了声鸟叫,一捏喉咙用张海侠的声音说,“海楼,归你了。”然后反手戴上脏面,从树枝上跳了下来,背对着他们。
“你他妈还有同党!”
在疯狂的杀戮中,张海盐伤心地想,这帮人消息太滞后,连虾仔没了都不知道,还要分心去警惕树上。
杀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他才开始逼问主子是谁,果然还是和那个莫云高有关。张海盐又问他,你们只要杀我一人?那人哆嗦着说,还有一个,叫什么海峡。
张海盐一下松了力道,但这人也此生再没法站起来了。张海盐向后头说,“虾仔你听着,这人我不打算杀了。”
然后蹬地一下窜上树,消失不见了。
03.
最后的幸存者连跪带爬地回到了黑暗巷,他一边不断地颤抖,一边念叨着,“竖瞳子……是竖瞳子来索魂了……”
竖瞳子,在这片神话色彩浓重的土地上,是不祥之兆。接连几日的停航与大张旗鼓的牲畜祭祀,是这些人们对这个邪神的最后祈求。
张海盐自是不会在意这些人所恐惧的邪神,毕竟,他就是那些人口中的“竖瞳子”,更何况,他本人要恶劣得多。
只是看到那本漫画的时候,他还是很意外的。但那些都不是重要的,在这个充满奇幻色彩的故事当中,真正的真相已经被掩埋了。
此事定与南部档案馆有关,他有直觉,这是直冲着他来的。
幻生丸应当是“他们”寻找目标的手段,这一点十分高明,因为南部档案馆的成员都自幼被喂食过各种奇药,对一般的致幻产品大多没有反应。而张海盐就是他们的目标,那个中国人兴许知道了什么,因而被灭口。
至于幕后黑手么……莫云高已经逃走,下落不明,而他手中的人脉却依然如野草一般兴盛。但张海盐觉得更像是自发行为,因为“他们”与莫云高存在信息差,即他们不知晓虾仔已故。
线索断在这里,而张海盐一向不擅长这种推理分析的工作,真正擅长的那个人已经早早长眠于故土。
再多想已经无用,张海盐叹了口气,走向码头。
张海虾曾经跟他说,戴过脏面以后,要跟大海陈述自己的罪过。张海盐说,神经病,佛又不庇你,那些罪孽我会帮你还的。从前张海虾带他来他都不肯,现在倒是想起来了。
他低下头,不让自己看海的另一头,遥远的故土。虾仔,我来吹吹海风。
2022.8.22—2022.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