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海》渣浪人

6、隔海（6）

　　下了课，班主任把两人叫到办公室，非常耐人寻味的是，她既没有在班里欢迎王思忆回来，也没有对王思忆有过多的同情和怜惜——这在诸多知道王思忆休学内幕的同学看来，是十分不可思议的。但更令他们惊讶的是，王思忆竟然和新来的同学认识。

　　“你们认识？”班主任直接开门见山。

　　“我们是邻居。”王思忆点了点头：“她家刚搬过来。”

　　“这么巧，本来我还打算安排个同学跟你坐同桌，顺便照顾一下你，现在看来，应该是不用了。”班主任对着林沅说，然后又转过头，问王思忆：“可以吗？”

　　“好。”

　　又关心了些学习上和生活上的事，临近上课，班主任终于让两人回去上课。但等到她们走到办公室门口了，她又开口叫住了二人。

　　“思忆，回来了就好好学。”

　　“我知道的，老师。”

　　接下来的一天，不管是什么课，王思忆都在自己学自己的，狂补上学期的知识，而林沅则边听边摸鱼，时不时把头伸进同桌的怀里，看着她学习，然后给她编头发，拿一束秀发编成麻花辫，然后又打散开来，捆扎后的头发蓬蓬松松的，被王思忆缕在耳边，窗外的风拂过，卷起几根来，亲吻向她的唇。

　　好似一人亲吻另一人。

　　这一天过得很快，学习使人度日如年在她们身上好像不成立，通常是上课铃响，王思忆就投入学习，林沅开始摸鱼，然后下课铃响，她们两个就开始趴桌睡觉，偶尔有清醒的时候，王思忆比较熟络的同学就过来打招呼，聊聊天，但是在林沅看来，聊天说的话好像不是很自然，像是她们都在极力避免讨论某件事情。

　　中午吃饭的时候，林沅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全国的学校饭堂都一个样。她对这座学校的美好想象幻灭了一大半，以至于整个下午都兴致不高。

　　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林妈妈非常准时地来接两人放学，王思忆走到校门口，那股熟悉的感觉又来了，曾经的场景一遍遍地在她脑海里重现：严重变形的轿车、惊慌失措的人群、急促的警报声、低沉的交谈声和走出校门的她。

　　然后她看见了林妈妈把车停在距离校门口最远的停车位上，离马路只有几米的距离。

　　“爸爸！不要停在那里！爸爸！”她蹲了下来，大声哭喊。

　　周围的学生被吓了一跳，纷纷停下来看着这一幕，林沅也被吓着了，连忙半跪着抱住她，把她的头捂进自己怀里，不让别人看到她的脸。

　　“忆姐，你怎么了？不要吓我。”林沅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一直重复着说“你怎么了？”

　　林妈妈从车窗看到这一幕，急急忙忙跑过来，她扒开自己女儿的手，看到了王思忆的脸。

　　苍白的，毫无生气，像一个纸人。

　　她抱起王思忆就跑向车的方向，林沅也跟着跑，一边跑一边喊着“忆姐、忆姐。”

　　林妈妈载着两人，直奔医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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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开学第三天，元宵节，是阖家团圆的日子。

　　当然，学校是不放假的，毕竟刚放完近一个月的寒假，开学两天了才让学生把心收回来，开始认真读书，不可能又放一个假，把两天的成果付之东流。不过，学校领导还算通情达理，把一周一次的教师会议安排在了今天，所以学生可以不用上下午最后一节课，直接回家过节。

　　这节课是生物课，任课老师是个老头，眼睛不太利索，学生摸鱼他也看不见。距离放学还有三十分钟，王思忆已经无心上课，偷偷拿出诺基亚给爸爸发信息。

　　“爸爸，我要放学了。”

　　“好，放学我来接你。”

　　“今晚吃什么？我想吃鸡煲翅！”

　　“荷叶炊鳗鱼、白菜鱼头汤、吊瓜炒鱿鱼、南乳蒸鸡、白茄糊糊、反沙芋头和虾枣。”

　　“爸爸，我想吃鸡煲翅。”

　　“好，想。”

　　王思忆撇了撇嘴，鸡煲翅虽然也就随口一说，但是她还是带着点期冀的，万一爸爸真的答应了下来呢？可惜爸爸非常清醒，言简意赅地断了她的念想。

　　鸡煲翅，非常简单却又非常昂贵的名菜，堪称大道至简。鱼翅泡发十小时，上笼炊，再用高汤煨掉腥味，最后和整鸡辅以佐料一起炖。这道菜纯粹的就是蛋白质的盛宴，两种食材恰好凑成山珍海味这个成语，单单是在心中念叨这个词，嘴角都要流出口水了。

　　摇了摇头，默默告诉自己，鸡煲翅现在还不是自己家庭能消费的起的，王思忆掏出草稿开始勾勾画画，同桌凑过去看一眼，好家伙，满满当当一整页都是菜品，画得十分逼真，甚至还用蜡笔填充了颜色。这画技，以后不是去学美术就是去学厨师啊！不过王思忆作为全年级成绩前十的存在，以后要是弃笔从庖的话，她的各科老师都会去她家门口静坐吧。

　　她的同桌想着想着，忽然想到自己这次生物考试才考了五十来分，吓出一身冷汗，抬头看黑板，老师都已经不知道讲到哪里去了，作为学渣的她，又努力挣扎了一番——把书翻得啪啪作响，然后发现自己压根看不懂，便开始心安理得地摆烂。

　　太难了，学不会。

　　三十分钟转瞬记过，生物老头还想拖堂多讲一会，坐后座的同学早就收拾书包跑路了，他只好放大家下课，顺便，还和大家说了句元宵快乐。

　　王思忆没有想到的是，这是她今天听到的最后一句元宵快乐。

　　三点五十分，庞大的人群开始从教学楼涌向校门，王思忆缀在洪流之中，不前不后，遇到个把认识的同学还停下来和人家打打招呼。她认识的人还不少，作为学霸兼班花，面对别人又很谦和，所有人都愿意和她混个脸熟，但是她又不和任何人深交，颇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境在。

　　快到校门口了，她已经远远看到爸爸的车了，就停在毗邻马路的那个停车位上，看来应该是刚到不久。她欢快地挥舞着右手，想让爸爸看到她。

　　然后，她亲眼目睹了她这辈子都忘不掉的一幕。

　　有个学生想趁着绿灯还剩几秒赶紧过斑马线，冲到一半灯变好了，一辆大卡车并没有看到视野盲区的他，径直开了出去，当看到人的时候已经晚了，大卡车连忙向右打死方向盘，但是却依旧撞上了人，整辆车侧翻了过去，顺带的，还压在了停在路边停车位上的车上，激起一片灰尘。

　　那是王思忆爸爸的车。

　　“爸爸！”

　　整场事故不过持续了三四秒钟，周围人则完全被吓呆了，直到一声让人肝胆俱裂的喊声响起，才如梦方醒。

　　王思忆推开前面排队刷卡的人群冲了出去，飞奔地闯进那一片灰尘地带，她透过车窗勉勉强强看到自己父亲的样子，被压在驾驶位上，动弹不得。

　　她用力掰着副座的车门，可是纹丝不动，直到几个保安过来帮忙，才扯出一个不大的空间。她爬了进去，身后的保安被她吓了一跳，连忙把她拉了出来。

　　“别动我！爸爸！我是思忆，爸爸，你睁开眼看看我！爸爸！”

　　王思忆甩掉保安的手，艰难地爬进去半个身位，对着驾驶位满脸血污的男人喊道。

　　男人的眼皮动了动，好像听到了些什么，但是剧烈的疼痛又很快使他进入昏迷状态。

　　“爸爸，不要睡，你醒醒啊！我不要吃鸡煲翅了，我不吃了，我以后一定会听话的，我不会惹你生气，爸爸，醒醒！”

　　她就这样一直讲着，讲到后面甚至都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也不知都过了多久，她听到了鸣笛声，然后她就被抱了出来，消防员开始切割车体。

　　接着爸爸也被抱了出来，浑身都是血，然后被送上救护车，她也跟了上去，到了医院，爸爸被推进手术室，她坐在钢制椅子上，低着头，默默地流泪，

　　接下来的事情在她眼里如走马观花般展现，只不过只有白色和哭声贯穿整个流程。

　　医院的白，灵堂的白；妈妈在哭，她也在哭。

　　爸爸抢救无效，去世了。

　　“爸爸，我想吃鸡煲翅。”

　　“好，想。”

　　好似一语成谶，从今往后，她只有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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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思忆睁开眼，眼前是雪白的天花板。

　　她又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看见了爸爸，爸爸带她去海边，在消波石上坐上一下午，迎着海风给她讲妈祖林默娘的故事，讲她如何修道，如何救人。浪潮扑打在石块上，给这个故事增添了些许应景的节奏，临到月升日落，就骑着摩托车回家，妈妈在家里已经做好了大部分的菜，而最重要的大菜，则要爸爸亲自下厨。吃好饭洗好碗，她就缠着爸爸打游戏，时间在玩闹中快速度过，到点该睡觉了，她就跟爸爸道晚安。

　　“晚安，爸爸。”

　　“晚安。”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点心悸，伸手向门，可惜慢了一步，门已经关上了。

　　一切东西迅速褪去颜色，化成瘆人的白，那是天花板的颜色。

　　“忆姐，你怎么样了。”

　　王思忆转过头去，看到病床旁边坐着的林沅，眼圈有点微红，像是哭过。

　　“你哭啦？”

　　“我没有。”

　　“有。”

　　“没有。”

　　王思忆扑哧一下笑了出来，伸手去抚摸林沅的头发，还没摸两下呢，手就被林沅抓住了。

　　“可以和我说吗？”

　　“说什么？”

　　“就这件事。”

　　“哪件？”

　　“什么导致你休学，什么导致你今天……”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我不知道。”

　　王思忆的手慢慢被松开了，她突然有点后悔，但是要她怎么说呢？这件事想想都令她痛彻心扉，她说不出口，也不想说，那种失去感她再也不想体会了。她扭头不看林沅，闭上眼睛开始假寐。

　　她开始刨析她们两个人的关系，她们才认识……四天，准确来说是，三天半。这么短的时间，她们竟然像认识多年的老友一样，一起出去玩，一人做饭一人夸赞，看电视看到睡倒在对方怀里。她想起那一个个的拥抱，脸颊和脸颊的触摸，手心和手心摩擦的温度，还有今天下午，她还有意识的时候的那一声声“忆姐，你不要吓我。”

　　她迷惘了，这算是朋友吗？她不敢确定，因为拥抱时的灵魂亲吻，睡梦中的蝴蝶停过，上课时如雀啄食的一口，都在告诉她，这隐隐超过了朋友的界限，不像是朋友，像是……

　　她被自己的想法惊起一身冷汗，伸手想摸旁边人的手。

　　可是她摸空了，那个人已经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