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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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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索不多。
当日在场的除了她便是齐九。嫌疑最大的似乎是齐九。
可齐九是齐孟馥的人。
死个江湖人士是小事,但若留下证据被有心之人所用,对他的仕途就是大事。
何况,以齐孟馥如今的地位要找她的麻烦用不着这么麻烦。
褚音铃决意从飞鹰帮入手。
飞鹰帮在城外而立,名头听来响亮。
褚音铃常年行走江湖,与不少以打探消息为生的打听人有交易。很快打探到那不过是个百余人的帮派,死掉的是帮主的独子。
帮主失了独子痛不欲生,拿出压箱底的金钱去戮夜阁发布击杀令,势必要抓住凶手为儿子报仇雪恨。
闹了三日却又休了,老帮主因病去世,新帮主上位。新帮主叫嚣了两日为前任少主伸冤,让老帮主安息,演够了忠肝义胆,此事便了无声息。
褚音铃暗中找飞鹰帮的人问过,面过金银诱惑,帮派之人咬紧牙关,只道不知。
“江湖人不为钱,难道还是道义?”说起此事,褚音铃冷笑道。飞鹰帮老帮主“因病去世”,少帮主睡了女人不给钱,怎看都不是讲究道义的江湖侠客。若不是为了钱,那便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比钱还重要的,那不就是权力。绕了一圈似回到了齐孟馥身上。音铃可还要查?”泪十三递给褚音铃一杯葡萄美酒,笑问。
“音铃不过江湖女子,配不得齐家少爷劳神费力下一盘打起。查不出便暂缓几日。狐狸终究会露出尾巴。葡萄美酒,白琉璃杯,美酒怡情……”褚音铃红色的眸子娇媚而热烈,纤指勾起泪十三的下巴,款款靠了过去,几乎献出红唇,娇滴滴呢喃道:“美人悦心。”
“啪!”手被打下。
泪十三将本就严密的衣襟拉得更紧。黑着一张俏脸警告:“注意点儿,我是正经人。若是被苗苗看见认定我与你有一腿,我娘子跑了,你如何赔我?”
雪白的琉璃杯盏上滑过一丝红发的残影。褚音铃半趴在桌上,慵懒道:“那便将我赔给你?”
“天啦!是我肤浅了,你果真觊觎我!”泪十三复又拉紧衣襟,只差没摸出随身的黑血剑庇护一二。
“是是。我觊觎你。”浅酌葡萄美酒,褚音铃蹙眉,目光在隔着琉璃盏漏出的酒色中流连婉转。“这酒太甜,不烈。”
泪十三笑道:“是在下肤浅了。只是边关太苦,烈酒暖身,不如葡萄酒暖心。”
“说人话。”
“苗苗喜欢。故而我喜欢。”
温苗苗是泪十三的妻子,与泪十三同为女子。
褚音铃行走江湖见得多,对此不以为意。
只是听“苗苗喜欢。故而我喜欢。”之言,褚音铃心中多少生出几分羡慕。为一人动心,为一人专情,为一人改变爱好,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十分困难。
就像齐孟馥,说要为她走入江湖烟雨,却终究回到朝堂之上。想到他,一时有些痴愣。
苦笑着摇头。
哪有什么干净利落的放手。情情爱爱,像被人用鱼线挂在心上,轻轻一碰便痛得厉害。
“十三觉得我可笑吗?”
泪十三用力甩了甩头。“怎会。若是苗苗哪日说不要在下,在下也会痛不欲生。”
夜深,谢绝泪十三送她的要求。褚音铃独自进入花溪巷。花溪巷热闹,买欢的、卖欢的,为了一口饭吃,为了一瞬欢愉。她步履轻快,哼着从西域传来的热烈情歌。月半残,她指尖勾起轻纱,轻纱上流动着暗淡的月光。
忽马蹄声嘈杂。
褚音铃驻足,闪入一条隐蔽小巷,火光近了,灼烧得月亮藏入云层。一群差役从花溪巷南口闯入,握着利刃,擎着火把闯入,带队的却是齐九。他缩着脖子骑在高头大马上,眯着眼四处寻觅,终于找到,咂咂嘴,似露笑意。“褚音铃姑娘好。”
半靠着墙,褚音铃笑吟吟道:“哟,齐大人身边的果真个个厉害,竟是连身边的狗都学会了骑马。”
齐九不怒反笑,在达官贵人面前养出的谄媚到了褚音铃这儿,硬生生贴上了一层小人得志的傲慢。“齐大人委派小人来花溪巷清查妓.女。阳啟严禁娼楼妓馆,此行是正道。”
官兵举着灯火四散开。破门声,痛斥声,踢翻桌椅板凳声,孩子哭闹声,老人求饶声,杂乱成一锅乌漆麻黑的粥。
褚音铃立在暗处冷眼旁观。
“正道”?若非活不下去,谁愿做这种营生?到底是为了一口饭罢了。
分散开的灯火渐渐聚集,衣衫凌乱的女人和像女人一般柔美的男人从各条小巷押解出。哄笑声,嘲弄声此起彼伏。女人抱着身体瑟瑟发抖,男人捏着嗓子哆嗦求饶。齐九笑骂道:“出来卖的,还怕被人看见?”
有人乘兴一把扯下女人单薄的衣衫。人要脸,犯人不用。,淫邪的话语在一束束火光中弥漫开。官兵目光中添了一分审视的意味。
褚音铃从阴暗的小巷走入火光照耀之地,手中拎着顺手摸来的几块打满补丁的脏到几乎僵硬的破布。她不顾官兵的目光轻轻披在衣衫最暴露的女人肩上,瞥了齐九一眼,道:“诸位大人拿人便拿人。但都是爹娘生养的,竟不能余些时间让他们穿好衣衫?”
齐九骑在马上不肯下,连发丝流露几分高高在上的味道。“都是爹娘生养,可这‘爹’、‘娘’却云泥有别。云生的,该在天上。泥生的,该被千万人践踏。”
褚音铃眉梢一扬,幽幽道:“是也。却也非也。云成雨会落地。泥化尘埃,风起便可上天。天上地下,是一瞬之事,也不过人一瞬之念。”
四周有人窃窃私语。
褚音铃冷淡淡盯着齐九的那双意义晦暗不明的眼等待回答。
齐九不出声。只挥鞭令差役撤出花溪巷。当最后一丝火光隐入最深沉的黑夜,月亮小心翼翼探出头来,长呼出的气化作了一丝薄薄的云。
褚音铃裹紧面纱。慢腾腾回家。隔壁门户紧闭,她越墙而过,听见蜜娘的房中传出一声桌椅的轻响。“他们走了,你可以出来了。”
又一阵桌椅轻响,从声音判断蜜娘大抵是藏在了床榻之下。房中亮起如豆的灯。蜜娘理了理衣衫,呆愣愣坐在桌边,看了看自己沾满尘埃的手,在裙角上用力擦了擦。落了一滴泪,用力擦去,露出一抹媚笑:“谢谢妹妹了。今夜怕是做不得生意了。”
“姐姐攒的钱应该够了。今夜运气好,有些生意该断就断了吧。”
“妹妹是好人家的姑娘又有一身本事。蜜娘天生贱命,只能如此、还能如何?妹妹快些睡了吧。今夜应是吵不着你了。那件事,妹妹莫怪。都是为了一口饭。”
也算是承认了之前的陷害。
褚音铃不计较。她这一生,“出卖”这件事不痛也不痒。
翻墙回了无名酒馆。大黑狗听见响动摇着尾巴过来舔她的手,盘腿坐在地上,褚音铃哼着歌儿逗着狗。官兵闹了一场后往日喧闹的花溪巷安静了许多。掠过一阵凉风,风中是寂寞的味道。
认识齐孟馥后她时常觉得寂寞。
她爹爹过世后那种寂寞变得分外沉重。与齐孟馥一道生活的那段日子虽有争吵,更多的依旧是幸福。齐孟馥走后的那段时间,她几乎被山一般沉重的寂寞生生压垮。两人曾经的欢愉成了歼灭如今欢喜的毒药,一丝一缕,痛得入骨。
而今日,寂寞只是寂寞罢了。
只因一人一屋一犬,若无事做,便觉寂寞。
不如多养一只小狗?给大黑狗做个伴儿,院中也热闹些。褚音铃想。
又或者把无名酒馆卖了?去爹爹和镇北侯一道起兵的地方走走看看?她记得那是一座小城,名曰“记别”。记别城,意为“记得你我迟早会分别”。
爹爹活着时曾道:当年北面动乱不休,蛮族南下,沿路城池陷落、百姓死伤无数,你祖父埋骨记别城中,连尸骨都找寻不到。
那阿柚呢?她问。她一直很在意这个名字。
说起阿柚时爹爹矍铄的目光变得浑浊,像是深深陷入漫长而不可思议的过往。
爹爹总是喃喃道:阿柚啊,阿柚当年十五岁?还是十三岁?太久了,太久了,我竟是当自己当年多大都忘了。我跟着爹爹从练兵场走过时阿柚总是藏在角落静静地看着我,她一看我就会脸红。我和她几乎没说过话,后来,后来我和她从死人堆中活了下来,一度分离,终于相见……记别城,记住你我迟早会分别。不吉利,不吉利。
爹爹絮叨着,渐渐有了泪光。
这段故事,褚音铃听他讲了无数次。
要不,去北地看看吧。
京城,她呆得有些腻味了。
马蹄声。
下马声。
脚步声。
重重的扣门声搅动的花溪巷沉寂的空气。“音铃,音铃,是我,我有事求你呢。”
又来了。
连大黑狗听见他的声音都会摇起小尾巴,满是欢喜。
门开后温涵递来一个漂亮的八角灯。上面画着镇北侯勇擒胭江小白龙的故事。那小白龙变成了英俊少年向雁渡侯求取姻缘,却被镇北侯一脚踢开,雁渡侯骑着马,朝着月亮而去。
温涵堆起一脸的笑:“喜欢吗?”
“又是哪个说话人胡诌的故事?”褚音铃笑道。
“那日听说书人胡诌故事。觉得不够有趣便自己编了一个。音铃可喜欢?”
“不喜。”褚音铃说着,却将八角灯放在桌上。沉闷的屋中似变得五彩斑斓。“温涵,我……”
想去北地看看,想去找找“阿柚”的话却哽在喉口,怎么都说不出口。
这是她想做的事,与旁人无关。
温涵不出声,靠在门口看着她的蹙眉深思的模样,浅笑开。却又欲言又止。这一刻便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