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13章 寒雨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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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雨淅沥，好似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李星朔长舒了一口气，感慨道：“沈将军是保家卫国的英雄，他没有过错。”
沉默良久的傅岩喉头滚动，声音嘶哑：“他没能守住，他最终还是没能……”
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挂着泪，染血的手颤抖着抓着头皮，手指插进头发里，将里面的几丝白发也拨了出来。
“我刚才去南宣家里，看到我那妹妹，死在床上，一刀封喉。南宣身怀六甲的妻子，肚子上插着直刀。六岁的小儿子，被绑在柱子上，昏死了过去……”
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比黑夜更沉，比寒雨更冷。
“他付出一切了，可为什么还是没有守住！”
在场之人无不为之心惊胆寒。
所有人都明白了，那些人是怎样抓着沈南宣的家人，一刀一刀，逼着他就范。
看着母亲、妻子、未出世的孩子一个个死在他的面前，他是怎样的愤恨、悲痛和无力？他的心里也动摇过，软弱过吧？他也想要保全自己最后一个孩子吧？
然后他最终弯下了挺直的腰，将一身傲骨打碎了吞下，含着血说出了一些曲意逢迎的话，用示弱和屈服将他们骗到地狱深渊口，用一身热血点燃了烈火，焚烧罪与恶。
那小兵方止住了哭，闻言呆了半晌，又哇地哭出了声。
莫时雨看着跪在地上哭泣的小兵和呜咽着的老将，心中像有无数寒雨化成的坚冰在搅动着，又冷又疼。
李星朔起身，将傅岩扶起，把他按到了椅子上，郑重道：“傅将军，将士为国身死，是职责，是大义，也是荣耀。你率领众将士死守长平，忠勇可嘉。险些失守，虽不是你的过错，但也是你的失职。”
他顿了顿，缓缓道：“罚俸半年，官职不变，这几日便好好整顿长平的兵马，日后战场杀敌，将功补过。”
傅岩眼中依旧噙着泪，闻言又要拜谢，被李星朔按着拍了拍肩，缓声道：“沈将军的后事，还有那个遗孤，这些事你都去好好处理吧。”
傅岩颔首，没有再说话。他在边关守了二十多年，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到沉着冷静的老将，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在人前流下软弱的泪，说着不甘的话。
莫时雨将那个小兵扶了起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兵愣了愣，抬眼看着莫时雨，眼中闪着微光，带着少年的稚气和志气，抓了抓头发道：“我，我叫二柱。”
莫时雨抿着嘴笑了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星朔又与几人商讨了一些布局防守和善后处理的事情，便让他们先回去了，所有人都需要一场好好的休息，可没人能安心合上眼。
小兵和老将搀扶着走出了偏厅，韩章也告辞出去了。
“时雨，你今日过于冒险了。”李星朔看着尚在出神的莫时雨，眼里有些心疼，“早点去休息吧，明日再说。”
莫时雨回过神，向他点了点头，往外走去。
他们这几日的起居便安排在太守府中的西厢房，莫时雨走出偏厅，走过正厅灵堂。此时堂内已经挂上了白布灵幡，太守的尸身被殓入了一口薄薄的棺木中，灵堂中点了几盏长明灯，一灯如豆，在幽黑的夜里颤动着微弱的光。
几个仆人进进出出，脸上挂着悲容。
莫时雨走进灵堂，在棺木前站定，拜了几拜，没有再往前几步，去看棺椁中用白布遮着的遗容。
“请问……穆太守，他的亲人呢？”莫时雨见灵堂内一直未有披麻戴孝的人，随手拦住了一个年纪小的丫鬟问道。
小丫鬟眼睛哭得通红，睫毛上犹自挂着泪珠，她眨巴着眼睛看了看莫时雨，低身向他行了个礼：“回将军，老爷他……他只有宁儿小姐一个亲人了……”
话未说完，眼眶中又已盈满了泪水，像是又想到什么，沉吟半晌，低低道：“还有一个……现在在大牢里……”
泪水滚落下来，小丫鬟慌乱地擦了擦眼，又低身做了个福，捂着眼睛跑了出去。
莫时雨兀自站在灵堂中，四周像是空空荡荡，没有遮挡，只有他和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太守，湿漉漉地淋着初冬的冷雨。
“爷爷！爷爷——”清甜软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莫时雨回头，看到一个扎着双平髻，一身藕荷色衣裙的小姑娘迈着小腿跨过门槛，朝里面小跑着走来。
是她。
莫时雨上次来太守府告知北莽异动之事，在门口遇到了这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她也如今日一般，穿着藕色的裙子，坐在门槛上，抬起肉乎乎的小脸，朝他甜甜一笑。
“哥哥，给你糖。”她小小的手掌心摊开，里头是一颗用油纸包裹着的饴糖。
莫时雨怔了怔，朝她摇摇头。
小姑娘眨了眨眼，坚持道：“吃糖，甜的！”
莫时雨看着她天真无邪的脸和那颗小小的饴糖，心中有些酸酸的，又像有暖流淌过，温温软软的。
他伸手接过饴糖，用尽可能低柔的语调说道：“谢谢！”
小姑娘弯着眼睛笑起来，嘴巴和眼睛都成了一条线，然后她才把屁股往边上挪了挪，示意他可以从身边走过去。
“哥哥！你又来啦？”回忆被这个软糯的声音打断，莫时雨低头，看到小姑娘已经跑到了他边上，用小手抓着她的裤腿，仰着头看他。
莫时雨蹲下身，拂去她发丝上沾着的雨丝。
“哥哥，你看到我爷爷了吗？宁儿找了他好久呀！”小姑娘的声音带着丝丝甜意，莫时雨心中却突然发涩。
原来她就是太守唯一的孙女。
“你叫宁儿是吗？”莫时雨极力扯出一个笑，语气轻柔，“爷爷去了很远的地方，以后哥哥带你去找他，今天太晚了，先去睡觉好不好？”
宁儿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了他好一会，歪了歪脑袋，低声道：“爷爷他，是死了吗？”
莫时雨被他问得发懵，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孩子小小年纪，也已知晓生死了吗？
“爷爷说过，他会一直在玉川，哪儿也不去。要是哪一天他去了很远的地方，那就是死了。”宁儿见他不说话，便自顾自地说道，“爷爷说死了，就让我不要再找他啦，只要心里想着他就行了。”
莫时雨脸上更加讶异，眸中闪着点点流光。
“咦？哥哥，你眼睛怎么红啦？”宁儿抬起肉肉的手，捧住了他的脸。
宁儿眨着眼睛，用柔软的指尖轻轻擦过他的眼尾：“不要掉珍珠哦！”
莫时雨无措地抽开脸颊，站起身，有些僵硬地摸了摸她的头。
“宁儿小姐！”不远处呼声传来，一个青衣小丫鬟撑着伞从雨中跑来，忙上前把小姑娘搂进了怀里。
“这位小将军，小姐不懂事，若是冒犯了您，也请将军勿怪。”小丫鬟欠身低首，向莫时雨致歉。
莫时雨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在意。
“现下老爷去世，府里乱糟糟的，怠慢将军了。您若有什么需求，便告知我们一声。”小丫鬟再次行了个礼，抱起宁儿往内屋走去。
宁儿在小丫鬟的肩头朝她咧起一个大大的笑，眼里依旧是一派天真。
莫时雨冲她点点头，转身又看了一眼灵堂内的棺椁，一步一步，往厢房走去。
雨依旧滂沱，被风吹乱的雨丝刮进走廊里，打在脸上。
就像是最为轻薄柔软的纸张，竖起了那个细细薄薄的侧面，在掌心快速划过，无声无息，却疼得钻心。
从前，他以为这个世界上，与他有关联的不过那么几人。可踏入此间，战火仇海翻涌而来，他才知晓，原来这世间有千千万万的人，都与他沾着血，带着情。
因为他是将军莫挽的儿子。
因为他的母亲被许多人敬着爱着，又被那么多人恨着怨着。
母亲死了，他便成了她在人间最后的一点星火。
前者为他遮风挡雨，小心翼翼，守着一豆灯火不灭。后者因他翻云覆雨，哪怕海啸山崩，血流成河，也要覆灭这一小簇野火。
或许勒川原本便是打算按计划复仇的。
用与他父亲当年出兵大周相似的谋略手段，完成他未竟之事，报复杀他之人。
他应当是一匹恶狼，孤傲，谨慎，敏感，狠绝。耐心蛰伏十年，用一场精心谋划、万无一失的布局，夺回属于他的领地。
可他知道了，那个仇人的儿子，失踪多年后突然回到洛阳，并且成为这次北征大军的一员。
所以他改变了计划。
他不光要夺回领地，更要一场歇斯底里、肆无忌惮地猎杀，将猎物一步一步逼至绝路，尽情玩弄，再狠狠撕碎。
虐杀屠戮临沙，是第一次向他示威。孤军深入玉川，取太守首级，便是对他再一次的挑衅。
他做的所有这些看似多此一举，莫名其妙地恶行，都是为了报复他！
用他眼里不值一文的汉人的性命，用仇敌眼中珍惜重视的同袍的鲜血，为他的复仇之路开道。
临沙城的百姓，长平关的士兵，玉川城的太守，这些原本与他毫无关联的人，或许都因他而死。
他以为自己一腔孤勇，不惧生死，便能为母亲报仇，能护一方百姓。他想走一条自己的路，证明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处处都需要保护的孩子，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可原来，自己这般天真可笑，渺小无力。
莫时雨有些踉跄地走至厢房前，湛黑的眼中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看不分明眼中的情绪。门被轻轻一推，便吱呀一声开了。
他草草地收拾了一下身上的伤处，些颓然地倒在床榻上，便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许是今日心神不宁，忧思满怀，他并没有发现，走廊拐角处，站着一抹玄色的身影，衣摆轻动，在风雨交加的浓黑夜色里，如蝴蝶振翅的虚影，若隐若现。
许久之后，那人转身，衣袍翻飞，袖底地风隔着远远的距离，轻轻带上了那未关的门。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