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荼蘼》安若乐

1、鹊惊随叶散，萤远入烟流

　　夕阳西下，飘浮在天边的云彩渐渐被染成了一片橘红，日暮里的洛阳城在此时亦透出了几分繁华掩盖之下的荒凉。
　　叶府荒弃了的后院中，大片大片的荼蘼花熙熙攘攘地怒放着，如无数双从地底下探出的手般直伸向橘红的天空，仿佛沾满了鲜血般诡异而炫目，似在挣扎，又似在祈祷。
　　杜蘅静静地坐在花丛之间，任由秋风吹乱了她发丝。在她的身前，却是一名被花海掩埋的男子，无数的根早已深深扎进他的身里，汲取他的血肉。
　　杜蘅轻轻拨开花丛，露出了男子的脸。那是一张极其普通的中年男子的脸，干瘦而枯黄，浑浊的双眼空洞地睁大着，却是毫无焦距，仿佛，那只是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
　　然而，她却是望着男子怔怔地失神，一条极细的鱼尾纹在她眼边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夕阳映照下的容颜已不再年轻，落寞而憔悴，只是，那一朵血色的荼蘼花图案依旧绽放在她的右脸上，鲜红而妖艳，仿佛就要滴出血来。
　　“青寒，我老了。”她幽幽叹息了一声，目光却是温柔：“真好，有你留在我身边，永远也不会担心你会离开我。”
　　“青寒，你还记得么？离你的第一次离开已经二十年了，那时是我们新婚后的第二年。”她的手轻轻滑过男子粗糙的脸颊，喃喃道：“我还记得在新婚那天，你问我是否后悔跟了你。青寒，你是知道的，我从来就没有犹豫过。我自知自己容貌平凡，即使生于富贵人家，脸上与生俱来的胎记给我带来的依旧只有嘲笑与冷眼，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却是连一个提亲的人都没有。”
　　男子的双眼依旧是一片空洞的灰色，却在这一瞬间微微收缩了一下。
　　杜蘅冰凉的指甲竟在男子的脸上不自觉地划出了一道血痕，然而，她依旧自顾自地陷落在悠长的回忆之中，微笑道：“可是，只有你对我说，我很美丽。我真傻，明知是谎言，却依旧自欺欺人地去相信你，为此，不惜与父母断绝关系，抛弃荣华富贵，梦想着与你同甘共苦。不是么，我曾一度以为，我们会像梁鸿与孟家女一样举案齐眉啊！那时，我第一次觉得我是幸福的！可是，原来我的幻想是如此的天真啊！”
　　她不会忘记与他一起生活的日子。彼时他已渐渐失去了对她的耐心，经常对她无故发火，还殴打过她，甚至，每次听到孩子的哭声，他都对着她破口大骂。他好赌，欠下一身的债，还一直指望她去向娘家求助。可是，她一直都在无怨无悔地忍受着，织布，炊米，照顾孩子，挑来各种各样的活日日夜夜地做下去，偶尔揉一揉发红的眼圈，却还是微笑着安慰自己他只是因为生活的贫苦才会对她抱怨，安慰自己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的。是的，除了容貌丑陋外，她是一个尽职的妻子。
　　“可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还要离开我呢？你为什么要在生活最艰难的时候弃我和孩子于不顾呢？”她的目光渐渐变得冰冷，指甲竟是深深嵌入了男子的脸，血珠滚落：“你知道我在那一段日子是怎样熬过来的吗？你知道吗，那些人都叫我丑寡妇，就连陌儿，也都抬不起头来见人。是的，你一去就去了七年了，就连我，也都当你已经死了。”
　　他带着她的所有积蓄走了之后，她与孩子的生活越发艰难。她的父母以她为耻，她亦是倔强，始终不肯去求父母原谅她，让她重回家门。她不会忘记，冬天日日夜夜地在河边为人洗衣，河水刺骨，她渐渐麻木了；经常挨家挨户地向邻居借米做饭给孩子吃，别人的冷言冷语她不曾少听，她亦只有低着头。她的生命渐渐变得苍白，曾经的繁华早已不再属于她了。如此，一过就是了七年了。
　　荼蘼花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带着淡淡的腥甜。
　　杜蘅的十指因用力而颤抖，咔嚓一声，小指上薄长的指甲竟然生生断折，鲜红的血珠顺着指甲滴落，不知那到底是谁的血。可她却丝毫没有察觉，只是恨恨地盯着男子的双瞳，却是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得全身都在不住地颤抖着。
　　“夫人。”她突然听到身后管家寻木担心的唤声，渐渐停止了狂笑。
　　她没有回头，却是厉声喝道：“出去！你不知道我在和青寒说话时任何人都不能打扰吗？”她的声音突然又温和下去了：“青寒一睡就睡了十二年了，很多事情他都忘记了，我要慢慢提醒他记起来呢！”
　　“夫人。”寻木心里一痛，不忍看下去，道：“少爷从江南回来了，在庭院里等着。”
　　杜蘅怔了怔，这才慢慢站了起来，顺手折了一枝荼蘼花，断折的花枝流出鲜红的汁液，仿佛那是从男子身上汲取的血肉。于此同时，叶青寒的眼中隐约闪过一丝痛苦，扎在身上的根又深了几分。
　　她低下头，望着叶青寒，笑道：“青寒，陌儿长大了，越来越像你了！可他与你不一样，他是真心爱我的。”而叶青寒依旧空洞地睁大着眼睛，没有任何意识。
　　杜蘅将手中的花枝轻轻戴在髻上，对着寻木嫣然一笑，道：“寻木，你说，我美吗？”
　　她的脸上的荼蘼花竟在此刻显得愈发的魅惑，衬出了女子的风华绝代。是的，她已不再是当年卑微的丑寡妇了，曾经丑陋无比的胎记变成了艳丽的荼蘼花图腾，此时的她，已脱胎换骨成雍容华贵的叶夫人。她的美丽，是用叶青寒的痛苦与精魂铸造的。
　　然而，寻木却是低下了头，眼中闪过一丝悲痛，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回答。正如他从来没说过她丑，多年来，他也从来没有肯定过她的美丽。如今妖艳邪魅的她，真的还是她吗？
　　杜蘅凝视着他，却是幽幽道：“寻木，你一点也没变，还是跟以前一样。”她顿了顿，叹了口气：“你多年来对我的心意，我是知道的，也只有你，在当时所有人都弃我于不顾时，始终在暗中关心着我。可是，你跟青寒不一样，你什么都不肯对我说，就连一句赞美的谎言，你都吝啬，我根本就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什么，你总是这样！”她说到后面，眼中隐隐透出一丝怨恨与悲痛。
　　寻木摇了摇头，迎上杜蘅的目光，苦涩道：“可是，美丑对于夫人来说真的这么重要吗？”
　　杜蘅凄然一笑：“你不知道，我当初爱上青寒，就是因为他是第一个说我美丽、不介意我外貌的男人。即使我现在早已知道他当初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我的钱财。”
　　寻木怔了怔，神色复杂，却是欲言又止。
　　她转过身，缓缓走到外面，声音却是苦涩：“寻木，若你当初肯为了我说一次这样的谎，若我早知道你对我的心意，我是否就不会沦落到如今的这种地步呢？”
　　一阵风吹过，血红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了一地，暗香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