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座妖怪山》鸠枝

5、第五章

　　光霁和小狐狸认识两个多月后，被小狐狸邀请去她家一块玩。

　　光霁其实不怎么想去见那种大妖怪，除了老槐树以及小狐狸，他对其他妖怪的印象一点都不好。但小狐狸眼巴巴地望着他说，“爹爹认字没认全，讲了两个月，还是没把那本书给念完，可娘亲以及等不及了，她现在就想知道故事的结局。”

　　“哦，原来你请我上去是去说书的。”光霁笑得促狭。

　　小狐狸和他闹熟了，已经不会被这种程度的玩笑话所击倒,“还有个原因，我爸妈想看一下你。他们对你和老槐树的事情有些好奇。”

　　光霁点点头，“你怎么和他们说的。”

　　“啊！”小狐狸突然想起了什么，惊呼出声，“我娘亲，她一直误以为你是个树妖。”

　　光霁歪着头看向她，“我可变不来树妖，你爸妈都是大妖怪对吧，他们会不会能看出我是个什么妖怪来？”

　　于是叶修齐和叶婉两只大妖怪将光霁团团围住，上看下看，甚至还拔了他的几根头发，到底还是没能看出他是个什么品种的妖怪，好生在小辈面前丢了一次老脸。

　　小狐狸撇撇嘴，亏她还在光霁面前拍胸脯帮自己的爸妈打包票，结果这两人，空有大妖怪的名声，实在是太令狐狸失望了！

　　叶修齐将小狐狸护在身后，拉着光霁还属于小孩子的纤细手腕，蹲下身，金色的瞳孔死死地盯着他，光霁知道他在释放妖怪的威压，但他从小就跟在老槐树身边长大，确实不怕这玩意儿，因此他还是平静地同叶修齐对视。

　　“确实只是只小妖怪，手上的妖骨骗不了人，但你不会化形？也不会什么妖怪的法术？”叶修齐将一身威严收了回来，松开光霁的手，眼睛却还是紧紧地盯着他。

　　小狐狸刚被无差别释放的威严压得喘不过气，现在刚刚缓过神来，冲在光霁面前，像是老母鸡护崽一样，将光霁挡在自己的身后。

　　叶修齐一愣，转头便对上了叶婉促狭的眼神——看吧，我就说过不了多久就跟着人跑了。

　　他对着自己的女儿尴尬地笑了笑，伸出手想将小狐狸抱在怀里，小狐狸却不愿，扭过头不看他，“你们怎么这样对待我的朋友！”

　　光霁此时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依他长年看话本的经验，现在像极了官家女子找了个穷书生回家，质问自己的爹，郎情妾意你到底为什么要阻拦我们，总之气氛十分诡异。因此他拍了拍小狐狸的头，毛软软还怪好摸的，轻声说，“我是老槐树捡来的小妖怪，可能有点特殊，所以想请前辈们帮我探一下真身，除此之外，绝无什么不轨之心。”

　　叶修齐那点心思被这傻小子直愣愣地捅出来，脸上的笑差点没保住，倒是身后的叶婉忍不住笑出了声，她一把牵起光霁的手，“长得可真乖，别理这人，疑心病太重，话本是你给小狐狸的？你怎么认识人类的字？”

　　“老槐树教的。”

　　身旁的叶修齐愣了愣，“你俩说的这老槐树，叫什么名字？”

　　“元槐。”光霁想了想，老槐树在妖怪里好像是用这么个名字。

　　这下轮到叶修齐和叶婉一齐愣住了。

　　叶婉晃了晃光霁的小手，“是那颗三千多年的老槐树？”

　　光霁点点头，不知为何这两人看起来反应还挺大，莫非老槐树在妖怪里还挺有名的？

　　“他在妖怪山上捡的你，他最后怎么会回妖怪山？我们怎么都不知道？”叶修齐倒吸了口气，喃喃道。

　　元槐是妖怪里的叛徒。

　　妖怪物种多样，普遍都具有极强的逆反心理，没哪个是善茬。

　　元槐的叛变在妖怪里一开始是排不上号的，毕竟他只是颗平平无奇的槐树妖，随处可见的树，就算修炼成了妖，又有什么稀奇。妖术靠的是代代传承，单这一点来看，植物类精怪确实比动物吃了不少亏。毕竟植物成精多是靠气运，还有漫长的时光慢慢的熬，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发现自己孑然一身，什么都得靠自己领悟。

　　但关键是，元槐走上了求仙问道的路，他和人类混在了一块，当了个道士。

　　妖怪去当抓妖行善的道士，等同叛出了妖族。虽然妖族普遍不成联系，内里如同一盘散沙，但好事不出门，这种事向来能传千里。因此不消半年，妖怪们都知道妖族出现了这么个叛徒，跟着人类去学道术抓同类了。

　　元槐很亏，道士其实不经常捉妖，他们更多是捉鬼，但不论是妖还是鬼，在人间界都不常见，因此当道士干的最多的活其实就是待在山上打坐，念书。

　　整天与世无争念念书，也能背上叛出妖族的大帽子，由此可见妖怪们还是太闲了。近些年来妖怪的晋升越来越难，每五十年一趟的雷劫倒是次次不落。眼见飞升逐渐无望，当个妖怪又枷锁繁多，除了传传八卦，找人类一块谈谈情，妖怪们确实也无事可做。

　　当然，如果仅仅是当了个道士元槐还不足以成为妖怪里最大的叛徒。毕竟妖怪里还有不少痴情种子为了人类放弃修为盗取妖族秘宝结果转头就发现自己其实是被利用了的故事。当道士只是元槐反叛征途的第一步。

　　事情的关键在那一年，妖怪山诞生的那年。

　　那年的叶修齐还没能突破境界，成为一只大妖怪，堪堪只能算作个愣头青。雪狐一族住在高山冰原之地，人和妖都不多，就他们几支比较耐寒的种族住在那，过的也算是与世无争，怡然自得。

　　但偏偏事与愿违，你不去惹事，事情非要自己找上门来，在大妖怪陨落之前，事情已经隐隐有了预兆。妖怪们惊奇地发现，雷劫变强大了，不过是刚出生五十多年的小妖怪，法术都不会，劈下来的雷却是那种成形的大妖怪才会经历的三道大天雷，小妖怪敌不过，一时之间，妖族损失惨重。

　　妖怪这族大多子嗣稀薄，天雷这种行为，无疑是要绝了妖怪们的后。叶修齐和叶婉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死在当年那场巨大的灾难里。

　　而这时，没有后代，和妖族也没有任何通信的元槐对这些都一无所知。他那会还在清屏山上，当着他的清虚道长，带着一代又一代的徒孙们修道，抓鬼，处在红尘外，又在红尘中。元槐于道术上的造诣谁也说不清，修道和妖族的修炼压根不是一个法门，但大家都知道，他的同门师兄，清远道长，才真正是位惊才绝艳的天才。

　　他和元槐是同一批的修道者，与他俩同辈之人，大多已经陨落在修道途中，唯有他们俩尚在人世。元槐是先天种族优势，但清远道长却是在修道路上走得足够深远，道法一日千里，越来越精进。

　　传说中，人类修道者达到至高的境界后，必须封闭自己全部的修行，以脆弱的人类之躯，独自乘船去往东海深处，寻找那东海秘境。

　　而秘境里，便藏着得道成仙的考验。

　　通过了，即得道升天，通不过，则尸沉东海。

　　就如同妖界不正常的天雷劫数，那会儿的人间灵气也开始逐渐式微，同样的修炼法门，能得到的效果却是越来越差劲。修行界的大拿们因为境界上不去，一个接着一个陨落，曾经风光无两的修道门派，不出几十年便成了一片荒芜的青山。

　　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人间最顶尖的修道者，清远道长毅然决然地站出来，向人，鬼，妖三界宣布，他将去往东海，寻找秘境，向这所谓的天道问一个明白。

　　这个消息一出，无数修道者和妖怪都赶往东海，只为见证这千百年间最天才的人物得道升仙，证明修炼的尽头，确实是一条坦途。

　　那会叶修齐与叶婉两人恰好在人间游历，听见这个风声，自然也背着行囊去往东海凑热闹。

　　他俩消息不甚灵通，从皇城出发时，清远道长已经孤身进入东海一月有余了。据说他的门生依着他的吩咐，在东海集市上，立了一根巨大的火烛，高三米长，宽五米多，好似一颗粗壮的树。

　　这火烛与他的生命相连，若是火烛熄灭，则代表他已命丧东海。

　　而等叶修齐两人赶到东海时，正巧碰见天道降下天罚，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漆黑一片的云朵堆积在东海上空，好似一个能吞噬一切的漩涡。而东海里的水被这狂风刮起，卷起十几米高的巨浪，像山一般朝岸边的人涌来。两妖法术不算差，捏了个避水决，又设下一个简单的阵法，本以为能防御住这巨浪。

　　可等这深色的海水冲破阵法，一股脑地拍到他们身上的时候，叶婉才惊奇地发现，这海水里，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量，甚至能封印妖力，让他们如同寻常人类一般，在这惊涛骇浪面前，瑟瑟发抖。

　　两妖浑身被海水浇了个湿透，整个东海张开深渊巨口，势要将岸边所有看热闹的人与妖吞噬。

　　有好些个修为不行的，已经被卷入无边的海水之中，一时各式惨叫声不绝于耳，活脱脱一副炼狱景象。

　　叶婉率先力气不支，被这阵阵罡风打回原型，瘫软在叶修齐的怀中，大雨迷蒙，风狂浪啸，两人在集市中无助地跑——

　　直到叶修齐也渐渐失去力气，撞上一支还在发着暖意的烛火。

　　烛火在风雨中摇曳，跳动，偶尔熄灭几秒，又颤颤巍巍地再次烧起。

　　靠着这支烛，元槐撑起一片小小的结界，护下不少妖怪与道士的周全。平日里颇有间隙的两类物种在生死关头，不得不放下成见，捏着鼻子互相合作。有余力地就渡些修为给元槐，让这个结界久撑一会。病怏怏的就老实躺在一边，等待治疗。

　　叶婉因为医术不错，稍作歇息后，便加入了救治病人的大军。

　　而叶修齐尚有余力，非常自觉地来到老槐树身后，调动内府，将仅剩的修为全都渡给了他。

　　外面风浪迟迟未停，内里红烛时不时跳动一下，火光在能翻天覆地的巨浪面前显得无比微茫。

　　一行人靠着火烛，撑了整整十天。

　　好在无论是修道者还是妖怪，身上都备着不少灵丹妙药，一开始大家还怀着不同的心思，好东西谁也舍不得往外掏。

　　后来见情形越来越艰难，不知是谁，主动贡献出一颗金丹，到最后，每个人都在恨自己家底不够丰厚，带出来的好东西实在太少，撑不下去。

　　实在是到了弹尽粮绝，再自私的人都难以藏私的地步。

　　可纵使如此，十天也是众人的极限了。

　　作为撑起结界的核心人物，既是妖怪又是道长的元槐，十天来没合过一次眼，最危急的两次，他甚至不惜化出自己的元神，以千年树妖之元精来修补濒临破碎的结界。

　　元精一百年才化一滴，用一滴少百年修为。

　　在第十一天的凌晨，到了叶修齐与另一妖怪的换班时间，他直起身，抬起头望向黑黝黝的天，却意外看见烛火狠狠一跳，突然熄灭。

　　叶修齐屏住呼吸，等待它重新亮起。

　　像之前每一次那般，微弱又执着地跳动着。

　　可他等了足足半刻钟，烛火都没有再跳动。

　　此时的众人都已精疲力尽，风浪也是一天最小的时候，结界里的大家基本都在闭眼歇息，叶修齐环视四周，就没见到哪个清醒的人。

　　就连将他叫醒换班的那哥们，也已经倒头睡着了。

　　元槐就是这时来到他的身边。

　　叶修齐有点惊讶地看着他，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出声。

　　倒是元槐朝着他轻轻笑了一下，然后伸出手，轻轻抚摸火烛。他的元神泛着萤火般的绿，悠悠地飘向火烛上方，又是一滴元精。

　　噼里啪啦，火光再次欢欣地跳动起来。

　　叶修齐这下震惊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元槐，像是在向他讨一个说法。

　　元槐近日接连耗费许多修为，脸色苍白得像层纸，他靠着火烛，声音低沉道，“师兄是被逼进东海的，别担心，他没死。”

　　“这个烛火是我俩的术法，我只是把我的命暂且借给他一些，这些天你表现得很不错，狐族真是后生可畏。”

　　他说完这话，靠着火烛便闭上了眼，除他之外，很多年后，叶修齐再也没见过这样一张疲倦到极致的脸。

　　好在当天午时三刻，日头最盛的时候，清远道长从东海里活着归来了。

　　谁也不知道他在秘境中看见了什么，也不敢问他是不是成功得道，只见他回来的时候，狂暴的，不可一世的，将众人折磨掉半条命的无边海水，像是被人一刀劈开，分成两半，为他让出一条巨大宽广的道路来。

　　东海在一瞬之间，又阳光明媚，惠风和畅起来。

　　要不是身上的衣裳残破，叶修齐甚至要以为之前那个地狱般的图景，不过是一场噩梦。

　　清远道长径直走进结界，将火烛收纳进芥子中，然后领着元槐以及门派众弟子，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半年后，清屏山传来清远陨落的消息。

　　世上最后一位大拿，到底还是无缘问鼎仙道。

　　而元槐，却作为清屏山的掌门，与其他一些门派合伙，签订了一个除妖条例，几大门派像是疯狗一般，杀死妖族人士无数。

　　元槐也因此与妖族决裂，成为妖族最大的叛徒。

　　叶婉半蹲下身，突然就紧紧抱住光霁，她始终记得，在她精疲力竭，即将死在东海的时候，是元槐那带着温度的结界，毫无芥蒂地接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