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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生者如斯 ...

  •   第一章
      拾遗推开老宅的大门。昨天新下过雨,连带着这破旧的古门都干净了一些。钥匙插进锁孔,因为锈得太厉害,差点打不开。陈旧的东西往往有浓重的灰尘气味。雨当然洗不掉这些不能形容的味道,反而让它扩散得更厉害。

      长期无人打理,院落里的杂草已经和拾遗一样高。她在草堆里行走,就像走迷宫。假山旁边本来应该是有一滩绿水的,现在连淤泥也没有。绿色的苔藓油腻地伏在地上,黏糊糊皱巴巴的,像泥巴里跳出的癞蛤蟆。

      拾遗皱了皱眉。她实在不喜欢这样的环境。正堂上挂着一块旧牌匾,上头的字因为风沙腐蚀,已经看不清了,像块坑坑洼洼的写字黑板。

      这宅子是一位富家子弟枞期的祖宅。此经多年,宅子荒废得彻底。推开正厅门,脚下的地毯已经看不出是什么色了。拾遗没有过多寻找,就看到了父亲交代的东西——黑色的纱布裹着的,看上去还有些臃肿的老旧盒子。枞期叮咛过,莫要在宅子里把东西打开。出了宅门,随她怎么收拾。拾遗明白枞期的顾虑,怕触了老祖的霉头,也怕她沾染上什么晦气。拾遗一边在心里笑——难为枞期还以为她只是个玩弄巫蛊之术的人……一边把那纱布拆开,打开那老旧的盒子。

      拾遗拿出父亲长苏写好的符咒,轻轻地往那陈旧的的古钟上一按。只见狂风大作,木门被摇晃得咯吱作响,杂草乱晃,树影形同鬼魅,打地底生出一股烟气,慢慢罩成一个团。不消多时,烟雾散去,只留一位黑衣裳的少年。

      拾遗觉得这要么是仙气,要么就是魔气。

      值钱东西都被搬个干净,独留了这一座古钟。它瞧着像是古人用来演奏的乐器,也不知道当今世上还有没有人会弹奏。古钟化作的少年看着十八九岁的样子,神色十分温和。长发如瀑,肤色雪白,容貌俊逸,却没有疏离和傲慢之感,反而有点......平易近人?

      这是拾遗想到的最佳形容词......尽管和他的样貌一点都不搭。

      他对拾遗躬身,行了一个拜会的礼节。

      拾遗作揖,恭敬地做了一个相同的拜会礼。少年微微一笑表示接受。拾遗晓得他的名讳,叫做离钟。少年开口,是一幅极好的嗓子。

      “你是.....朝孤?”

      “先生记错了。家父长苏,今天派我过来,请先生走一趟。”拾遗从衣袖里拿出长苏先前写好的信笺。不晓得是哪朝哪代的文字了,拾遗只看得明白几个字,多得不太懂。

      离钟皱着眉看了看。他这些年看多了简体字,有点遗忘这些以往的文字了。难为长苏这么体谅他,写这么一封信来,却不想他还要仔细地回忆一下。

      拾遗见他皱眉不语,沉默了这么久,也有点着急。长苏交代过,这是位难请的尊贵先生,千万不能冒犯,不能性急,不能失礼,不能冲撞。

      离钟道:“我已经明白长苏的用意了,既如此,我便同你走一趟罢。”

      拾遗谢过离钟。

      离钟点头,拾遗带路。拾遗开车的时候,被离钟问起她的双亲。不晓得他从哪里变来的折扇,式样还挺少见。离钟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倒不是为他自己解暑,而是给司机拾遗扇的。

      “长苏是你的父亲吗?”

      “父亲将我收养,我的亲生父母在战乱里去世了。”

      “是无意间救下的,还是......”

      “父亲与我娘是故交。”

      “原来如此。”离钟把折扇合上,拍了一下手心,又重新打开为拾遗扇风。拾遗想起来古装剧的公子也是这样——扇子一拍,原来如此。

      拾遗忍不住问:“原来什么?”

      离钟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看着窗外头的风景,一棵又一棵的树向后跑去:“拾遗,对吗?你叫拾遗。”

      拾遗嗯了一声,离钟接着说:“我只是觉得玄妙。你的父母双亡,长苏出于好心?这个时代称之为人道主义精神?收养了你,并且没有再娶妻。你的眼睛跟你母亲的是一模一样的。也许有这方面的原因?”

      拾遗点头,心里却觉得他故弄玄虚,还是老东西都有这样洞察人心的能力么?尽管他瞧着与自己同年,气质上却是天差地别,稳重得多。

      她虽然年纪不大,但自认为还算冷静周到。遇到了眼前这位先生才明白,她与这些年长者的差别不是一星半点。即便能端出这副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架子来,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拾遗不语。离钟接着说:“你是更像母亲多一些的。你父母虽然逝于战乱,但本来是不必如此的……我失礼了,你莫要伤怀。”

      说到关键处忽然打个折扣。拾遗笑了笑:“先生言重了,我对他们早就记不清了,怎么会伤怀。先生猜得对,请您继续说下去,多的故事我也不知道了。”

      拾遗当然想听他继续说下去。尽管这些年她捕捉到了很多关于父亲蛛丝马迹,但她掌握的消息还是太少。最起码,比她所好奇的要少。

      离钟没有再说下去:“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人总是不能一直念着过去的,你既然不觉得伤怀,不晓得也无妨。”顿了顿又接着说:“长苏教女儿倒是教的好。”

      拾遗没有勉强。到了地方,拾遗打开车门,请离钟下来。长苏在待客的那间屋子里已经坐了很久。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他看上去依旧年轻。少年感转变成一种威严,刻在他的身体里头。只是面容里的俊朗和深邃的眼神,还对不少年轻女性散发着致命的魅力。被代入到那些豪门继承类的文学话本里,成为被臆想的对象。

      女仆为离钟打开房门,便退到一边去等候。离钟对她微微颔首,随着拾遗走进去。离钟想起来,上次见到长苏,他还是个桀骜不驯的样子,现在已经这么老成了。

      “先生还是老样子。”长苏开口,他想从离钟身上看到变化,但是仔细观察后一无所获,也就不再做些无谓的努力。

      “我已经老了,你还年轻。”光线穿过落地窗洒在地上。阳光明媚,离钟喜欢这样的天气和这样好的太阳。红色的丝绒窗帘束着,像剧院看戏时两旁的帷幕,棕色的地板和窗景结合,成为一幅美丽的画。

      有光线落在他的手指上。阳光招摇下,隐隐有一点温暖。

      长苏没有回答。桌子上的海玉散发出莹莹的光亮。这是块顶好的石头,色泽光滑,一点棱角都没有。

      离钟拿起那块石头把玩,这东西算是他的一个不言语的朋友。

      “你找到一块青黛的海玉,又让她的女儿带我过来,二十年前那场「恶战」里头,青黛死的可惜。你想让我帮你复活她?”

      “这就是我唯一的心愿……我……我不求现下的富贵,只求先生能救她一命。”长苏说。“她本可以不必赴死,求先生成全。”

      离钟慢慢地说:“你已有拾遗,就安心抚养她长大成人,别的事情,不要再执着了。”

      长苏郑重又悲切地说:“我也知道人是要向前看的,这二十年来,我每一日都在想她。她的赴死与我脱不了关系,我不能借着这样的谎言骗自己。我晓得先生是为了我好,但纵有千般苦痛,我也愿意承担。清醒地疼着远比糊涂的乐着好,求先生成全。”

      离钟默了一阵。遗物的身上沾有一点原主的气息,或者......把这海玉化成一个人形……这块海玉是个好东西,是当年朝孤送给青黛的。按常理说,本来是能在危难关头救她一命的。不晓得哪步出了岔子,人去了,玉倒是留下了。

      离钟看了一眼神色坚定,甚至有几分悲戚的长苏。

      不晓得青黛愿不愿意的。擅自地复活旧人,也总该想想旧人愿不愿意。

      从见到拾遗的时候,离钟就晓得她是青黛的女儿。她完全地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并且绽放得更加艳丽。但是无论是青黛还是拾遗,那双清澈空灵的漂亮眼睛都是叫人难以忘记的。

      她得到一双与青黛一样的眼睛,长苏是怎样看着这样的眼睛生活,生活了二十年?

      这当然不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离钟也不想去深思。他见过人世间许多悲欢离合,至亲至爱之人尚且会互相残杀,不相干的人没有情意也就不足为奇。正是因为物欲横流,自私成性,所以“真心”的存在才弥足珍贵。

      就好比,如果世界只剩下苦难,也就不需要神明。

      “长苏,别把自己活成了青黛的遗物。”离钟拿走那只海玉,信步离开。这里的地板有木材的香气,与从前人用的完全不同了。他是完全被时代抛弃的人,只有观赏的价值。

      拾遗在走廊候着他。长苏早说过,他未必会立刻答应,那就请他留下。左右他现在没有去处,也不会拒绝这样的挽留。

      离钟颔首。拾遗正欲带路,离钟叫住她,把海玉递了过去:“这是你母亲的遗物,你且好好戴着。”

      拾遗接过海玉,道了声谢。她不太懂玉,但能看出来是极好的玉石。离钟低低地说:“玉养人,人也养玉。无妨。”

      拾遗领着他去早已为他准备好的屋子。这宅子太大,还有一段路要走。拾遗走在前头,离钟跟在后头,他看着拾遗的背影,又觉得跟青黛不太像了。

      “先生把母亲的遗物给我,是不打算帮父亲的忙了?”拾遗停下脚步,推开客房的门。里头的装潢还是当年的那一套,难为长苏还记得他的喜好。

      “父亲这半生也没有快乐过。我对老一辈的故事不了解。但既然是他的心愿,还求先生成全。”

      离钟看着拾遗的眼睛,觉得她和青黛是完全不一样的:“你的母亲也是半生没有快乐过,另外半生就已经没有了。那如果你母亲的心愿就是长眠不受打扰,你说我到底实现谁的心愿?”

      拾遗道:“逝者往矣,生者如斯。”离钟没有回话。

      是夜。

      拾遗反复抚摸着海玉,握在手心里感觉凉凉的。她感觉疲乏万分,不能睁开眼睛,最后彻底昏睡过去。她做了一个飘忽的梦,感觉身体变得软绵绵,好像一团云似的到空中去了,又好像一颗石头掉进海里。虽然有水的浮力托着她,但还是缓缓地下沉。

      ……

      再度睁眼之时,周围已经换了一幅光景。富丽又庄重的宅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装潢简朴又不失素雅的屋子。连门窗都是纱纸做的,风吹进来,微微有一点冷意。拾遗晓得这不是梦境。

      这玉石果真蹊跷得很。

      她推门走出去,碰上一个身子婀娜,曼妙可人的旗袍女子。那女子跟瞧不见她似的,定定地朝前走着,越过她仿佛越过了空气。拾遗知道她看不见自己的。

      那女子手里头抱着一座古钟。拾遗知道那该是离钟的原身。

      这位先生不晓得活了多久了。

      “阿姊,这就是朝孤奶奶的遗物么?”一个面色苍白,神情带着几分忧郁,长长的卷发垂在腰间,瓷娃娃一样的姑娘轻声问。“只是一个钟么?”

      被唤作阿姊的少女,则是脸庞红润,身材丰腴的。她洋溢着更多青春的气息,脸颊上还有一些小小的斑。她是可以称之为可爱的,而且比妹妹更加鲜活一些。渡笙戴着一副红宝石坠子。因为主人的姿态端正,所以坠子也不常晃动,很乖巧地挂在耳上。她仔细地摆弄了一下这个钟,对妹妹微微一笑,好叫她安心一些。家里近来被这些鬼神之说搞得鸡犬不宁,妹妹的性格怯懦胆小,天天被吓得睡不着觉。渡笙翻箱倒柜找到这钟,又差使了一位名气很大的先生,请他到家里来辟邪。今天就是施法的日子了。

      拾遗坐在这家的地板上,打量周遭环境。她面前喝茶的小桌几上搁着红蔻色的窑瓶子,里头还插着几只百合花,叶子上挂着露水,许是新摘的。墙上没有挂什么画,倒是整洁大方。门槛外头的那一点凹槽里,已经长出一些细细轻轻的苔藓,不同于她之前在枞家老宅看到的恶心东西,这里的小生命反而还有些可爱的样子。拾遗大致能够猜出来,这座宅子的主人家境优渥,又不铺张。

      那位先生到了门口,丫头过来传话了。两姐妹对视一眼,挽着手出去迎接。她们走得急切,拾遗赶紧跟上。瞧清了来人的面孔,拾遗愣住了——发黑如墨,肤白胜雪,秀丽的眉和会读人心思的的眼,比女人还要好看几分,又有天外谪仙人的超然物外之感——是离钟。

      “小姐客气了。”离钟对她们颔首,“还劳小姐带路。”

      这个时代刚刚开始提倡科学与思想,但不少人家还是对鬼神深信不疑。看到离钟这样气度不凡的鬼神先生,再有的那几分顾虑也就消散了。大把大把的银子花出去也不可惜,反而觉得是辟邪呈祥的大好局势。拾遗有些讥讽的暗笑了一声。离钟无意似的抬头,仿佛听见了她的笑。

      他只看了几眼,说只要把钟交由他带走,一切灾妄便能化解了。又说晓得这钟精致名贵,久远得很了,不该这家的姊妹花钱,反倒是他应该给钱才是。拾遗想,他也觉得自己是贵重的么?脸色苍白的妹妹还有些不安,只是现在她的脸上已经染了两团红晕。问说:“先生这么快便看完了?可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离钟思索片刻,道:“不妥之处,若说是完全没有,到也不尽然……此地的鬼魅之气不出两日就会散尽,只是……只是贵府的地界上,还有另一个灵魂。”

      “非鬼……可是神?”渡笙皱眉说道。

      “这倒不是,这个灵魂既非过去,也非如今,想来是未来之人。 ”离钟说,“小姐不用担心。她带不来灾妄,也无关祸福。想来,只是机缘巧合来到此地。时机到了,也就会离开了,无妨。”

      两姐妹不放心似的请他留下个什么符咒之类的,以保平安。离钟随手写下几个久远的文字。拾遗看不懂,那两姐妹估摸也是不懂的。

      就在离钟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后院里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来,尖锐的声音刺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膜。拾遗的脸都皱成一团,感觉这比废弃汽车厂的电线杆上的乌鸦叫得还要难听得多。

      那两姐妹也受了不小的惊吓。姐姐尚且还能撑住,妹妹早就晕倒过去了。离钟急匆匆地过去查看。后院杂物屋里头,刚刚去开门的丫头,没来由地,自尽了。柴房里的潮气太大,寄养了不少模样丑陋的多脚虫子,味道有点难闻。离钟面色如常,渡笙却干呕不止。这地方她待不了的,由下人扶着出去了。老管家过来,千求万求离钟先生多留几日,怕宅子的鬼神再作怪。离钟点头应了。拾遗在心里腹诽:这是触了谁的霉头。

      管家笑着打哈哈:“先生见笑了,我家主人没见过这些场面,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离钟笑着说:“无妨无妨,您还见过这宅子何时闹过鬼吗?”

      老管家的面色忽然地沉重起来,他一边引着离钟走,一边晦涩不清,极小声地说,怕被别人听见一样:“说是没有,倒也是有的。几十年前的时候,主人家里办过一场大丧之事,与鬼神相关。”

      “那时候两位小姐还未出生,老爷还未故去。老爷有个弟弟,当时我们都喊小少爷。小少爷的夫人因病故去了。他悲痛得很,大办一场丧事。主人家的长辈们都震惊不已,从未见小少爷带女子回来。那位夫人生得清秀漂亮,为人本分,只是父母双亡,日子过得苦啊。小少爷什么时候跟她成的亲,为什么成亲,大家都不晓得。一直到那位夫人离世,才晓得还有这么回事。”

      “是不支持他们在一起么?”

      “绝非如此啊!主人家不是看重门楣的人家,开明着呢。小少爷从留洋回来以后,从没有离家超过一个月的,谁能想到他在外头结婚?也不晓得他那位夫人怎么过的。”

      离钟勾了勾唇,拾遗看到他的表情,噢,他又知道了。

      等到管家心急火燎地去处理他那些鸡毛蒜皮的烂谷子事情的时候,离钟轻咳一声:“拾遗。”

      拾遗一个激灵,还抖擞了一下。好家伙!他看得见!

      “……”拾遗心里慌的一批,那刚刚他们作法的时候,她那些奇怪的表情都被看见了?

      不会因此搞坏了父亲的计划吧?

      “过来。”

      拾遗踮着碎步走过去。

      “不用怕我,我虽然是个老东西,但也算和蔼可亲。”离钟看她那个怕得要死的样子,虽然已经习以为常,但还是被她逗笑。“我只是发现你的魂灵被带到这遗物里头了。我来找你,怕你迷失在此处。”

      “那我们要怎么回去?”

      离钟说:“这不是过去 ,而是一个幻境。是由记忆幻化而来。你没有在这里出现过,自然也就没有你的身体。”

      拾遗在心里的一点期待也因为这句话彻底落空。本以为回到过去,可以对许多事情做出改变。

      谁知道只是一段记忆而已。

      “那现在呢?”

      “我对这个宅子的了解其实很少。我居住在这里的时间不久。你如果觉得烦闷,我可以跟你讲一讲那位少爷和夫人的故事。”

      “好啊好啊。”拾遗欣然答应。“不过你明明早就知道事情的全貌,为什么还要对管家发问?”

      离钟面不改色:“设置悬念而已。”

      拾遗:“……”

      拾遗不得不说,离钟在很多方面都做得无可挑剔,包括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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