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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还有多远 ...

  •   空桑山,万蝠古窟。
      炼血堂一脉仅存的十几人背靠一块巨石,被数倍于他们的黑衣人包围着,巨石上龙飞凤舞地写着炼血堂三字,旁边就是死灵渊,炼血堂这些人似乎已经被逼到绝境了。数百年前盛极一时的炼血堂如今就剩这么一块巨石和这么点人,真是可悲可叹。
      刚经历过一场战斗,这里一片狼藉,地上遍布鲜血与残肢。粗重的呼吸,夹杂着血腥味的空气,死一般的寂静,只因猎物已无路可逃,而捕食者们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最后的一击。只要一下令,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涌上去终结猎物的生命。
      那十几人中有年老大也有野狗道人,他们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脸上都带着脱战后的疲惫与惊恐。率先打破寂静的居然是年老大,他在之前的血战中已明显力竭,受了好几道伤。视线不经意地扫到地上那些惨不忍睹的尸体,熟悉的面孔令他感到心悸。平时他们作恶不断,如今身份转换,也终于轮到他们了吗。
      年老大脸上冷汗连连,心知这次多半是在劫难逃,却还是试图跟最前的一个黑衣人交涉。只因炼血堂八百年基业他着实不忍心毁在自己手上,故还是想垂死挣扎一番。野狗道人看着他,脸上静默,他们心里都知道,这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别废话了,你们到底降不降?”少女带着冷意的声音空荡荡从后头响起。年老大声音突止,像喋喋不休的大鹅突然被捏住了嗓子,来者居然是她,顿时脸上一片死寂,心如死灰。
      金铃摇晃,死灵渊难得响起清脆悦耳的铃音,然而这声音却如重锤一般叩在了他们心上。碧绿身影慢慢从黑暗中显现,她身旁还跟着一黑衣男子。黑衣人如潮水一般退开,自动从中间为他们辟开一条路。没想到这次收服炼血堂居然一举派出他两人,鬼王之女碧瑶和鬼王宗副宗主张小凡。
      一地黑暗狼藉中,碧瑶给死灵渊带来了唯一的颜色。然而她却神色冰冷地看向炼血堂几人,如看死物一般,声音也带着不耐烦:“别浪费我的时间。我最后再问一次,到底降不降,不降就受死吧。”
      话音刚落,此时却变故陡生。一把带着血的断剑刺向了碧瑶的小腹,没想到这炼血堂余孽方才趴在地上装作尸体,待碧瑶接近后又骤然发难。只见这人双目赤红神色癫狂,已是在刚才的战斗中失去了理智,沙哑的声音带着恶毒的诅咒:“去死吧!”
      变故发生不过眨眼瞬间,碧瑶似浑然不觉。只见她腰间的金铃无风自动,快速摇晃起来,铃铛声大作,金色光芒从金铃上迅速蔓延出来,抵挡了那柄断剑。随即她手上的伤心花散开,一片片柔软的白色的花瓣如短剑一般,三两下就割开了偷袭之人的喉咙。这过程中碧瑶甚至没有回头,而是一直看着年老大他们。
      她随手理了理袖子,拍掉了上面不存在的灰尘。巨石前,见碧瑶这般杀人不眨眼的样子,有人走了出来,声音弱弱地响起:“我降。”有人开头,之后事情就简单了起来,不断有人走向黑衣人。年老大看大势已去,长叹一声,亦走向了黑衣人。
      转眼间,只余野狗道人形单影只地站在巨石前。他痛心地看着年老大,忽视对方的劝降,而是陈述自己的过往。他这样被当野狗一般养大的孩子,食无定餐居无定所,只有炼血堂给了他一个归宿,让他从被欺负的对象变成欺负别人的人。当年他同年老大一同在黑心祖师神像前发过誓,今日他便握紧这黑心令,在死灵渊面前,誓守这块巨石,做这炼血堂最后的传人。
      野狗道人身体和心里都不断在发虚,身后就是黑不见底的深渊,面前是无法战胜的敌人,他偎靠在冰冷的巨石上,害怕地牙关战战,索性眼一闭,横了心道:“你杀了我吧。”
      碧瑶歪头看了看这人,明明是手上沾满了鲜血不断在作恶的人,却突然在这个时候有了奇怪的执着。恶人偏偏在此时学做正道那副为情为义的虚伪做派,真是令人作呕。不过,这份奇怪的执着却让她久违地想起了还未叛出青云门的张小凡。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他了,心有欢喜却仍固守正道,拒绝她的靠近。
      然而呢,他所执着的名门正派又给他带来了什么,家破人亡,还是骗局谎言,还有那把险些要了他性命的诛仙剑。
      碧瑶有些恶毒地想道,野狗道人是吗,让我看看你这份坚持能在我的攻势下维持多久,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着,这份坚持只能为你带来痛苦和死亡。
      有风吹过耳畔,野狗道人听见少女浅笑一声:“好啊,那你就去死吧。”少女此时心智被愤怒点燃,已经想好了折磨他的万种方法。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就像砧板上的鱼肉一般,正在被经验老到的厨师改花刀,他的身体被利器迅速划开一道又一道的口子,脸上,手臂,大腿,腰腹,身体无一处幸免。他整个人浑身遍处都冒出血来,已是一条血淋淋的野狗了。鲜血在地上汇集成一滩,他支撑不住倒在鲜血之中,手中还紧握着那黑心令。年老大已是有些不忍地别开了头,嘴上带了几分急切地劝着他:“野狗,快些放弃吧,你都快死了。”
      碧瑶觉得时间差不多了,遂住了手,用脚尖随意地踢了踢地上这条野狗。她蹲下身子,用手托着下巴,清澈的眼神看着他,心里却满是不屑,朱唇轻启:“降不降?”
      当时以身挡剑的张小凡也是这般遍体鳞伤。你们到底在执着什么?还不明白吗,就非要撞上这南墙,撞他个头破血流也不回头。看,放弃了那些正道的张小凡现在活得多自在多肆意,他要的一切我都能给他。放弃吧。
      地上躺在血泊中的野狗此时连睁开眼睛都难,只能一字一顿地发出微弱的气声:“我——不——降。”
      碧瑶侧耳听了听,点点头,脸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声音温柔:“你所坚守的炼血堂只能为你带来死亡,愚蠢的野狗。”她手指轻点,伤心花瓣飞舞,准备迅速取了此人性命。
      此时,一直站在她身旁的黑衣男子却突然开口道:“碧瑶,这个人,留给我吧。”碧瑶闻言,表情有些崩塌,心里掀起汹涌怒涛,她不再掩饰自己的愤怒。她倏地站起身来,转过头去问道:“小凡,为什么?你明明不会插手的。”她眼神锐利,仿佛在质问张小凡,为什么?你还在怀念什么?怀念之前的正道师门,怀念之前伤透你的无聊执着吗?她看着他身上也还带着鲜血,是倒在地上的那些尸体们的,明明任务执行地好好的,为什么非要保这一个人。就因为,这份与你相似的无用执着吗。碧瑶眼神里满是不甘和愤怒,心里却像是一个被戳破的气球,泄露着沮丧。
      张小凡以平静的眼神回望,他知碧瑶此时在气头上,自己也当众驳了她的面子,于是便声音放轻语气缓和地解释道:“我这法宝也算和炼血堂有几分渊源,插手是我不对,不过你就看在我的几分薄面上,就把这人留给我吧。”顿了顿,又走上前去,附到她耳边轻声哄道:“对不起了,我晚上给你做烧鸡吃,给你赔礼道歉好不好。”
      碧瑶见张小凡这般低姿态说话,纵使心中有万般不忿,也只好纵容他。只幽怨地瞪他一眼,一甩袖子就要离开,声音闷闷地:“随你。”

      碧瑶离开后,张小凡有条不紊地给那些黑衣人发号施令,处理好收服炼血堂的一番后事。不久,此地只余他一个人。
      他手中拿着那块黑心令,站在死灵渊前,向下凝视。目之所及,皆是黑暗。这样一个地方,他来到鬼王宗后,已经看过无数次了,却还是会忍不住想他之前是怎么做到和陆雪琪从里面都活着出来的。
      思绪渐渐发散,糟了,今天又惹碧瑶生气了。明明他俩已经共事了这么久,他早该习惯了碧瑶和鬼王宗的做法的,明明自己手上也沾满了鲜血,明明已经答应过碧瑶,一起做事时不干涉她的,可还是忍不住插手救下那野狗道人。
      是因为,好像曾几何时,他也曾这样无助地紧紧抓住手中的烧火棍,只为那些毫无意义的执着。他这前半生,都困死在执着二字上了。执着一个约定,背后却是灭门的滔天谎言,执着师门正道,却被驱逐险些丧命。他就是一只懵懂的飞蛾,火光给他温暖也给他焚烧之苦,事到如今他却还是忍不住怀念那点荧荧烛光。
      不对,这不对,他想起碧瑶。离开时她委屈烦闷的情绪他都清晰地感受到了。她那么在乎他的想法和感受,明明是娇蛮任性的大小姐,也会为了他默默忍着自己的情绪。碧瑶,我只要有碧瑶就足够了。他闭了闭眼睛。
      深渊的黑暗默默地注视着这个陷入矛盾的男子。张小凡想起了他和碧瑶第一次一起出任务的时候,也是在这死灵渊边。他在现实里当了五年的鬼厉,手段狠辣,性情冰冷,碧瑶那时却还当他是刚下山的张小凡。
      对方是一个臭名昭著作恶多端的魔教派系,仗着有长生堂作依靠很是嚣张。当时碧瑶和他们谈判不成正准备动手,张小凡都已祭出烧火棍,脑子里同时迅速想好对策,对方水平差他们一截,全部击杀应该不成问题。此时碧瑶却转过头来悄悄地跟他说:“小凡,你就当自己正在除魔卫道好了,反正对方都不是什么好人。你要是实在下不去手,就喊我。”少女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神态天真,吐出来的言语充满了杀意,却宛如温柔的枫叶飘落至他身边,“不要勉强自己,你只要随心而动就行了。你杀不了的人,我来杀。”随即她踮起脚尖,宽慰似地摸了摸张小凡的头。
      张小凡知道碧瑶是怕他有心里负担下不了手,可他已经当了五年的鬼厉了,死在他手下的人还少吗。成为鬼厉的时候,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可刚开始杀人的时候,每夜他都会梦到那些死在自己手里的人,阴谋算计,嚎哭哀鸣,眼泪鲜血。唯有紧紧握着那根冰冷的烧火棍,他才能重新入睡。
      他忘不了第一次将刀刃插进人心脏里时,钢铁摩擦着活生生的血肉的感觉;他忘不了烧火棍第一次吸干一个人的鲜血之后,他体内灵力充沛的感觉;他忘不了那个苦苦哀求之人临死前绝望的眼神,他帮那人合上双眼却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这些早就成了一层又一层的厚茧困锁住他的心神,他开始变得冰冷无情。
      他早就习惯了,没有朋友没有家人,白天做着阴谋诡计杀人越货的勾当,晚上提防夜袭梦魇缠身,他开始变得沉默,开始学着铁石心肠,开始变得冰冷嗜血。他曾经厌恶害怕的烧火棍变成他唯一的安全依靠。
      孤独、疲惫、痛苦,他日复一日地在夜深人静时咀嚼这些情感,睡不着就去外面看看月亮。皎皎明月重复着阴晴圆缺,那个少年却再也不复曾经模样了。曾经他也这样在小竹峰望着月亮,听一山寂静,望一地竹影。往日在师门平常温馨的旧忆如潮水般覆上心头,让他觉得温暖却又痛苦难堪。下次再见不知何时,眼下这般光景,最好还是不复相见吧。他不敢再想。
      嘈杂蝉鸣传来,他和碧瑶的初见也是一个月凉如水的夜晚。是了,碧瑶,他想起还躺在冰棺里的碧瑶,他不能回去,他早就回不去了!

      思绪拉回战场,碧瑶转身投入战斗,当真留下半朵伤心花在他手上。明明已经做了五年的鬼厉了,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执行任务杀人了,可那次,不知怎么地,他却真的没有下死手,一想到碧瑶那句不要勉强自己,手就好似被丝线紧紧缠绕住,无法再下去一分取人性命。他每一个敌人的最后一击,都是由飞舞在身侧的白色花瓣完成的。花瓣在他身边纷飞不断,碧瑶用这沾满鲜血的白色花瓣为他编织了一个安全的梦。他明明身处危险不断的战场上,心神却泡在了美酒中。
      他看向碧瑶的方向,那抹碧绿的身影好似在告诉他,去矫情吧,去委屈吧,去依赖吧,这次你不用选择逼迫自己,不用选择成为鬼厉,重来一次的机会摆在面前,你当然可以回头,去做那个敏感自卑,固执矛盾的张小凡。因为总有一个人,会关心你,会保护你,会无私无畏地爱着你。

      张小凡是一台已经运作了很久的机器,他的心早已锈迹斑斑,只知朝着设定好的目标不断前进。碧瑶,碧瑶。他吱呀吱呀地念着。
      在梦里,碧瑶看到了他。她轻轻抱住这个千疮百孔还不知疲倦的机器,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你找到我了。
      于是,程序混乱的机器得到了休息的指令,轰隆两声,终于停止无穷无尽的运转。徒留关节处流淌着的热意,提醒他这孤身经历过的漫长岁月。
      他走了好远好远,来见她。

      可是人生在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了。不是每次战斗,碧瑶都能这般呵护着张小凡。她分一出一半的伤心花瓣和一半的心神去帮助张小凡解决敌人,自己就少了一半的花瓣和一半的注意力去御敌。终有一次在战斗中,她一时不察,受了重伤,如被风雨阻挡的蜻蜓,折翼在地。不远处看到这一幕的张小凡身子一颤恍若如梦初醒一般,不顾周围砍杀在他身上留下多少伤口,只是不要命一般地朝她奔来,然后半抱起了她。
      张小凡看着怀里的她,鲜血从她身上流出,浸深了他的黑衣。他神情失去了以往的镇定自持,手足间浑然无措,整个人仿佛跟被抽取了主心骨一样。见他这般,碧瑶着实有些担心,于是勉强地拉了拉小凡的袖口提醒道:“我,没事,先去,解决战斗。”
      她只记得自己被张小凡轻轻放在地上,被塞了颗丹药入口。随后耳边不断传来厮杀的声音,法宝震颤利刃交锋,双方好像缠斗地极为激烈。但不久便局势逆转,求饶,有求饶声传来,那些敌人,好像都在求小凡饶他们一命。她此时意识模糊,昏昏欲睡。不记得过了多久,耳边终于安静了。张小凡重新抱起了她。
      碧瑶突然感觉两滴热泪啪嗒一下落在她的脸上,于是她强撑起眼皮,见张小凡低头,两条眉毛紧紧挤在一起,脸上是她从来没见过的痛苦和悔恨。他哽咽道:“对不起,碧瑶,我应该保护好你的。对不起,碧瑶,怪我太傻。”对不起,我怎么能沉浸在这样的错觉里,只有变强,只有心狠,我才能更好地保护碧瑶。这次不也是因为在现实里当了五年的鬼厉功力大涨才从诛仙剑下救下碧瑶的吗,我怎能就沉溺在这样安全柔和的假象中。
      碧瑶脸色苍白,见他一身黑衣全被血浸深浸湿,还破了好几道口子,哽咽地像个犯了错打破碟子的孩童在她面前不断忏悔。她侧目看了看,满地的残肢断臂,浓郁的血腥气不断冲击着她的大脑,张小凡把这些人全杀了。明明她看见张小凡终于杀人了应该欣慰,因为这象征着不管他是否愿意,他都成为了鬼王宗的一员了,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之时,见他这般样子,她心里却又止不住的酸涩难堪。
      碧瑶笑着摇了摇头,费力地抬起手,用手指轻轻拂过他轻颤的睫毛,红红的眼角,擦拭掉他的眼泪。她轻轻开口道:“是我没保护好你才对,小凡。”第一次杀人的小凡,肯定很痛很难过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还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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