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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shoot down ...

  •   那之后的一年多里我们过着平淡的日子,易感期之外的时间仿佛人世间最普遍不过的一对情侣。

      为了方便我退掉了市中心的公寓,暗暗庆幸自己在房市的泡沫经济之前曾冲动地购买了一座位于城郊的洋房——那时候我刚得到了第一笔丰厚的稿费,于是我觉得我要买点什么,最好是一座花园,而楼房只是附带的东西。

      纸上种植的花朵为我带来了具象化的花海,身处其中我时常有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错觉,这让我觉得很浪漫。

      如今这座我随手买下的房产愈发像一个家庭而不仅仅是一处冰冷的产权所在,我们一起在一楼卧室的飘窗前种下了一株白色蔷薇,它长得很高,开大而柔软的洁白花朵。

      第二个春天的末尾Sena在那里向我求婚,我接受了他的戒指,但没有答应;我恐惧婚姻本身,它在我的生命中总是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和惊惶,这是我少年时无数梦魇的来源。

      我出生于一个糟糕的家庭,被漠视的少年时代让我对爱有着近乎病态的渴望,然而成年以后我拒绝了每一份越界的好意,并开始信奉淡如清水的君子之交。那万分之一被背弃的可能让我惴惴不安地同人群保持距离,我曾把这自矜为慎独,但又深知那只是软弱和胆怯。

      我的母亲曾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我的孤僻,那时候我会在心里反驳,但后来我甚至觉得认同——我畏惧人群,宁愿在真空中死去。

      Sena是我生命里唯一的例外,那次搭讪大概耗尽了我往后时日的所有勇气,自和他相遇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开始在心里默数离别的倒计时。

      我从不敢相信永恒,更无法面对热情退潮后残余的一地沙砾,谎言、隐瞒、逃避是漫长时光里我摸索出的和这个世界相处的全部技巧。

      但我亦曾天真地以为消除误会后我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像那些童话故事里的美好结局,于是我满怀喜悦地等待着传说中带来幸福的青鸟,却在触碰它时仍怀有几分不安和犹疑——我在想——这名为幸福的奢侈品,真的属于我吗?

      或许是美满的幻想太过真切,我居然忘了我从不是主角之一,正如陈智所言,我们住在一起后他的第一个易感期到临得格外来势汹汹,这栋小楼里充斥着风雨欲来的沉郁气息,那段时间他推掉了所有的通告,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只在每日清晨我送去抑制剂和食物时打开客房的门。

      他在我面前吞饮抑制剂,澎湃的信息素在那一刹那会有一瞬的迟滞,然而下一秒又翻滚得更加汹涌,仿佛雷雨天海上永不止息的波涛。

      恍惚间像身处江心飘摇的一叶舟楫,江水奔腾,乌云压地,上下俱是一片浓黑,我远远望着相接于一线的水天,在浪涌潮击中艰难地维持着呼吸。

      直到此时我才明白上次在车上对他进入易感期的误解是多么可笑,他们的易感期远比我想象得更令人不适,且不合情理。

      我惯常善于苦中作乐,在这种情境下甚至还尚有心力自嘲若是Omega大概会在如此高浓度的信息素中立马进入易感期,而一个Beta再怎么特别,最多也只能感受到他通过信息素抒发出来的某种情绪。

      但当我察觉到了他的痛苦以及无法被药物消解的欲望,我的无能为力开始让我觉得无比羞惭,悲哀与愧疚织成了一张密密匝匝的大网,我被牢牢困住,纠缠在其中几欲窒息。

      我厌恶一切令我失去理智的东西,基因优势者的易感期正是其中之一,新闻中那个失控的Alpha曾让我连续做了十几天的噩梦,梦醒时却又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丝隐秘的庆幸。

      当经历那种痛苦的人变成了我的爱人……黝黑的弹孔又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的梦里,而这次从里面流出来的是艳丽到极致的翠色液体。

      第三个被梦境惊醒的清晨,我如往常一般从冷藏室中取出一支冰凉的试剂,去厨房做了六个三明治。

      敲开房门扑在他身上的那一刻我居然生出了一种孤注一掷的悲戚,我踮起脚寻找他的嘴唇,在他推开我之前狠狠地吻了上去,托盘落到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Sena回过神,一壁躲避我的亲吻一壁偏头寻找抑制剂,趁着这个档口我咬开盖子将液体尽数倒入嘴中,全部咽了下去,非常苦,苦得我想流泪,他错愕地转过头,那双漂亮的湛蓝眼眸中此刻盛满了惊痛,我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颊。

      “我们做吧。”我说

      *

      ......

      那并不是什么太好的体验。

      我感觉躯体深深地沉入了水里,灵魂却浮在半空,懵懂地打量着这幕疯狂且并不高明的哑剧。

      剧目的末尾王子再次亲吻了那个伪装成公主的卑劣窃贼,窗上的白纱被过堂的晨风吹得高高鼓起,那一瞬我看清了窗外正在跃升的太阳,炫目的金光跌进我的双眼,在里面溶化成了浓郁的朝霞。我仰起头,干涸的眼睛再次涌入了丰盈的泪水,我已经无法思考那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窗外过于华美的日光。

      天亮了。

      那天的整个白昼我们都在一块,疲惫到极致的时候就依偎在一起亲吻。

      最后他抱我去一楼的主卧。隔着玻璃,恣意生长的蔷薇花拥挤地扑向窗子内的我。

      我的心里长出了另一丛蔷薇,它们的枝叶伸展在我的血管里,我转头用嘴去捉他的唇,藉此躲避密密麻麻的漆青花刺。

      “我爱你。”失去意识前我低声向他表白,我从没有这样确定过我的爱意,是的,我在爱他,至少在这一刻。

      醒来时已是夜色茫茫,我打开床头的夜灯,发现床上换了新的床单和枕套,但Sena并不在这个房间,我下床想去寻他,起身时一个趔趄,膝盖重重磕到了地上。

      疼痛让我的大脑迅速清醒过来,空气中弥漫的浓烈信息素霎时间灌满了我的整个鼻腔,我跌跌撞撞地跑上二楼,那间客房前信息素的浓度达到了顶峰,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颤抖着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他把自己绑在了床上。

      窗帘大敞,皎白的月光自窗口处倾泻下来,像一层笼罩房间的薄雾。这是一个很好的夜,月亮很美,夜色也清透,然而我看着床上在绳结的禁锢中痛苦挣扎的青年,突然开始怨恨让我看清这幅景象的那轮明月——如果面前的一切都被黑暗隐匿,我是不是可以就此躲避掉那正在搅动心脏的庞大愧疚感?

      “……出去。”他松开被死死咬紧的下唇,里面泄出几句压抑的痛吟。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我以为你会好起来……对不起……”我喃喃着往后退了几步,靠着门框滑了下去。

      他勉力抬头看向我,我从他饱含侵略意味的目光中读懂了几分温柔的劝慰,但痛苦与焦灼更多地涌上来,火焰燃尽了他引以为豪的理智,熊熊燃烧在那双明净如琉璃的眼眸中。我只觉悲怮,聚起最后一点力气挪到门外,蜷坐在台阶上等待清晨的来临。

      中学时我曾在寝室的夜谈中听到过几个朋友大胆的窃窃私语,“性比抑制剂更有效。”这句话所延伸出来的隐秘交流让围坐在一起的女孩们羞涩又满怀期待地遮掩着绯红的双颊。

      如今那句话沿着时间的长河溯行而上,石子一般掷入我的脑海,前因和后果像一枚终于衔接完成的莫斯乌比环,命运的愚弄使我感到无限的悲哀和无可奈何,我不能不为此而流泪,但我怎么还配流泪。

      这些偏执、疯狂、热情以至沉溺都像是一场极累的旧梦,他毫无保留的爱乃至爱护让我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

      我原本只是想得到一块面包,他却给我端来了整桌满汉全席,这天降的巨额财富令我惶惶不安,我不知道我能回馈什么——我几乎一无所有。

      这是我费尽心思求来的爱人,他是我生命里为数不多的那一点光源。我贪慕光明,但从没想过将他也拖入泥潭。

      我后悔了。

      ……

      *

      *

      从计生局出来以后我漫无目的地在八点钟的街市上闲逛,手里握着一盒尚未开封的抑制剂。车马喧喧,无数麻木的欢乐的悲哀的面孔向我走来,又渐渐远离,走入我身后更拥挤的人流。

      阳光洒在我的肩膀上,又跳跃到无数与我相向而行的行人的肩膀上,我抬起头直视那轮火红的圆日,它在我的视网膜上投射下无数日冕的虚影,无数道金色的阳光再次跃入了我的双目。

      我感觉到一年前未曾落下的泪水正在流出双眼,熙攘的人潮在我的身侧劈成了两条黑色的长河,它不容置疑地裹挟着无数细小的支流向前奔涌,最后汇入了时间的流水中,那是一条方向正确的道路,是一出出生动曼妙的人间喜剧。

      “她是什么人?”有人问道,“一个疯子。”另一个声音高声回答,蠕行的人群里溅出几句哄然的大笑,那笑声很快又被另一种笑声淹没了,“快打给警局!这里有个违规的逆行者。”他们说。

      我像幽灵一般向前迈着虚浮的步子,那河流在我身前打开又在我身后合上,周遭的叫嚷与陆离光景都褪成了一片缄默的黑白,“念吾一身,飘然旷野。”我听见从少年时代传来的几声吟咏,曾经为赋新词强作的悲愁,如今却成了我一生的谶言。

      ……

      我走近了那株蓊郁的花树,暮春的夜晚我曾仰卧在他的膝头,为他念:“清润风光雨后天,蔷薇花谢绿窗前。”彼时已开至盛极的蔷薇树坠下了它柔韧的枝条,其上花朵累累,宛如承接月华的羊脂玉杯,他伸手摘下一片皎白的蔷薇花瓣,将它轻轻覆盖在我的右眼上,隔着花瓣我感受到他细密的啄吻,先是冰凉,而后又变得滚烫;“我不懂你们中国的古诗。”他在我耳边闷声笑着,“但你看,花还没谢。”

      盛夏已至,残白尽数褪去,只剩下了满窗欲滴的浓翠,我走进屋子将抑制剂装入冷藏室,并从上层取下了一瓶红酒,在那扇落地窗前啜饮,入眠,如是往复。

      最后一次从梦中惊醒时金乌的西行已入尾声,西方中天正熔化着一轮炽烈的圆日。Sena在我身边席地而坐,半边身子浸染在夕阳的余晖里,察觉到动静后他偏头对我微笑,那双眼睛里倒映着半爿穹野的火红落日。

      世间万物都对他太过厚待,窗外倾泻而下的光影不及他眸中神采万分之一的壮美,那一霎我被他的美丽所震摄,连呼吸仿佛都是一种亵渎。

      太阳跌入了地平线,夜色渐渐织上黄昏的额角,月亮升上中天的时候我终于找回了我的嗓子,那个计时的沙漏在这一刻滴到了尾声。

      “Sena。”我唤道,不必接续,不能接续,我们都知道这个名字之后的未尽之意,我满怀歉意地凝视着他,他轻柔地抚了抚我的脸颊。

      “没关系。”他注视着我,低声重复了一遍,把失望和叹息一齐咽了下去。

      我明白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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