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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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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海风潮流行前便已在商场沉浮多年的萧煌奇,有一个秘密。
一个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的秘密。
在他年轻时曾遇见过一个道士,是在奔波的路上。
他只剩两个馒头,好心的分给别人一个。一个馒头,换来一段不算预言的预言。
施舍馒头的时候,萧煌奇并不知道对方是个吃四方饭的道士。
实在是看不出。
这位不像道士的道士长的不高,脸庞黝黑,花和尚般的粗眉毛下倒是生了一双好看的丹凤眼,不过好像常年都保持着半睁不睁的状态,让人看不透眼底的神色。
破破烂烂的衣服麻袋似的在身上一套,比逃荒的萧煌奇穿的还单薄,全身上下只有一双鞋歪歪扭扭的在脚面上待得挺好。就是其中一只的鞋尖正咧嘴冲人傻笑。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他属于那种走在大道上,既显眼又没人愿意多看的货色。
倒也不是说道士就不能破破烂烂的了,相反道士一般还真都这样。
可再破烂,身上也还是要有一两件标志性的东西的,比如葫芦、易经,小破旗等。
不能怪萧煌奇眼拙,显然,他遇见的这个道士什么都没有。
活像一个乞丐。
那是深秋季节,落叶不停的被风刮起,沙沙作响,夜幕降临,道路两旁都没什么人了。
他准备在路旁歇个脚,解决一下叫嚷多时的肚子。
“兄弟,分一口?”沙哑的声音在萧煌奇的头上传来。
还没吃就有个乞丐要分食。
扫兴。
不想给,且不说就剩两个馒头,萧煌奇自己都不够吃。
单论萧煌奇本人,他也不是个舍己为人、热爱奉献的性子。
要是用现在的词来形容,他大抵能算得上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正想开口回绝,“老兄,我自己都不够吃呢”,可在抬头看见来者的时候,莫名心下一软。
他有点看不出对方的年纪,四十多、五十多、甚至是六十多也不是没可能。
整个人比他这个赶路许久,平日晚上连个歇脚地都没有的要狼狈得多。
他没忍心开口回绝,愣愣的看着对方,思考了一会。
就这一刹那的心软,间接地改变了萧煌奇的一生,或许不止他一个人的人生。
“老兄?”道士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半天没个反应,不禁出声询问。
“昂,行。”萧煌奇下意识的回应让他一口气掏出仅有的两个馒头,分给对方一个。
算了,吃不饱就吃不饱吧。就当来到这儿的过路费了。
积德行善总不会错的。
虽然,他不信这个。
“谢了,老兄。”乞丐接过馒头,顺势在萧煌奇身边坐下。
萧煌奇没说什么,向右挪了挪,拿起馒头就啃。
他早都饿透了。
“老兄是外来的?”乞丐出声闲聊。他吃的极慢,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嗯。”萧煌奇现在可没那个聊天欲望,一个馒头眼看着就要吃完一半,他的肚子只堪堪不叫。
有点后悔。知道不够吃还给别人,挨饿也是你活该。
萧煌奇在年轻的时候想的不多,那个时候的青年大都如此。简单的不得了,有个住的地儿,娶个老婆生儿子。
事业神马的从未想过,混口饭吃能养家就行。
“老兄未来想干点啥大事业啊”乞丐再次出声。
干啥关你屁事。
烦躁,这个乞丐怎么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没看出他并不想跟他交流吗?
“哎,老兄,我看你面相不错,以后经商吧,估计能混的风生水起。”乞丐自顾自的说,并未管萧煌奇的反应。
一个乞丐还懂什么面相,大概是感谢他一饭之恩,信口胡诌的吧。
萧煌奇并未当真,未来要干点啥,其实他一点方向都没有。
当个农民都没地。
乞丐咽下一口馒头,“你别不信啊,老兄,我可是正经道士,平日都不随便给人看的。”说完他用衣服擦了擦手。
道士?
萧煌奇老家大都信佛,没几个道士,他不了解。
“真的?道士是个啥?”萧煌奇这个人对未知的事物充满好奇,也永远都行动力十足。
“道士,所谓道士,其实什么都不是。”说完他自己都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里藏着说不出的沧桑。
萧煌奇有点懵,神经病吧。
“老兄,不必在意,我疯惯了,”道士站起身拍了拍破旧的衣服。又说“老兄,听我的,你经商肯定行,嗯,三代内不要干别的。我保证你能青史留名。”
萧煌奇有点震惊,他没想到自己的烂命还有这能耐,半信半疑,“真的?”
“比你的馒头还真。”道士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径直往前走了,未再言语。走时手还拍了拍萧煌奇的肩膀。
衣服上留下了印记,心也是。
自此,萧煌奇就毫不犹豫的一脚踏进商业大门。
沉沉浮浮几十年,浸淫的人都老了。
在晚年,萧煌奇越发的想起这个老道士,他想感谢他,又不知具体谢什么。
这个时候他已经是市里小有名气的企业家了,白手起家,干到今天,卖过油条,开过磨坊,属实不容易。
每当失败或者想放弃的时候,萧煌奇都能想起那个道士的话。
“比你馒头还真.”
粮食在老一辈人眼中,总是格外神圣,救人命的。
所以,他一路坚持。
所幸最后的结果是好的,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是道士的话成真,还是他自己这些年的奋斗结出果子了。
前尘往事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萧煌奇离世前的三年里。
他越发迷恋起中国古典文化。
具体点,迷恋道士。
在第三次被主事的老道士拒绝他要出钱修缮道观时,他很挫败。
人老就会心软,从前他从不为他那个不孝子打算什么,连把钱都捐给慈善机构一分不留也不是没想过。
可近些年,身体越发的不好,萧煌奇知道,他大概是要走完这传奇又普通的一生了。
这一生,算不得好,更说不上坏。
妻子在生下儿子两年后病逝。留下他孤单一人撑到今天,没想过再找,只一心扑在事业上。
说不上什么心理,他就是满心期待着儿子子承父业。
可惜事与愿违。
在一次又一次剧烈的争吵下,萧煌奇妥协了。
一个父亲能拿他已经成年却不听他的话的儿子怎么办呢?
没法办的。父母天生就是子女的手下败将
他不再坚持,却也对他这个儿子淡淡的。
不是说笑,萧占商都要以为他的父亲,一个一生只喜爱自己事业,固执的不得了的封建老男人会因此跟他断绝关系。
不过,他没有。
只是淡淡的,甚至在知道萧占商要去贫下中农地区时,平淡得就像是早已预料。
儿子去了自己年轻时百般吃苦都要逃离的地方。
还是主动的。
这滋味不好言说。
没办法,拧不过。
萧煌奇又妥协了,有过第一次,就会有接下来的无数次。
他再没脾气,也争吵不动,说说不过,骂骂不听。
白费口舌。
他老了,也累了。不想再跟儿子因为这些争锋相对。
老人家的意见,年轻人听不进去,很正常。
没必要,再怄气。
他也不再一心打理事业了,开始享受起丰富多彩的退休生活。
萧占商倒也乐享其成,觉得父亲这样再好不过了。
父亲跟李叔叔在一个院里,也互相有个照应,一大把年纪里,没必要再忙什么,该颐养天年了。
萧煌奇也是这么想的,跟老李打打闹闹,一起下个棋、逗个乐。日子过的那叫一个顺心。忙碌了大半辈子,也是时候歇歇了。
就这样吧,萧煌奇告诫自己,再不管那些事,就这样吧。
安安稳稳同老李过好这上午下棋,下午品茶的日子比什么都强。
他和老李的人生轨迹大都差不多,老伴早逝,只有一个儿子。
冥冥中的缘分自是天注定的。
而命运的转盘早在最初的最初就已经启动了。
年轻时萧煌奇买的第一栋房子的邻居就是老李,两人的内子又相近怀孕,在同一年生下了两个大胖小子。
乐的他二人买了好几箱的鞭炮在院里庆祝。
关系自是不必多说的好的不得了。
今日你来不及做饭就上对门吃去,明天你儿子生病我来帮忙照看。
顺理成章,李正诚和萧占商成为了一起撒尿和泥玩的好兄弟。
在十二岁初读三国的时候,学人家拜了把子。
萧然常听喝醉酒的父亲念念叨说起这段儿时趣事。
什么选的时间不对,大冬天没有桃子,找关公像没找到拜的财神爷。
颠三倒四,搞得是一塌糊涂。
不过这并不影响二人好的穿一条裤子。
同一个院,同一小学,同一初中,同一高中。
两人的感情不但越来越好,连志向都出奇的一致。
从仕。
关于两个孩子对未来的想法。
李正诚的父亲自是一万个赞同,他本来就希望儿子当官。
他这个人一生都把雷锋精神贯彻到底,晚年还去竞选了妇联主任。
对党对人民奉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只是可惜他没什么文化空有一身劲却没人用他。
只好当个什么妇联主任过过瘾
所以李正诚的选择也算是子承父业。
那萧占商呢?
听名字就知道这个父亲对儿子的期许。
可惜,一次次的反对,剧烈的争吵并没有改变萧占商的想法,他毅然决然的选择了自己想要的人生。
二人不出所料的报了同一专业,又不出所料的都被录取了。
四年时光匆匆而过,一向形影不离的哥两却在临毕业分配工作上出现了差异。
李正诚想去发展好的城市当个小科员,而萧占商却满怀热血的选择了没什么人去的贫下中农地区,对当地人进行思想再教育。
就这样,二人分道扬镳。
只不过彼时他们都没意识到而已。
儿子一走,萧煌奇就越发的孤单,于是早早的在萧占商去上大学的第一年就搬回了老院子。
他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后,买了市中心的别墅。
可不知为什么总是住不惯,像是缺点什么。
于是在孩子们都长大成人后就又回老地方了。
同老伙计一起,心安。
李正诚这孩子孝顺,比萧占商不知强了多少。总是回老家看他这个命好的老兄弟。
他也跟着沾光。
有一次,李正诚将他的儿子带回来了。
李亦然。
那时李亦然不过是个牙牙学语的孩童。
看样子不过三四岁。
而萧然也差不多大。
见到这孩子的第一面,萧煌奇除了感叹自己是真的老了之外莫名的想起自己那个不孝子。
他们二人并不相像。
萧占商长的俊俏,却也只是俊俏。
而面前这个小男孩,五官周正精致,眼睛明亮有神,长的很是俊美。
三岁看老。
这点眼力他不缺。
未来定是个百里挑一的美少年。
不知道要祸害多少好人家姑娘的男狐狸精。
他格外的喜欢这个小男孩,怎么抱都抱不够。
惹的老李看着都吃醋:“这是你孙子还是我孙子啊,要想抱给占商打电话,把咱家小闺女领回来,那才热闹好玩呢。”
萧煌奇没搭话。
临走前,他给小亦然包了一个大红包。
诚心的希望后辈都能健康平安的长大。
一生顺遂,事事如愿。
黑色的笔迹在枣红色的红□□上格外显目。
只是萧煌奇的字写的歪歪扭扭的,怕是晚年总不拿笔的缘故。
心意总是到的。
后来的后来,在萧然收拾李亦然的遗物时,猛然发现箱子里的红包。
有些旧了,或者说是很旧了。
开口处都烂的快不成样子,像是被人拿出来过无数次,可里面的钱还在。
黑色的字迹早随着时光推移变得模糊不清,只能看清最底下的署名。
萧煌奇。
她爷爷。
她哭了,泣不成声。仿佛要把这一生的不如意全都倾泻出来。
手指忍不住颤抖,整个人跌坐在地板上,眼泪鼻涕一起流,再无顾忌的痛快大哭起来。
她在李亦然葬礼上都没这么哭过。
光转流年,这一切的一切,萧煌奇都不知道。
他早已不在人世。
而萧然对他爷爷的印象仅仅只是一笔丰厚的钱财,一笔在危难时机救了她和母亲的钱财。
她很感激她爷爷。
只可惜老人家去的早,她没见过。
加上她父亲还在她身边时也从未跟她多说过什么,关于萧煌奇,萧占商的父亲、萧然的爷爷。
大抵是太过愧疚,不好开口。
只是每年都带萧然回那个院子里小坐片刻。
小的时候,萧然爱在院子里荡秋千。
她没什么感觉,她只觉得这个院子虽然很老,但是格局不错,采光很好。
说不上喜欢,但也不至于讨厌。
哦,要是让她在这常住的话,她大概会摆个摇椅在树下乘凉。
一切的一切,像是轮回。
这也许就是生命传承的意义。
李老头在送走儿子孙子后,照旧跟萧煌奇没话找话。
“看我这孙子怎么样,还不错吧,要不跟你那小孙女,结个娃娃亲算了,亲上加亲。”老人越说越激动,脸上的褶子都挤一块了,仿佛已经看见后辈喜结连理的场面。
“你可算了吧,儿子的事我都做不了主,还孙女呢。”萧占商回的不轻不重,颇有些自嘲的意味。
两位老人互相打趣道。
伙计的儿子都把孙子带回来享天伦之乐了。
这使他不由而然的想起萧占商。
从小到大,他从没亏过这个独子。无论是在钱财还是精神上。
再忙,他也会抽空跟儿子吃饭。
不知道现在他在地方,会不会不适应。
唉,瞎操心什么,都去几年了?
不过从前他从未担心过,甚至觉得,他活该不适应,活该在黄土地里懊恼自己的选择。
可现在,他很担心。
只是暮年垂垂老矣的父亲控制不了的操心他的儿子。
人生很长,他要到头了,可他的儿子才过了一半不到。
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于是,他开始频繁的出入道观,几经想要捐钱,越多越好。
可不知为何,萧煌奇视于救命稻草的人却从未收过。
他早就找不到当年的道士了,只隐约的打听到,那是个被人从道观撵出去的'疯子'。
他不甘心。
他告别了多年的老伙计,去了道观常住。
一住就是数日,这段时间,他与旁人一般无二。
倒也养出了些仙风道骨。
可这使他愈发的紧张。
他紧张儿子。
萧占商。
一个明明拥有一个七窍玲珑心的父亲,却偏偏没学到一点心机手段的白痴。
他好像感知到了什么。
他再也待不下去,他要去看他的儿子和小孙女。
可就在这时,噩耗传来。
老伙计的去世,让他接受不了的同时,身体全面崩盘。
老李的身体向来比他好。
世事难料。
他忽的就知道了结局。
再担心也没用。
他放弃挣扎,参加葬礼后强忍伤痛,找到曾经的下属。
下属给他推荐了一个协会。
一个要收手续费打理遗产的协会。
他毫不犹豫的签署了协议。
可却在受益人那写谁的名字犹豫不决。
在商场杀伐果断,睿智英明的老先生。
足足想了三天。
最终写下一个名字。
萧然。
他还未曾谋面的孙女。
不过血缘这个东西就是神奇,他已经预料到了,他一定会非常喜爱他这个宝贝儿。
名字是他起的,族谱上排到了这个字。
很巧不是吗?
那个老李家的小儿子李什么然,也有个然字。
是缘分吧。
写下名字后,他如愿以偿的吐出一口气。
一口压在心底几年的老气。
人能对命运怎么样呢?
无非是与之抗衡和无声妥协。
这一次,他决不妥协。
不为自己。
人是能感知到自己时日无多的。
在一切尘埃落定后,他没回道观。
重新住在曾经的小院。
他已经把这都买下了。
李正诚将分院出售,在他父亲去世后。
他偷偷的匿名购入,留下了一个做梦的地方。
可惜,他终究是没能在临终前见到自己的儿子和心心念念的小孙女。
院子里的秋千也毫无用处。
不是萧占商没回来,是萧煌奇通知的太晚。
萧煌奇故意的,他不想在走之前给孩子带来太多麻烦。
占商正在上升期,要是因为回来陪他度晚年而给耽误了,他怎么忍心,这些年吃的苦,不能白吃不是?
他只想一个人,在这静静的怀念。
怀念什么?
他自己都不知道。
又是一个秋日,院子里的树叶还没落光。树干上的枝叶半绿半黄,倒是有几分艺术气息。
萧煌奇喜欢秋天,一如既往。
在那个秋日,他来到这,在多年后的这个秋日,他离开了。
走的那天,很热。
秋老虎不容小觑,萧煌奇吃力的将躺椅搬到树下。喘息个不停,还咳嗽起来。
不服老不行,他已经在两天前给儿子写过信。
打不了电话,儿子那信号不好。
他委婉的表达出自己希望儿子回来的想法。
当然,带着孙女。
他做足了准备,在院子里备了个惊喜。
阳光照耀在他身上,却并未感觉到有多温暖。
他困了,在院子里就睡着了。
再没醒来。
发现他的是李正诚。
他回来取些旧物,便看见萧父平静的躺在躺椅上正睡得香甜。
他一直羡慕占商,他的父亲不仅能力出众,还一直对儿子言传身教。
不像他,父亲没什么文化,只有一腔热血,不过对他的事业倒是支持得很。
只是现在,更羡慕占商还有父亲。
他没忍心打扰他。
在拿走东西后想悄悄离开,可走时又冥冥之中的走到躺椅处。
“萧叔,进屋睡去吧,毕竟秋天了,一会太阳下去,该凉了。”叮嘱的很仔细,一如他同他父亲说话。
没人回答。
只有风吹落叶的声音在沙沙回应。
他意识到了什么,颤抖着把手放在老人家人中处。
不在了,都不在了。
......
至于萧占商再回来,一切都晚了。
这世间从不缺少遗憾,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时间张牙舞爪的过,让人和事全都面目全非。
至于萧然,她现在还小。
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最爱她和她父亲的人,已经不在了。
深秋时节,光秃秃的树干一如当年,总归是不变的。
山上破旧的道观照旧响起钟声,说实话,香火很一般。
不过这次响的很悠长。
......
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