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穷巷 ...
-
阎昭在屋里闷了一下午,打开房门便见混账徒弟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严殊本来倚靠柱子,懒懒散散地望天上的云卷云舒,听见动静,立马站好,凝望自家师父。
阎昭顿时觉得自己就像一块被觊觎的肥肉:“别这么盯着我。”
严殊点头:“好!”,嘴上如是说,却并未移开目光。
气得阎昭后退一步,又将房门无情地关上了。严殊也不气馁,他就在门外守着。阎潦已经差人告诉他,婚典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正在命人赶制喜服。只待衣服做好,他便可以抱得师父归了。
就这么隔着房门冷战也不是个事儿,过了一会儿,阎昭决定跟自己的小徒弟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于是他打开房门,冷淡地吩咐:“进来!”
严殊两眼放光,立马屁颠屁颠地进去了。
阎昭坐在圆桌边:“我有话与你说。”
严殊守规矩地立在圆桌正前方:“师父但说无妨,徒弟洗耳恭听。”
阎昭:“你我师徒一场,我抚养你长大,视同亲人。你感念为师的教导恩情,想与我待在一处也是情有可原,然并非止成婚一条路。”
严殊的脑热顿时凉却,他冷静道:“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也不是亲人。”
阎昭垂下眼帘:“你是男子,应当配女子。”
严殊看出师父有些口不对心,得寸进尺道:“《子不语》有胡天保,《沧海拾遗》有殷善,《黎渊锦堂》为何不能有严殊?”
阎昭瞠目结舌:“你这么拽,作者知道吗?”
严殊:“师父敢说,对我一丁点的喜欢都不曾有?”
浮生赐姓,同榻而眠……回忆笼罩阎昭,怔住之余竟一时无话可以辩驳,朝夕相处肯定有过超出师徒之情的心动。但他不能承认,承认就是给这混账蹬鼻子上脸的机会!
“我与你纯属师徒之间的亲近与喜欢。”
“你骗人。”严殊笃定地说,“你方才出神了,现在脸又红了。”
阎昭下意识摸自己的脸,看到严殊抿嘴笑才发觉自己被这混账坑了!
严殊妄自揣度:“师父在我面前从来不多加矫饰,而今却一再埋藏自己的真情实感,你对我肯定不止是师徒之情。”
阎昭恼羞成怒:“你放肆!”
严殊双膝跪地,索性放肆到底:“应当是你醉酒那次,缠着我说要娶媳妇,你就已经在意我了。”
严殊越说越接近阎昭心里秘而不宣的想法,阎昭整个人都被禁锢似的坐在凳子上说不出来话。严殊慢慢靠近紧张得不知所措的师父,缓缓抬手圈住他的腰:“我本想这一辈子守在师父身边,不敢奢求更进一步。可是师兄的悲剧恰恰提醒我,人生苦短,我们都是沧海一粟,谁也不能肯定下一个不被运数眷顾的会不会是自己……我感伤师兄痛失所爱,我更怕有朝一日我也会失去师父。”
阎昭已经猜到混账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严殊眼中闪过不顾一切的疯狂,垂首埋进师父的胸膛:“所以我不会让您离我而去的,就算与教条背道而驰,就算与礼法不相容,我也会娶您的。光明正大地明媒正娶。这里是四十二都域,但凡有人胆敢置喙,我都会以武力让他闭嘴。”他听见师父的心跳声在加快。
阎昭望着他仰首,破釜沉舟地表露眼里不再遮掩的厚爱,忽而不想就因为几句话满足他所愿,故意扯嘴皮子呛他:“肚皮上再插几刀?”
严殊突然被师父逗笑,抱紧他说:“别说肚子上挨几刀,若师父肯嫁我,胸膛上挨几刀也是受得的。”
阎昭被又混又疯的小徒弟抱在怀里,说不出话了。他不聋也不瞎,早在一声声压抑着嗓音喊出的“师父”和超脱师徒本分的关爱中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情义。
“你可知世族的礼法对男子情爱有多苛刻?”
严殊享受与阎昭相处的每一刻,抱着师父舒服地眯起眼睛道:“与爱别离甚至求不得相比,这种苛刻算不得什么。就是九天雷劫降于己身,我亦不改此志。”
阎昭不说话了,任由小混账紧紧抱住。严殊知道,师父这是答应与自己执手余生了,不禁抱的更紧。
阎昭打破沉默:“……你想勒断我的腰?”
严殊立马回神,放松些:“欣喜过头,一时没控制好力道。师父勿怪。”
阎昭扭头:“你要抱到什么时候?”
严殊撒娇:“再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然后,这个“一会儿”在阎昭的无语中持续了一夜。
南垣的夜对严殊来说眨眼即过,对黎渊长君来说漫长到他恨不得主动把旭日拉到青苍。因为夜里常常不睡觉,他倒是把护卫巡逻的位置和交班时间都摸清楚了。避开几个蹲守的暗卫,黎渊长君翻过几道高墙,成功逃出黎渊世家的禁锢。
拍拍衣袍上沾到的灰,扯唇嗤笑:“连个墙都翻不过去,还湖光山色呢,怪不得要去做梦。”
黎渊府邸门前特意打造一面镂空雕花窗的长壁与街市隔开,以彰显世家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与高贵。黎渊长君对着长壁不爽道:“真他娘的有病,本来直走就能逛街,还要费力兜一个圈子。”
绕出假模假式的长壁,街道上灯笼亮堂,除了住户人却没几个。想来也是,黎渊世家必定不会定居在喧闹嘈杂之地,落户朱提和南广两郡的交界处,必定人闲车马慢。
黎渊长君负手身后,享受微凉的夜风,与灯笼中散发的暖橙之光偕行,仿佛有一种独行静山的幽意。弄堂里有明光,黎渊长君便左转。两边既有街坊的宅屋,也有小本经营的客栈夹存在民户里。
黎渊长君继续往前走,走过一座小拱桥,眼前景色豁然开朗。三五做伴的书生围在书铺前头竞相争论,书铺旁边是一家卖笔墨纸砚的店。
黎渊长君轻笑,在烟火人间里右转。过几家店是一个胭脂铺子,十几个纱巾覆面的女子在评议颜色如何。
又过一座拱桥,贩夫扛着扁担喊:“糖炒板栗尝一尝嘞!五文钱一袋!”
盘发老妇守着桥下的摊子,吆喝:“小姑娘来瞧瞧银簪,老妇人亲手打磨的!一两银子一支!便宜又好看!”
这条街上也有许多相连铺子,多半是卖糕饼吃食,偶然三两个铺子里夹着一见卖茶的。不算精细,胜在解渴。黎渊长君放下一两碎银子,买了一杯粗茶里的“贵茶”。
店家在钱匣子里掏摸半天,才将铜板凑齐:“客官,找您的钱!”
黎渊长君抓住一把铜钱,一路走一路花钱买吃食。妖域里没有这么多花花点心,半缘给自己送的膳食也是规规矩矩的饭菜。黎渊长君都不甚爱吃,偏这街上的零嘴,他吃了还想吃。
吃到最后一家,才发现这条街逛完了。黎渊长君右拐进入后街,将才穿巷而出,浓郁的脂粉香扑鼻而来,清淡惯了的嗅觉不适应,黎渊长君猛地打了个喷嚏。花楼外的姑娘何曾见过如此俊俏又清贵的小公子,当即争相去拉黎渊长君的手,结果都被避开了。
花女收回染寇的手,笑兮兮地问:“小公子是第一次来烟花柳巷吧?”
黎渊长君读了那么多的书,文人的诗词曲赋里不乏风花雪月,他自然知道何为烟花柳巷。他驻足有点犹豫,确实是第一次来。不进去感觉亏待自己的人生阅历,进去的话是否与世家风范不大符合。
毕竟历代黎渊长君都要青史留名的,万一后人在此事上对他多有诟病,岂非得不偿失?
花女们看出小公子的犹豫,纷纷起哄:“公子不会真的没逛过花楼吧?”
“小公子年纪轻轻,莫非是胆量还不够?”
“里头五光十色,别有洞天,小公子真不进去瞧瞧。”
黎渊长君挑眉,果然市井中人最谙兵法。进与不进,的确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就好像翻墙与不翻墙。
他已经翻墙了,何惧少年风流。
花女们一窝蜂乐呵呵地与小公子同入花楼,二楼的鸨母见门口没人揽客了,登时捏着锦鲤戏水绣面的团扇冲下楼,一边走一边骂:“一群懒怠货,又跑哪儿躲懒了!”
彼时小公子刚进大堂,喂客人喝酒、吃葡萄的娇娘皆被黎渊长君吸引注意力。就连走完最后一阶楼梯的鸨母回头看到芝兰琼华的黎渊长君也是被惊艳得一愣:“乖乖,何处跌来的仙人。”
鸨母到最近的房间里,寻到梳妆台便往自己脸上涂脂抹粉,妆容美饰后出门便撞见正欲上二楼的仙人,立即柔声说:“三楼有单独的雅间,小公子请跟我来。”
花女们见鸨母跳出来跟她们抢生意,也不敢呛声,心有不甘地看着小公子的颀长背影。
鸨母走远了,花女们才敢私相议论:“鸨母都三十有余了,小公子瞧着才二十出头的样子,怎可配?”
“你没瞧见鸨母脸上的粉又加了一层?”
“那般仙的小公子怎么能让鸨母独占。”
楼下的客官瞧见黎渊长君的面容也颇为嫉妒,掐着身边的绿腰问:“他好看,我好看?”
斟酒的青衫花女自然不敢得罪自己的老主顾,忙笑道:“当然是您英俊风流了。”伏低做小给老主顾满上酒,趁他低头喝酒时,又转头看向缠花的楼梯,俊俏的小公子早已上楼去了。便又将头扭回来,继续给老主顾喂菜。
鸨母刚送小公子进上好的雅间,话还没聊熟,一会儿这个花女来送酒,一会儿那个花女来送果盘。还有送鲜花美其名曰装点雅间的,说白了都想寻个由头,来见一见这位小公子。
鸨母听见第四次雅间大门被推开的声音,果不其然发怒了:“楼下没事干?一个一个不把手头的客官照顾好了,上上下下来回跑像什么样子?!”
吼完又转头望向小公子:“没吓着你吧。”
黎渊长君手撑下巴,望向看台上扭腰曼舞的花女,浅浅笑道。清:“没。”
贵中带了几分妖气,鸨母眼睛都看直了,抚弄鬓边发丝含羞带笑:“那就好。”
黎渊长君知道别人惧怕自己的狰目,出门前特意用旧籍古法压制自己的瞳色。其实他也得感谢黎渊彧,他不敢碰的禁术,自己通通学了且灵活运用。
黎渊长君不说召花女共云雨,鸨母私心里也不想给他叫。一刻钟不到,又有花女闯进来,赶在鸨母发怒之前说:“新来的花女死活不听吩咐,与客人春宵一度后,拿簪子刺伤了客人。如今客人正在二楼的厢房里闹呢!”
这么大的事,鸨母自然要亲自出面处理。黎渊长君侧耳,隔着楼层听了一会儿二楼吵闹的动静,似乎还有拳脚相向的打架声音。差不多喝了三盏茶,楼下才恢复安宁。
鸨母的妆也有些花了,她思及雅间的小公子,叫来楼里最美的花女说:“你且去三楼雅间陪那位小公子喝会茶,勿要让他觉得我们招待不周。我稍后便来。”
花女一听,心中极为开心,她方才跳舞时就看见那位小公子了,就因为知道他在看,今天跳得格外妖娆柔媚。
雅间的门推开,进来一个女子,一听脚步声就不是鸨母。花女绕过屏风,上前盈盈一拜:“淮嫊见过小公子。”
黎渊长君:“入座吧。”
淮嫊起身,纤腰轻扭坐在小公子的右手边,眼含秋水地为他斟酒。黎渊长君喝了几杯酒便觉得没意思,放下一锭银子道:“感谢姑娘款待,在下告辞了。”
淮嫊连忙起身,追着小公子的背影喊:“敢问客人尊姓大名,下次还来否?”黎渊长君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出雅间。与正上楼的鸨母撞上了颔首致意,绕过她离去了。鸨母望着落后一步从雅间里追出来的花魁:“我让你招待人,你把人给我送走了!”
花魁自诩美艳,也不曾料到小公子会对自己不感兴趣。捏着手里的银子苦哈哈道:“我本意非此。”
鸨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银子,轻嗤:“你也就这点本事!”
楼下的花女面上哄着自己的老主顾,实际都在关注楼上的一举一动。看到小公子下来了,皆是藏不住眼中欢喜。一个彪汉吃味,一把扛起陪自己喝酒的花女,给堵在楼梯上的鸨母塞了银钱,急匆匆就去寻空厢房。
花女被扛在汉子的肩头还不忘抬头望渐行渐远的小公子。鸨母看她那没出息的样子,骂道:“没出息的蠢货!”
楼下的花女互相传递眼神:也不知谁刚才为了抢客在自己脸上刷了三层粉。
黎渊长君跨出花楼,拉客的花女又是好一阵纠缠,黎渊长君温声温气打发了她们,才得以原路返回。
这回的巷子有变化,墙边多一个麻布裹残躯的女子。露出的脊背上全是鞭痕,生生破坏了皎洁纤瘦的美。黎渊长君觉得自己真的是酒喝多了,他站在半死不活地女子身边问:“你是方才在二楼刺伤客人的花女?”
苟延残喘的花女趴在地上,听见男子声音,前臂使力,抬起脑袋就往黎渊长君的方向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恶狠狠地骂道:“狗男人!”
黎渊长君一时不察,花女的唾沫还真飞到自己的鞋面上了。也是多嘴惹来无妄小灾,这双鞋是不能要了。“我好心关怀,你却恩将仇报,平白无故毁我一双鞋。”
花女颤抖着腮帮子唾骂:“我不需要你们这些人渣的关怀!”
被挑衅的滋味真他娘的不好受,黎渊长君一把拎起像烂泥一样躺在地上的花女,蓬头垢面,脸颊高高肿起明眼一瞧就是挨了几十巴掌,淤青波及到眼角。黎渊长君借着朦胧的灯光与白亮的月光打量她:“这巴掌尺寸——男人打的。”
花女抓住堪堪蔽体的麻布,抬起遍布青紫瘀痕的腿去踹黎渊长君,黎渊长君猛地一晃,晃得她头晕眼花,额前发丝散开,左边眉骨上还有一个刀疤,不断溢血。若是任由这个花女躺在这儿,天亮时必死无疑。
“已入穷巷,还敢撕咬,不失为是……”黎渊长君望着她,似莫名望见了在宁谷里要死不活的某个人。脑子一抽,就把这个快死的花女带回去了。
半缘还在睡梦中,黎渊长君猛地踹开她的房门,她当即惊醒:“何人胆敢擅闯东院!”
“给她治伤。”
“谁?”半缘惊疑间一个女子被扔到自己的床上,伸手一摸全是肩臂光滑未着片缕,胳膊上还有几道口子,一摸黏黏腻腻的,点灯一看是伤口里渗出鲜血。
门边已经没有长君的身影,半缘拿出储备的药箱给女子清理伤口、施敷药粉,最后拿出干净的纱布给女子包扎伤处。看她身材纤细,半缘拿了一件自己的中衣给她套上。此际已经四更天了,半缘索性梳洗穿衣,起来打理庭院了。
以前有侍女打理外院,她看顾内院和后院就好。如今偌大的东院就她一个侍女,修建花枝、清扫地砖、守门通报和奉茶送膳等等诸事她都要一力扛下,累到极点时她常安慰自己且算历练吧。果不其然,日复一日,她于此道愈发精益,已经能同时做到守门通报和莳花弄草了。半缘带着成就感肯定自己的天赋,每日都比前一日更加勤劳。
折腾了一夜,既没打坐也没修炼,黎渊长君躺在床上稍作小憩便迷蒙入睡了。约莫在申时才悠悠转醒,将外间书架上散乱的书整理好,随手拿起墨条研磨墨水,待砚台里的墨满了,他捏着毛笔不知该写什么。
于是他将毛笔置于笔架上,双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静静发呆。砚台里墨慢慢干涸,堆在一起成为凹出的一块墨饼。黎渊长君伸出两根手指将墨饼搓捻成粉末。
半缘轻叩房门:“主君,酉时了。您该用晚膳了。”
黎渊长君拿一块方巾将指腹上的墨粉抹掉,道:“进。”
“秋老虎热人,今儿特意多准备了汤水。”半缘从托盘里端出一碗荷叶粥,一碗银耳羹和一碟模样精致的酥饼。
黎渊长君想到昨夜逛花楼,每张食桌上都有米饭,便问:“为何不给我准备饭?”
半缘收起托盘,为他解释:“灵修者吃膳食大多图个口感,也不追求饱腹。寻常人家都拿大米饭当主食,世家顿顿不离糕饼。”
“为什么他时常连糕饼都没有?”黎渊长君问。
半缘没听明白:“何?”
“也罢。”黎渊长君道,“我今晨带回来的女子如何了?”
半缘:“仍在养伤。一时半刻不得醒。”
等黎渊长君吃得差不多了,随侍的半缘将碗盘收拾到托盘里带走,二进的屋子又只剩下黎渊长君一人。端坐烛台,后半夜的雨不期而来,淅淅沥沥落在庭院中。
黎渊长君拿竹竿撑起窗户,靠坐在窗棂边上的软榻上听雨声,一直到晨晓。梨树的叶子蔫了吧唧地躺在地上,倒是半缘新栽的木槿挂着水珠含苞待放。
尚未出太阳的天光与月光一样白,黎渊长君重又磨墨,工笔绘出一副画,在半缘送早膳之前,裱好卷起来装盒,藏在书架倒数第二排的典籍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