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宁谷 ...

  •   黎渊长君的眉梢微微上挑,他没想到脏污混乱的瓦房赌场里还能见到第二个懂礼的人。

      于是双手抱拳,浅回一礼。

      小庄家平淡地开口:“赌局开始。”

      耳蜗发痒,黎渊长君眼中闪出讶异之色,声音还蛮好听的。清脆如珠玉。若能唱两句《长生殿》,肯定妙哉。

      骨牌背面朝上,在庄家手中不断搓洗。两张一垒,共砌十六叠码成一列,开始发牌。桌上带庄家一共四人。第一轮每人两张,黎渊长君坐天门拿了长三,下庄高脚七。

      上庄拿到梅花,确认是自己赢钱了,激动地喊:“我赢了!第二轮,快!快发牌!”在这里多赚一两银子,小命就多一分保障。赢一局就代表离铁笼子远一步。自己得趁热打铁,在好运气还在的时候多赢两盘。

      黎渊长君抬眼,小庄家手里拿的是两张武牌,不成对,可以说是第一轮最差的一副牌。

      第二轮,上庄手里拿到人牌,下庄手里拿到地牌。

      开牌的两庄紧紧盯着庄家手里的牌,只要庄家小,就算拼不过天门他们也能赢钱了。小庄家将手按在黑色的骨牌上,下庄紧张地咽口水,“啪——”开出天牌。

      加上前一轮,庄家面前的四张牌是杂九配天牌——是天王!一手烂牌最后逆风翻盘了!

      两个庄家气得砸牌捶桌。本欲换桌离开,却见天门还没有开牌,又按捺住怒气。黎渊长君单手撑在桌面上,另一只手压住骨牌。

      庄家眸子清泠:“请对家开牌。”如果坐天门输了,第一轮赢的钱也要赔进去,是为双倍赔输。再加上那个赌约,钱财与性命都不保。

      邻近的赌桌也探头探脑朝这边望。幸灾乐祸地喊:“开牌!快开牌呀!”

      “我输了赔双倍,那我要是赢了呢?”黎渊长君含笑的凤眸微眯,直视小庄家即使脏兮兮也盖不掉鱼雁之色的脸蛋。

      “赢了一局,你还有四十七局。”古井无波的声音从小庄家嘴里吐出。仿佛他不是庄家,而是置身事外的观局者。

      “哈哈,小庄家真务实。”黎渊长君翻过骨牌,大头六配丁三,是至尊。旁边的赌徒瞄了再瞄,真的是至尊牌,有些艳羡有些嫉妒地痴望牌桌,俄而装作不在意地扭回头。

      小庄家弯腰鞠躬:“你赢了。”

      黎渊长君拿起二百两,弹去票子上的灰土:“谢谢。”

      第二张赌桌,没什么好挑的,按顺序上呗。一局一局又一局赢得简单粗暴,直到黎渊长君站到黑胡子面前,两人四目相对,眼中掀起好战的火花,互不相让。

      “怎么,很缺耐心?”和小庄家玩完牌九,后面四十六局黎渊长君通杀,开局就碾压庄家,点数或牌数之间的差距夸张到就好像那些个老庄家是新手,黎渊长君才是在此坐镇半生的老手。“
      还是让你有耐心的人,十分有限?”话音落在二人的气势交锋中,余光却落在那个西北角落专心出牌的小子身上。

      黎渊长君捋平衣袍坐在黑胡子对面,小臂搭在椅柄上,双手轻轻重叠:“您请。”

      黑胡子大刀阔马地坐在上座,扬唇冷哼:“六博随你选。”

      黎渊长君后倾靠在椅背上,懒懒地望他一眼:“您既寻求高雅,博戏中走鸡斗马最常用于宴雅之乐。此处……”黎渊长君环顾左右,一群人粗布麻衣,蓬头垢面地望着他,毛胚土屋连个粉刷都没有。于是调整话风,道:“虽无宴乐,尤有雅兴,那便斗□□。”

      “宁谷恒冬,你要在如此冷季斗鸡?”黑胡子不可思议。

      黎渊长君散漫道:“是你说,随我挑。”

      黑胡子侧头对北面那个说:“去拿一笼鸡来。”

      赌场二把手办事很快,人出去再进来,一笼蜷缩在稻草里的鸡就放在桌上了,一共三只。

      “小公子先选吧。”

      黎渊长君也不客气,指了最胖的那只黑羽鸡。底下人哄笑,肥鸡最是跳不起来,怎么打斗?躺着被别的同类压啄吗?

      黑胡子根本不遮挡自己的嘲笑,挑了其中最劲壮的那只红尾鸡。

      二把手拿走笼子,用篱笆在桌上围出一个方块场地。对赌双方点头,鸡被赶到方块地里。底下人伸长了脖子够着目光去看。百年难见公子如玉,百年难见场主博戏。

      本来只当乐子解闷,如今小公子连赢四十七局。既不是绣花枕头,那就是是个有货的花瓶。这一场赌精彩了!

      方块中两只公鸡起初互不干涉,在对角边踱步边斜睨对方,二把手为了促进争斗撒了一把稻壳。两只鸡顿时挤到中间哄抢啄食,没成想啄到一嘴空壳子,都以为是对方吃了稻壳里的米。瞬间两只鸡啄斗在一处。

      肥鸡飞不起来,几乎是被另一只压着打,偶尔趁着瘦鸡落地时啄咬两下。周围观战的人看得兴高采烈,不自觉鼓掌吆喝叫彩。黑胡子和黎渊长君两人相对而坐,淡然观战。中间隔着飞舞斗殴的两只鸡,打到激烈处,鸡毛乱飞。

      做赌仿佛在对弈,两个执棋的人隔着楚河对望。

      黑胡子看着拼命展开翅膀却飞不起来的肥鸡说:“败势当前,你还能如此淡定,倒是好沉稳的性子。”

      黎渊长君:“还没看到最后,我很好奇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

      劲瘦的红尾鸡打得肥鸡没有还手之力,索性抖抖翅膀和尾羽,围着肥鸡转,挑到地方踹两脚。肥鸡眨巴眼,见它不飞不跳了,找准时机,两个大肥鸡翅扑棱扇倒了它,鸡爪一蹬爬到另一只红尾鸡背上,以体重狠狠克制对手,并开始疯狂的反击,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被啄去半身毛的红尾鸡瑟瑟发抖地缩在黑鸡脚下。这回耀武扬威的变成了肥鸡。博戏见分晓,吆喝声变成了惊叹声和抽气声。战局反转其实更激动人心,可是输的是他们赌场的头儿,观战的怎么敢叫好。纷纷摇头佯装无奈和可惜。黑大胡的手瞬间攥住椅柄,恼怒和不甘在极度克制下不经意泄露出两分。

      黎渊长君低头,右手食指轻轻敲打左手手背。

      肥鸡栽了一个跟头,爬不起来了,鸡爪在空气中乱蹬。

      二把手趁机宣告:“平局!”

      众人:“……”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结局。但总比自家头儿输了要光彩,顿时齐齐鼓掌。
      “好!”
      “精彩!”
      “场主厉害!”

      人声鼎沸里,黑胡子深深望了一眼黎渊长君:“小公子这是何意?”虽是问句,但是这回目中再多了疑惑和猜忌。

      “说好赢够四十七局,我就能从这里离开。”黎渊长君挑了挑眉,“怎么,不作数?”

      黑胡子沉默良久,赌徒以为场主要改变主意的时候,黑胡子突然站起来以示敬佩,道:“我黑大胡向来守规矩!您赢了,您可以带着您的人平安离开此处。当然若是要留下,我欢迎之至。”

      “多谢延揽,可惜我有事未解决,还劳烦您给开个门。”黎渊长君起身,整理微微发皱的衣服。

      黑大胡颔首,掏出钥匙走到连通间室的门边,将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卡塔”的开锁声响起,“咚”铁门下坠,黑大胡双手拉住厚重的铁门,生锈的零件摩擦出咯吱咯吱的齿轮声音。“您请。”馆场对馆场之间的大门被他一人拉开了,脂粉稠香味顺着窜过来的风一同飘袭。

      “腐月。”黎渊长君轻轻喊道。腐月迅速跟上。

      待身后的门关上了,腐月小声问:“您是怎么做到连赢的?”

      黎渊长君摇摇扇子道:“出千啊。”

      腐月不解:“怎么出?”

      黎渊长君侧目望她,高深一笑:“秘密。”

      红色的绸幔缠绕在漆红的柱子上无风自漾,旖旎绵柔之感充斥五感。比之隔壁寒碜的土砖赌场,此处算得上是佳装精修了。

      “哟,哪位爷赢了钱要过来销魂啦?”未见美人,先闻莺啼婉转。一位敷粉美人儿捏着小扇儿,扭着小蛮腰扑过来。披纱飘逸间浓香浮动,沉淀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蹁跹行至而来接活,原以为会一如往常是个糙汉子,没想到是位玉树临风的小公子,放荡不羁的美人儿顿时羞红了脸,小扇半掩真容,收起轻浮矫作,娇娇柔柔地问道:“不知是哪家小公子,竟在此处转悠,可是迷了路?”

      “非也。”黎渊长君浅作小揖,而后起身温润浅笑,“吾来此处寻真娘。”

      美人儿秀美微蹙:“你来寻真娘作甚?”提起老板娘,揽客的女子顿时起了防范之心。

      “寻故人以拜见。”黎渊长君从容答道。

      美人儿端看小公子温雅有礼,思到真娘早先出身也不差,莫非真是旧识?美人儿盈盈俯身,作揖道:“公子稍等,妾身这就去唤真娘来。”

      黎渊长君展开玉扇:“多谢姑娘。”

      真娘闻得故人寻见时,还在小阁楼里煮茶。“是何故人?”

      忘春脸微红,低声回答:“是个俊生生的小公子。”

      “很俊的小公子?”

      忘春歪头,绞尽脑汁想了一句最贴切的形容:“一身黑衣,芝兰雅树。”

      真娘:“带我去瞧瞧。”

      忘春想起那个人,眼里就闪出星星小光:“好。”

      彼时,黎渊长君正与腐月欣赏院内装饰以及满院的妖艳荼蘼。真娘过来时,远远先入眼的是一道清逸的背影,旁边的黑衣女子心有所感率先回望她,真娘心道:是个警敏的丫头。

      越走近,那道背影越熟悉:“您是?”

      黎渊长君把视线从白花花和红艳艳交缠上移开,转过来。瞄见真娘手里的团扇:“不知仙客来何处,各把宫桃庆女家。真娘不愧是暖院的第一把手,只此小扇便能表达对贵客的喜迎。”

      “你是…长君?”真娘望着小公子舒展的眉宇,没有几年前那么稚涩了。若说面容变化让人生出恍惚之感,那么眼神的变化就让真娘心里掠起了惊异的感觉,“你…你……好像是,又好像……”真娘说不出来,记忆告诉她,这是黎渊长君。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他不像是黎渊长君。

      黎渊长君勾唇轻笑:“许久不见,尤记真娘当年的相助之义。今日旧地重游,特来看望故人,聊表感恩之情。”

      真娘瞪圆眼睛,迷糊又清醒。索性先行礼节:“长君,请上阁楼。”

      与其说是阁楼,不如说是打通平房屋顶加出来的一个内部空间。倒也不小,一个小厅堂连一个小卧房,应当是真娘平时休息的地方。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正好拿无根雪水泡了一壶茶,请长君品尝。”真娘提起架在炭炉上的黄砂茶壶,倒了一杯清茶。长君放下玉扇,双手接过:“多谢真娘。”

      “长君客气了。”

      阁楼下忽地响起人声:“真娘!真娘!”喊叫隔门也传到黎渊长君耳朵里。

      真娘歉意地笑了笑:“长君稍坐,我去看看。”

      “真娘请。”

      真娘打开门,声音更清楚了:“真娘,你还不来给我找个好一点的姑娘!”真娘匆匆把门关上。腐月大跨步走到桌前,拿出一根银针放入茶杯中,静待片刻,拿起银针没有变化,腐月收起银针,退回原位。

      黎渊长君看着腐月行云流水的动作,抿唇笑了笑。呷一口茶,茶水顺着口腔滑进食道,一路清香。长君把玩禅定杯,将剩下半杯茶放到眼底,色泽清润,没有叶末尘垢,也没有浮沫沉淀。

      “真娘的茶道,有大师水平。”

      “小公子过誉了。”恰逢真娘推门进来,将好话听到耳朵里了。“长君大人不介意,我仍旧叫您小公子吧。”

      “甚是久违。”黎渊长君揣着自己没有的记忆怀念虚妄的过去,“不介意。”

      “时节如流,岁月不居。加上这回,我们一共见了三面。”真娘拿着小铁钳子拨弄炉里炭火,“不曾想一晃眼的功夫,十余年就这么过去了。”

      “不,你和黎渊长君见过三面,和我是初见。”

      专心煮茶的真娘一愣,没听懂:“什么意思?”

      黎渊长君不答,转而谈起:“之前黎渊长君被黎渊氏族流放到宁谷,丢了一只左眼珠子。今日特来找回。”

      此一句令真娘的神思飘到世族人带着释令来宁谷——那日黎渊长君不知犯了何罪流放到宁谷,连姓氏都被剥夺了,她也不敢叫出他的名字,便称呼他为小公子。流放整整十二个月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整天不是挨打就是打人,还在大斗场弄丢了左眼瞳仁。走的时候空眶中戴的还是一位老者为他准备的义眼。

      不幸也幸,黎渊长君是第一个活着踏出宁谷的人,出谷那日,谷中所有犯人都像疯了似的又哭又笑地给他送行。他们不知道他叫黎渊长君,只知道他叫彧。再后来,谷中的人也不知缘由,接连相继忘了这件事,忘了他们之中有一个人活着走出宁谷了。

      除了她记得。

      真娘探过隔壁黑大胡的口风,他也不记得了。后来她还想去探探大斗场场主的口风,一想到玩命的搏斗,血腥的杀戮,她就畏怯而不敢去了。

      今日再提起此事,恍如隔世之感油然而生。当年的小公子好像也不曾走远。真娘微微抬眼直视黎渊长君。除了样貌,笑意、眼神,就连表现于外的气质都不一样。记忆里小公子的温润正气,面前的小公子表面再温润也挡不住骨子里的邪痞。还有眼神里懒得掩饰的玩世不恭和敷衍。

      真娘在心里对自己说:也许是遭逢大灾大劫,人总会变化。又想起他的左眼,便问:“约莫五年了,还能找回来吗?”

      黎渊长君问:“大斗场换主人了?”

      真娘摇头:“没有。”

      “主人没换,我所失之物应当还在的。”黎渊长君笑笑,“应当还在大斗场的铁笼子上。”

      真娘背后的汗毛立时竦立,手里捧着的茶也喝不下去了,面色惊骇道:“在、在铁笼子……铁笼子上?”大斗场场主脾气暴,平时不爱动手。她知道大斗场有些骇人的规矩,也未曾往偏激毒辣之处想。

      “小公子,小公子怎么……”真娘不知该怎么问。她知道的只是结果,并不知道小公子丢眼珠的……过程。

      “没事。”黎渊长君拿过真娘手里凉掉的茶杯,续上热腾腾的茶水,“我会找回来的。”又将茶杯重新放回真娘手里。隔杯的热水散发出暖热唤醒真娘的游思,阻断了充满暴力和疼痛的遐思。

      真娘捏紧茶杯,低语:“谢谢。”

      “不客气。”

      真娘低头,氤氲的茶气一缕一缕扑进眼眶:“……对不起。”

      黎渊长君:“嗯?”

      “我瞒了你一件事。”真娘突然开始掉眼泪,“孩子,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你在大斗场上了擂台,我……”哽咽一下子卡住声音,“是我没照顾好你。”

      黎渊长君捧起陶杯,慢慢悠悠饮下一杯热茶,眼神毫无波澜。看着真娘一边哭一边诉说:“我……其实是你的,是你的祖母。都怪我,没保护好你。我原以为你的眼睛是你自己一直在那儿打杂不小心伤到……没成想是大斗场那群人动的手。我上次就想告诉你,但我没找到机会开口。”

      腐月闻言,微微侧目,凝望真娘三十岁的面容。真娘察觉到了黑衣姑娘的视线,遂解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年龄不断增长,面容却未发生改变。谷中人一直以为我是因为修炼有成才驻颜有术。”

      黎渊长君沉吟:“你在浮生阁待过一段时间,那段时间你有没有误食过什么灵草灵丹?”

      “好像有吃过什么药,原以为是毒药。”黎渊寻真被九大世家问罪,终难逃一死。那时的真娘心灰意冷,寻服毒药欲殉情。

      “你怎么知道我在浮生阁待过一段时间?”黎渊寻真死后,长老院大长老顾念自己是个修为低下的姑娘,无力祸害苍生,便给了一条活路。

      黎渊长君放下茶杯:“第二次见面,看到了。”

      真娘拧眉,质疑道:“第二次我见你,明明是你被流放到宁谷的第一日。”

      “叩叩”门扉被轻轻敲响,真娘回头:“谁?”

      姑娘柔柔的嗓音隔着木门飘进了:“一位贵客,来寻一个叫‘黎渊长君’的人。”

      真娘回头望长君,长君在摇晃茶壶,仿佛没听见门外的动静。他掀开壶盖单眼朝里瞄,只见一堆茶叶躺成小丘:“还没怎么喝,就见底了。”

      腐月内心:主子好丢人啊。

      真娘:“长君想喝,我再煮一壶?”

      黎渊长君盖好壶盖,放下壶,道:“不必了,烦请真娘请他上来一叙。”

      真娘:“好。”

      过了好一会儿,忙碌的小木门又被推开了,只上来一个人。

      腐月掬手作揖:“见过闻人公子。”

      “稀客啊,穷凶极恶之地竟也能迎来你的大驾。”黎渊长君懒散地开口。

      闻人猗傩微微一笑,笑不露齿:“我男人不见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