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大志未酧先碎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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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熙出了书房，来到前厅，见温渊坐于木椅上，怒容满面，悲愤填膺，疑惑道：“太初，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怫然作色？”
相识多年，他从未见过温渊如此喜怒形于色，平日里，他总是一副温和有礼、蔼然可亲的模样。
温渊喝了一口茶水，平复了一下情绪，愤然道：“前日，我奉命外出办公，行至龙游县，想顺道看看当年助我读书的乡邻，谁知到了才知，八月的洪灾不只青州受灾，龙游县也淹了不少田地房屋，乡邻们都成了灾民，朝廷本拨了赈灾银两，不想被李寿侵吞，四下饿殍遍野，乡民流离失所，令人目不忍睹……”
温渊说着，长叹一声，又道：“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我眼看着亲友逝世，却无能为力，个中滋味，无人知晓。眼下杨冀把持朝政，包庇党羽，鱼肉百姓，惟一意媚上，窃权罔利，我决定明日向皇上进言，弹劾杨冀！”
苏熙闻言大吃一惊，起身道：“我不日前弹劾李寿，都被贬青州，又遭其陷害，打入大牢，被严刑拷打，险些丧命！你弹劾杨冀，更是以卵击石，自不量力！怕是飞蛾扑火，凶多吉少……”
温渊看着苏熙，目光坚定道：“忠臣直谏岂沽名，只欲君明国政清！眼下叛军四起，国家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我身为臣子，岂能坐视不管！否则我历经千辛万苦走到今日，又有何意义……”
苏熙按住他，摇头道：“太初！万不可冲动！眼下时机未到，你贸然上前，岂非以肉啖虎，白白送死？”
温渊缓缓抬头，沉默片刻，神色坚定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与善，我隐忍太久，心非木石，不胜其辱，此番前去，我已备好后事。若一去不返……”
苏熙打断他，急忙道：“人生屈辱乃淬砺，百炼正欲逢盘根！包羞忍辱乃男儿本色，日后伺机而为，不是不可，又何必急于一时……”
温渊道：“主过不谏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我去意已决，不必再劝。”
苏熙缩回手去，放开温渊：“君有赤子之心，又有经世之才！赍志而没，何以至此……”
温渊摇头道：“与善，我自幼与祖母相依为命，她病重离世，我便孑然一身，饱尝人世冷暖，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一路走来，实属不易……能走到今天，为百姓做事，为国家尽忠，已经知足……眼下唯一难题……是无亲无故，亦无人替我料理后事，此次若不能返，便辛苦你……”
“太初！”苏熙闻言，再也忍不住，脑袋嗡的一声，抬眼定定瞧着他。
温渊微微一笑，从袖中摸出一块玉佩，递给他：“这玉佩，乃多年前恩师送我入京时赠我的，这些年我一直戴在身上，不曾离身。如今恩师离世，亲友都已不在，世上唯一知己，便只有你……我将玉佩赠你，愿你早日实现心中所愿……”
苏熙颤抖着手，接过玉佩，坐在木椅上，摇头道：“太初，硬弩弦先断，钢刀刃自伤！三思啊！”
温渊神色平静：“吾平生志愿已了，纵粉骨碎身，誓不相舍！”
苏熙沉默半晌，道：“你去意已决，我亦留不住你……珍重……”
他起身作揖，转身离去。
九月的风带着微微寒意，吹起温渊的衣衫，远远看去，仿佛一片随风而逝的枯叶……
惆怅欢笑如昨，觉来无处追寻……
目送好友离去，念及昔日同窗之情，苏熙心中五味杂陈。
呆坐半晌，回到书房，已过丑时，竟还无睡意，于是又翻出案牍上师父留给他的《道藏》，挑灯夜读……
蜡炬堆叠，不觉已至天明，苏熙来到窗前，见天边云霞翻涌，心中百感交集……
途穷天地窄，世乱死生微。
宋玠总说事在人为，岂无转圜之机？但死谏真能改变这暗无天日的朝局么？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转眼来到大殿上，温渊上对天子，面颜厉色，声如洪钟道：“谏议大夫臣温渊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今上疏弹劾杨冀十奸十二大罪！”
此言既出，四下一片哗然，满朝文武寂寂，都侧过身，看哪位大臣如此大胆，敢弹劾杨冀……
杨冀手持朝笏，立于金殿之上，听温渊声色俱厉地细数他十奸十五大罪状，诸如窃权罔上、利欲熏心、残害忠良、结党营私……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早已怒不可遏！
然皇上和满朝文武在场，只能暂时闷声憋气……
温渊上疏完毕，汴灵宗随即下旨，命刑部尚书司马英主审此案，随后宣告退朝。
观其颓靡之相，温渊暗暗叹息。
近年来，圣上沉迷酒色，骄奢淫逸，荒废朝政，实在昏庸……
他命司马英审理此案，无异于将自己送入虎口……
司马英，字坤鹏，相州临漳人，时任汴国刑部尚书。
此人诡谋狡算，尸位素餐，与杨冀同流合污，搜刮民利，残害忠良，罪行累累，罄竹难书。
此前苏熙上疏弹劾李寿，杨冀早已耿耿于怀。他知温渊和苏熙交好，而今温渊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弹劾他，更是怀恨在心……
因司马英主审此案，不日便断定谏议大夫温渊诬告杨冀，还收受贿赂，遂将其革职，打入地牢，听候发落。
翌日杨冀向天子进言，咬定温渊敢如此大胆，必是背后有指使密谋之人，想必是对皇上不满，意欲祸乱朝纲！
汴灵宗生性多疑，听信小人谗言，当即下令彻查此案，务必找出幕后指使之人。
由此，司马英日日刑讯逼供温渊，要其说出幕后指使之人，意欲屈打成招……
温渊被打得皮开肉绽，体无完肤，仍不肯开口，司马英见他不松口，于是威逼利诱，软硬兼施，许诺他只要供出幕后之人，不仅免去死罪，还能加官晋爵，享荣华富贵……
温渊不吐一字，只道自己竭忠尽智事君王，当今朝堂奸臣当道，惑乱朝纲，欺君罔上，残害忠良，罪大恶极！故冒死直谏！
见其软硬不吃，司马英折磨手段也愈发残忍，酷刑轮番上身，逼其招供许沅、苏熙，及和此案有关的大臣，想借此机会把所有与杨党作对的人一网打尽！
温渊破口大骂，直道天理昭昭！乱臣贼子窃权媚上，盘剥民众，罪大恶极，必定遗臭万年！
司马英大怒，为逼其招供，他挖空心思，无所不用其极，温渊遭受非人折磨，始终强忍剧痛，不发一言，而后更不堪屈辱，咬舌自尽，又以头抢地，杨党将其救回，翌日又继续严刑拷打……
许沅虽惜才，却也无力再次出面相帮，温渊只能日日被酷刑折磨……
为救出温渊，苏熙多方奔走，游说大臣，请群臣上疏进谏，释放温渊。
三个月后，见温渊油盐不进，如何逼问都不开口，朝堂上群臣激愤，先后有人进谏，为温渊求情，杨冀无奈，只能将其释放。
闻此消息，苏熙大喜过望，急忙前去探望，却见温渊周身无一块完好皮肉，已不成人形，奄奄一息……
他悲痛欲绝，守候片刻，见温渊醒来，然此时的他已说不出话来，只能微微张嘴，发出虚弱的叹息……
见昔日好友变成如此模样，苏熙悲不自胜……
“来人！快去请太医！”强压住心头悲痛，苏熙急忙吩咐下人，请大夫前来。
他坐在床头，陪温渊说话：“太初啊，这三月来，我日夜奔走，只望你能活着回来，老天有眼，你果然活着回来了，千辛万苦走到今日，一定撑住啊……”
温渊闻言，微微张嘴，却只能发出“呃呃”的声音。
“没事太初，太医马上就到，你……”话还没说完，温渊突然周身一颤，双目圆睁，眼中流下泪来，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太初！！！”
大志未酧先碎首！令人睹此泪如倾！
苏熙坐在床头，见他满身伤痕，死不瞑目，突然忆起临行前他对自己说的话：“与善，我天生愚驽，才质疵下，过受乡邻日月之恩，只能摧身碎首，答此厚德……”
想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悲痛之情，泪水滚滚而下……
幽幽生死离别处，冥冥重泉哭不闻。
圣上不察民心，不体民情，轻信奸佞谗言，严刑逼供温渊！信而见疑，忠而被谤，令其含冤而死，念及此处，苏熙彻底心寒！
自宋玠率军去宁远后，他便恪守誓约，日日告诫自己：为人臣子，当赤胆忠心，以身许国，竭忠尽智为君王……
然不怨天公，不论穷通，真的对么？
死谏改变不了朝局。他和温渊…都尽力了……
料理完温渊后事，苏熙闭门谢客，独坐庭院，拿了两坛好酒，又取来两个青瓷酒杯，斟酒满杯，对月独酌……
天边月胧明，世已无知音。
他只想酩酊大醉一场，将三千尘事尽抛身后……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大志未酧先碎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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