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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纸尽墨穷难恳露 ...

  •   萧综当天就将吴淑媛和韶音母子接回了豫章王府,本来还想将萧长椿一道带回去见小妙怜,可沈长荷说:“小妙怜这一个月不见你们,本就担惊受怕,又突然领回一个亲兄长,她如何接受得了?你慢慢同她讲,过些时日我们再登门。”
      萧长椿坐立不安,太子殿下又不在,他一个外男怎好留宿东宫。
      见他这般见外,沈长荷也不好解释,只能派小内监去同他讲:“太子妃殿下说了,东宫北院本就有门客长宿,请萧郎君安心待豫章王府来信。”
      沈长荷写完给萧统的信后,翻阅起积攒了一个月的账册,近日在外吃干粮吃得发噎,如今抱着一枚大蜜桃啜食都觉得是人间美味。
      她侧坐着,以免桃汁滴在册页上,忽地想起来件事:“紫英,替萧郎君寻几身得体的衣裳——面圣时能穿的,现裁怕是来不及。”
      紫英应下,不敢多问,虽不知这位郎君身份,但是冠着国姓,想来不一般。
      沈长荷看罢了账本,又去翻拣要紧的信件,里头有一封匿名的,一看字迹就是小明容的,她连忙展开细读。
      得知明容、谢禧一路往南,暂时在吴兴郡落脚,路途还算顺利,只是谢家传了口信说主母卧病、思念长子,明容也感叹清明时不曾在亡母江无畏墓前祭扫。
      沈长荷想提笔回信,这段时日的事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明容信中提及母亲,也勾起沈长荷压抑在心底的哀思。
      墨珠滴在纸上,沈长荷盯着它渐次晕开,怔怔出神。
      眼看着第二滴落下,她悻悻收起笔,交代朝云备些金银,转托负责联络明容的东宫属卫带去,再捎句口信,显阳殿和东宫一切安好。
      说罢她躺倒在苇席上,重重地长出一口气,手指轻轻划过苇席上的条纹,一棱一棱,经纬交错。
      她轻声说:“桃枝,明日寻些艾草、丁香、银丹草,捣出汁液,加水搅匀,再将殿内的苇席、蒲席都浸在里头,过一日夜再捞出来晒干。”
      “这些香草都常见,奴这就去挑拣。听闻前朝宫中的贵人们都喜爱香草浸润过的物件,想来是从吴淑媛、阮修容她们那处传开的。”
      沈长荷翻过身,将脸贴在苇席上,抬起宽大的袖子蒙住脸:“不是她们,是我阿娘告诉我的。我有些乏了,你们先退下吧。”
      桃枝轻轻关上门时,听见里头传来小声的呜咽,有些忐忑,忙去寻朝云将方才的情形复述一遍:“好阿姊,我可是又说错话了?”
      朝云也不明所以,猜测道:“许是太子妃思念蔡夫人,近两年蔡公和夫人都不曾来过东宫。”
      与妙怜、萧综分别后,丁令光思索着如何将萧长椿归降大梁的消息宣扬出去。不仅能鼓舞前方士气,还能挑拨北魏皇帝与萧宝夤的关系——长子叛逃南梁,这一仗还敢继续任用萧宝夤作主将吗?
      丁令光早年间见识过战乱后血流漂杵、流民遍地的情形,暂时架空萧衍只为保后方安稳,她并不愿扰乱战事,一心盼着大胜而归、边陲安定。
      昭告天下、赐官赏爵,须得皇帝出面。加之朝会已停了一月,军政多由她来转达皇帝旨意,朝中已有议论。
      如今既然豫章王已平安归来、接回亲眷,她无后顾之忧,大可将话挑明,做一个了断。
      次日一早,她一踏进太极殿寝殿便觉闷热潮湿,还泛着一股馊臭之味。
      她已有数日不曾来此,没料到殿内服侍的人竟这般懈怠疏忽,她蹙着眉头唤来俞三副:“怎地不开窗、不摆冰?”
      俞三副在萧衍身边耳濡目染久了,最知道如何拿捏磋磨人,还有心邀功:“贵嫔,天气暑热,伤口不易长好。”
      言下之意,官家越晚恢复,越有利于丁贵嫔掌权,他俞三副是想她所想。
      谁知丁贵嫔反倒斥责:“何苦这般作践人?”
      她至多想让萧衍尝尝孤立无援的滋味,折磨虐待、摧残躯体并非她所愿。
      俞三副心领神会,以为她也是摆出一副宽宏仁善的模样,忙吹捧道:“是奴思虑不周,幸有贵嫔仁慈体恤。奴这就去办,请贵嫔在侧殿稍坐。”
      丁贵嫔不愿与他多费口舌,因有要事同萧衍说,便让他先退出去。
      待见到床榻上白发丛生、披散蓬乱的萧衍,她心惊之余有些悲凉。
      萧衍早听见他们在外说话的动静,只是懒怠翻过身,窝在薄衾里背朝着她。
      “陛下,前线传回紧急军报,豫章王叛逃,魏军击鼓宣扬,再度攻城。萧景率领骑兵夜袭魏军,暂缓魏军攻势,但骑兵死伤过千。”
      萧衍背脊一僵,挣扎着转过身来,怨毒地盯着眼前镇定自若的丁贵嫔,恨意涌上心头,狰狞地低吼着:
      “这都多少时日了!后头的大军还未赶到?是他们拖延,还是你隐瞒不报?你这毒妇究竟是何居心?!还有萧综那孽子,果然早存谋逆之心!将他生母、妻儿绑去军前叫阵,若他仍不肯回来,就将她们一道斩了,叫那竖子知晓毫无良心的下场!”
      相较于萧衍的怒火中烧,丁贵嫔此刻冷静得犹如三冬潭水:“陛下已经将萧综逼去了北魏,还要将妇孺赶尽杀绝?”
      这两句话问得萧衍心头火起,他拿手压住伤口,以免嘶吼时扯动,扬声叱骂道:“你昏了头同情那逆子的女眷,与你有何相干?!妇人之仁……你儿子同你一般皆是妇人之仁!要他好好看管,他却让萧综寻到机会逃去魏军,庸懦无能!”
      听他这般贬损维摩,丁令光不怒反笑,心想:吴景晖与我不甚相干,即便如此,我也不忍见她被连累丧命。可将她从前朝皇宫里抢来的你,曾对她千依百顺、宠爱有加的你,难道也与她毫不相干吗?我倒庆幸维摩不似你一般冷血薄情,他至少知孝悌、重情义……
      但此刻激怒他并无益处,她便未曾开口讥讽。
      见她只知冷笑,萧衍责骂道:“可恨我被萧玉姚那逆女伤了,否则哪由得你干涉军务!妇人短见,无知无畏!”
      “陛下不妨看看这几封军报——若非我阻拦隔绝,陛下又将生出多少罪孽!”丁令光把军报掷在他榻上后转身离开。
      萧衍半倚着高枕,慢慢挪着坐起来,宫婢们见贵嫔离开,连忙进来开窗、熏香、摆上冰山。
      夏日的阳光洒了进来,清幽香草驱散原本的异味,内监们端来清水为萧衍擦洗,宫婢们捧着新鲜瓜果侍立在侧,周遭似又回到从前那般井然有序,这一月的昏沉病痛、冷遇磋磨仿佛是一场梦。
      可当他展开那一封封军报,便知一切并非幻梦一场。
      头一封是萧景在五月初四写下,正如方才丁令光所说,豫章王叛逃,魏军击鼓示威,再度进攻钟离城。
      第二封也是五月初四,只不过是萧统所写,他竟还在替萧综辩解,说他绝不会叛逃北魏——初三夜里,萧综密会萧宝夤之子萧长椿,此事萧统知晓并已转告萧景。萧综欲借探望乳母,也即萧长椿生母,趁机拉拢说服母子俩归降大梁,许是误入圈套被北魏俘虏,萧宝夤趁机大肆宣扬,请官家勿信离间之辞。
      “呵,蠢钝可笑!”萧衍冷哼一声,高声自言自语,“那孽子都逃到魏军营地了,竟仍相信他是不慎被俘,还有脸面写信求情。‘妇人之仁’都抬举了他,我怎么生出这般……”
      话音戛然而止,只因他拆开了第三封军报,正是沈长荷亲自带回的那一封,上头落的是萧统、萧景两人的印。
      五月初五凌晨,豫章王偕萧长椿假言骗取魏军信任,突破包围后赶回梁军营地。经萧统等人劝说,萧长椿决意归降,与豫章王于当日在梁军前线激励将士,而后一道返回建康面圣。
      “俞三副!俞三副!”萧衍喊道,“丁令光人在何处?速来见朕!”
      俞三副堆着笑脸迎上来,心底却为丁贵嫔半途而废、害得自己两头不是人怨恨不已,只得尽力讨好官家。
      “奴这就去请贵嫔。陛下有所不知,这些时日贵嫔疾言厉色,与从前判若两人,多问一句、多说一句便要受训斥责罚,奴每日战战兢兢,生怕自己没福分再服侍陛下……”
      说到最后,俞三副恨不得掩面而泣,萧衍心底已清楚他是个什么德行,只不过眼下身边无人可信可用,暂时还不便处置了他,只厉声打断了他:“嚎哭做甚!你没福分是你的事,少来咒朕!速去将丁令光召来,朕有话要问!”
      俞三副悻悻擦去挤出来的泪,连声应下。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丁令光才姗姗来迟,还带来了萧综和萧长椿。
      原本等得心急火燎、怒意横生的萧衍,一见他们便精神为之一振,也懒怠在此时追究丁令光,挥挥手让她退下。
      丁令光却恍若未见,施施然走到一旁的莲花墩坐下。
      她肯退一步是为了大局着想,可萧衍若是妄想她退回原来的位置,自我困守在显阳殿的方寸之地,岂不是将外头的狂风骤雨都留给了她的孩子们?
      在维摩回来前,她仍要替他牢牢守住后方的安稳,妙怜带着萧综、萧长椿回来,既是给了一步台阶让萧衍再回台前,同时也保她丁令光退一步仍站得稳,不至于立时被清算。
      当萧衍正欲呵斥丁令光时,不行礼、不问安的萧综先开了口:“听闻,陛下原本打算绑了我阿娘、妻儿送去钟离?我不回大梁,他们就都要死在阵前?”
      原本还想褒扬拉拢他们二人的萧衍顿时面色涨红,恨恨地瞪了一眼丁令光。
      丁令光正在摩挲腕间的佛珠,察觉到他的眼光,并未回避,反倒抬起头看回去,似笑非笑地说:“妾可不曾添油加醋,皆是如实转述。”
      萧衍想着还要利用他们壮大声势,压下怒气向萧综解释:“不过是她玩弄手段,隐瞒军报,诱我说出这等话来。你既不曾叛梁,何须再议论此事?”
      说着,他又想到押在宫里的吴淑媛等人,心想丁令光定已做了人情放出去,也就不再提起,以免自打耳光。
      “我自始至终未曾叛逃,可若非贵嫔有先见之明以及长椿兄长相助,敢问陛下,此刻我在何处,我阿娘他们又在何处?”
      无论萧衍如何心虚地回避萧综紧盯着的眼神,萧综始终凝视着他。
      萧综还有一句埋在心底不能说出——若非妙怜告知前世之事,眼前这个杀父仇人,会再一次地杀害他的阿娘,甚至他的妻儿。
      这怎能不令他胆寒后怕?
      萧衍被他逼视得如坐针毡,生怕他发起狠来不顾一切——之前丁令光再怎么一反常态,他也不信她有胆量能狠下心对自己下手,可萧综不同……
      萧衍胸口起伏,喉头滚了滚想岔开此事,他看向萧综身后一言未发的萧长椿:“你就是萧宝夤的儿子?”
      萧长椿先看了看丁贵嫔的脸色才敢开口:“是。”
      萧衍见萧综没有打断自己,心里稍微松了口气,脸上也挤出来些笑容:“你能弃暗投明归降我大梁,比你父亲明智。去年我曾亲笔书信一封劝降,他却不识正途,一心为魏贼效力。”
      他顿了顿,喘了口气才接着问道:“你在魏军任什么军职?”
      “幢副。”萧长椿再一想,魏、梁军制不同,又解释道,“幢主统率全幢将士,幢副相辅佐。”
      “一幢五百人上下,萧宝夤待你这儿子可不算厚道。魏军军制朕再清楚不过,当年朕在贤首山大胜魏军时,你还未出生哩!”萧衍提及昔日战功很有些得意,方才紧张时绷得紧紧的面皮,现下笑得连皱纹都开出花。
      丁令光和萧综皆被他这不要面皮的做派气得心头发堵——刚才随口险些冤死身边人,转眼就抛诸脑后,又开始谈笑风生、追忆往昔。
      他们的性命哪里比得上帝王炫耀丰功伟绩要紧?
      萧综讥讽道:“看来陛下很是怀念做我齐朝臣子时立下赫赫战功的岁月,那时应是明帝在位,陛下也是在那时获得重用吧?”
      他敢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就是知晓萧衍此刻不能翻脸。
      即便挑明自己是南齐遗孤又如何,萧综就是要拿萧衍做过前朝宗室、大臣来提醒他——你引以为傲的功绩只是为我祖父的江山基业添砖加瓦,你萧衍在我面前永远都是叛上作乱的逆臣!
      萧综的这句话让众人顿时沉默无言,尤其是萧长椿,头一回面圣就遇见这等惊心动魄的场景,吓得他低着头噤若寒蝉。
      殿内只听得见萧衍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声音,他一再回避萧综的身世,宁肯称他为孽子来掩人耳目,如今却被这不要命的竖子如此毫无遮掩地摆在众人面前,怎能不令他咬牙切齿?
      萧衍连肝胆都气得发颤,可也只能按下怒火,假作未闻,毕竟萧综和萧长椿如今是他拿来扇萧宝夤耳光的两只手,不仅不能责骂,还得将他们捧得更高,好让世人都知晓效忠大梁才是最好的出路。
      他看向萧长椿,说话的气息都还在抖:“待一切筹备妥当,朕便当着文武官员封你为镇朔将军,再赐爵县伯……”
      “陛下也不比萧宝夤大方啊——镇朔将军是十三班还是十四班来着?长椿兄长,被魏军戏称‘萧娘’的萧宏都是顶格的骠骑大将军,比你高出十班!不过,咱们陛下向来是按血脉亲疏来封官赐爵,连萧宏那不成器的三子萧正德都是县侯,似你我这样的人,能在梁朝有立锥之地都该感谢陛下恩德浩荡。”
      丁令光瞟了一眼怒目圆睁的萧衍,怕场面闹得太僵,说道:“既然陛下已决意封赏萧长椿,妾便自请筹备典仪,为鼓舞前线将士,这典仪想来越快越好。妾先告退,以免打扰陛下休养身体,典仪不日便可举行,还望陛下尽快康复。”
      说罢她起身朝萧综二人微微颔首,而后理了理衫裙的摆,不紧不慢地转身离去。
      萧综一言不发地跟在丁贵嫔身后,萧长椿不知所措,可实在没胆子像他们那般毫无顾忌,匆匆朝萧衍行礼后瓮着声音说:“长椿也先……先告退。”
      待他们都离开后,萧衍仰倒在枕上气喘连连,想攥起拳头捶床,又不敢随意动作,只能恨恨地低声骂着:“狂徒!毒妇!一个个不知天高地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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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纸尽墨穷难恳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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