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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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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的风总是卷着漫天的黄沙,一刮起来遮天蔽日直冲云霄,大朵大朵的乌云布满天空,似乎是要下雨了。
祁霞山后一阵阵马蹄声震耳欲聋,夹带着呼啸的山风,皮鞭抽到战马身上的劈啪声,还有兵器相撞击发出的铮鸣声。
洛川河奔流不止,一阵阵水花拍打在岸边的石头上,溅湿了河畔三千宁俞军将士们的黑色的战靴。满头白发的伙夫身边站着的是个脸蛋黢黑的小兵,个子才到老伙夫腰间,一双稚气未脱的眼中似乎也填满了忧愁。伙夫的前面是负着伤的小卒,再往前是旧伤方愈的军士,再往前是穿着盔甲的,拿着盾牌的小将,最前面骑着马儿的便是他们的将军。
三千将士静静地看着远处黑压压的数万大军奔腾而来,那眼神坚毅果敢似乎在告诉敌人他们视死如归的决心,那眼神也凄婉哀凉诉说着对这人世间的眷恋。他们个个脸庞黢黑还沾着一层黄沙,连战数日早已疲倦不堪却依然紧握着手中的长刀,一双双明亮的眼眸死死地盯着远方。
近了,近了,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冲破安静的宁俞军,四蹄包了铁甲的越羌战马越过宁俞军将士的头顶,马蹄重重落下,砰的一身砸在一个小兵的胸口,顿时小兵口吐鲜血,胸口血肉模糊,汩汩地冒着热血,身下的黄土和着血黏糊糊地沾满了小兵的后背,他缓缓地闭上了眼,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留下了他的生命。
三千人面对数万人实在是渺小,越羌军所过之处躺满了身穿黑色战甲地将士,此战必败无疑,但已死伤过半的宁俞军却像发了疯的狮子,嘶吼着,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来,憋着最后一口气将长刀挥向敌人。
将军早已与队伍冲散了,此时的他已伤痕累累,身上的战甲被割破了好几道口子,脸上也被划破了,鲜红的血顺着伤口流了下来,他拿手背随便一模,便整张脸都是触目惊心的红。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滴在黄土里宛如一朵朵娇艳的花,他的剑柄上都是猩红的血,有同袍的,敌人的,还有自己的。
他怒吼着,提着剑冲向敌人,早已没了光一双眼里满是仇恨,一剑没能刺穿敌人的身体,便抽出剑又刺了进去,直到敌人死去才撑着剑跪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颤巍巍的站在周围都是打杀声的战场中手在颤抖着,腿也在打颤,他眼看着敌军的将领鲁格冲了过来,但是他没有力气站起来,没有力气再拿起长剑了,鲁格的长刀刺穿了自己的身体。全身的血都在这一刻喷涌而出,剧痛传来的时候,他猛地抽出战靴里的匕首狠狠地刺向鲁格停留在自己胸口还握着刀柄的手,蓄起全身的力量左手牢牢地扳着鲁格的脖颈右手狠狠地将手中地匕首刺向裸露的动脉,顷刻间血流如柱。鲁格没负伤的那只手紧握成拳重重砸在将军的后背,肩膀,一声声闷哼口中满是血沫,他怒吼着拔出匕首,鲁格死死地瞪着他渐渐地没了呼吸,将军扳着鲁格地脖颈地手也缓缓地垂了下来,匕首掉在脚边,两个人重重的倒在了血泊之中,砸起了一地黄土。
“将军!快保护将军!”
远远的一个人朝着自己冲了过来,他身上到处是伤,跑的跌跌撞撞,刀也掉了,将军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却被脚下的尸体绊倒了。
“元序,你慢点跑……我就在这里”将军笑了,血随着说话的气息往外涌,含糊不清的话元序是一个字也没听清楚,他只管向前爬,爬向他的将军,他的兄弟。
将军终究是闭上眼了,他的耳边依旧是战场上的厮杀声,还有……还有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那么急切,那么慌张向着他大喊
“宴和!宴和!”
将军感觉到自己被人抱起来,冰凉的手指抚摸着脸颊,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到额头,流进嘴里,好涩,好咸。将军极力地睁开眼想抬起手帮他拭泪,但是他真的太累了,就这样睡了过去。
大雨哗啦啦地下了起来,雨水冲刷着乌压压的一片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的尸体,血水混着雨水流到洛川河里,一片殷红。满北疆都是浓重的血腥味,战败的伤痛。一袭青衣的男子在大雨中策马奔腾,他的怀里还抱着已没有气息的将军,这雨下的是那么的大,模糊了他的眼,混淆了他声嘶力竭的哭声,也浇透了他原本热乎的心。
“砰!”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夜猫,撞翻了屋外的灯架,蜡烛掉了一地,惊慌失措的猫被滚烫的烛泪烫着了,惨叫着往地上打了个滚东碰西撞地跑远了。
月色如水,斜斜地照进屋子里,周别鹤倚着床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单薄的身子不住的颤抖着,他出了许多汗浸湿了里衣,紧紧的沾在身上,额前的头发湿哒哒的垂着,一张嘴唇也没有了血色。他又梦到这个场景了,他想见的那个人已经战死三年了,这三年来,他已经数不清这次第几次做这样的梦了。
“宴和,你总在我想你的时候入我的梦,但是下次能不能换个场景,我不想次次看你战死。”周别鹤从枕头下拿出一只发钗,喃喃道。
周别鹤下床走出房门,穿过走廊,慢慢地向前走着,这偌大的宅邸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凉风吹来,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他的思绪又止不住地飘到了过去。
庆远帝昭兴八年秋,越羌与宁国正式开战,宁俞将军俞休明率领宁俞军迎敌,首战大获全胜,第二次交锋前夜,敌军奸细入城屠杀百姓,俞休明领亲兵下城楼捉拿奸细之时,守城将士却全数中毒死亡被越羌精锐冒充。
第二日,越羌军里应外合破城而入宁俞军死伤惨重。七月十一日,双方于秦州城外三十里地的祁霞山下洛川河畔决一死战,俞休明与鲁格同归于尽,宁俞军全军覆没,秦州被攻陷。
俞休明入京那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艳阳高照,路边的紫薇花团锦簇,街上站满了人大家都在等着他们的宁俞将军回来呢。
“今日宁俞将军回朝,等下别忘记来看啊”做糖人的老伯对着摊子前的领着个小孩子少妇说道。
“那是自然,将军回来了,怎能不来瞧上一瞧。”
“老伯老伯,你们说的是那位将军哥哥嘛?哥哥要回来啦!太好啦!”小孩子一脸稚气的看着老伯。
“是呀,就是那位将军”
“娘亲,我们快去城门口看看将军哥哥来了没有……”
终于一支白色的“宁”字军旗进了城门口,出来买菜的大娘猛的停下了脚步怔怔的看着那长长的队伍,一脸的不可置信,菜篮子哐的一声掉到了地上。一副玄色雕花的灵柩走在最前面,周别鹤穿着丧服,额间寄着白色的孝布,双手捧着俞休明的佩剑鸣沙跟在灵柩后面,他沧桑了许多,胡茬冒的老长,但他的一身孝衣却一尘不染,干干净净的。
“啊!将军——,怎么会,呜呜呜——”一个卖糖葫芦的小姑娘,满眼错愕,继而又小声的哭了起来。
他们等待着将军归来,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幅场景。小女孩哭声慢慢的渲染了周围的人,许多人都抹起了眼泪,窸窸窣窣地一个个默默地跟在队伍的后面,向着将军府去了,沿路的百姓一路从城门口越聚越多,到将军府门口时已有数百人,没有人说话他们都沉默地跟着队伍,直到将军府的大门重重地关上,百姓们才渐渐散去。
宁俞将军府挂满了白幡,府里的人都神情落寞,往日里热闹的将军府,寂静的像是冰窖。周别鹤静静地跪在灵柩前,手里握着一沓纸,一张一张地放进面前的火盆里,灰烬落了他满头满身,他似乎更憔悴了一点,眉头紧锁,一双好看的桃花眼血红血红的,宛若一潭死水,没有半点光亮,薄薄的嘴唇紧抿着,裂开了好几道口子,血流出来又结了痂。
礼部的人,宫里的人来来去去,周别鹤看着前来吊唁的人来来去去,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烧着自己的纸。
“公子,您已经跪了一天一夜了,去歇一歇吧,这里有我。”管家张儒俯身说道。
“……”
“公子自北疆把将军带回家,日夜兼程,染了风寒,这身体哪里禁得住这么熬啊!……唉……要是将军在天有灵,也不忍心啊公子。”
“无妨,我想再陪陪他,他也一定想让我陪着。”
周别鹤头也没抬,手里的纸烧完了,就静静的跪着,张儒劝不动,只能吩咐厨房煮点姜汤,默默地也跪着。
“休明!朕来晚了!”
周别鹤缓缓地转过头,是皇上。周别鹤向着皇上跪拜,皇上就像没看见,挣脱身边近侍搀扶的手,扑到灵柩上。
“朕失休明,如失臂膀!上天为何如此亏待与朕!休明,朕以为这次你也一定能凯旋归来,你怎么就走了呢?”皇上痛哭流涕,伤心欲绝,哭着哭着,猛的呕出一口血,吓得近侍赶紧扶回宫里,叫御医来诊病。
三日已满,俞休明出殡,周别鹤风寒发作的更厉害了,一咳便咳个不止,灵柩出将军府的时候,天还未亮,街上却已站满了百姓,他们都是来给送丧的。
“宴和,你拿性命保护国家,而国家也将永远铭记你,你的国家没有负你。”周别鹤看着眼前的人,一层水汽蒙上了眼睛,他轻轻闭上眼,再睁开
“送宁俞将军出殡!”喊完这一声,他走在最前面,领着队伍向着忠烈园去了。满地的纸钱,满街的呜咽声,满荣京的伤痛。忠烈园门口皇上领着文武百官等候着,三拜过后,就要下葬了,皇上红着眼眶,捧起一抔土撒在灵柩上,
“休明,一路走好!
周别鹤跪在墓坑边,用手捧起一抔一抔的土洒到灵柩上,慢慢的灵柩看不见了,慢慢的隆起了一个土堆。已经葬好了,他还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将军府的人都陪着他跪,忽然他一头栽到了地上
“公子!快回府!”张儒背起周别鹤匆匆回将军府,他生了一场大病,病的下不来床,皇上派人来府里宣旨追封俞休明为宁俞侯,宁俞军中郎将及以上将士按级赐封,一箱一箱的赏赐抬进府里,他都没能瞧上一眼。
一个月过去了宁俞将军府的牌匾也已换成宁俞侯府,周别鹤的风寒已好的差不多,这几日来闭门不出,日日不是饮酒就是抚琴。府里的大半奴仆都被遣散了,如今只有几个洒扫的老人坐在石阶上看南飞的雁,飘落的花。
金秋已至,凉风习习,这失去了宁俞候的宁俞侯府当真是冷清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