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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那只金色的蝴蝶 ...

  •   捱到放学,宋嘉誉的伤口已经麻到不怎么能觉得痛了。那根冰棍讲真有点儿用,透过倒影的窗玻璃看,眼皮消肿大半,但青紫还没褪去。

      教室里嘈杂一片,先前那些死气一般的通通都活了过来。纸屑叫嚷满天飞,前后门早已经被破开,一连好几个冲锋战士扛着炸药包往出飞。

      宋嘉誉总是格格不入的那一个。

      夹在一前一后的疯闹里,他在座位上细细把老师布置的作业一一检查,然后摞起来理整齐后塞进包里,再伸手进夹层里取出个深灰色的帽子扣在脑袋上。

      他安静地起身,书包压着生长的背。

      后门响开一连串的敲击声突如其来,扭过头去看,原来是有人用拳头把后门砸的哐哐当当。

      几个看着流里流气的半吊子靠着门框站的歪七扭八,视线统一都直直往宋嘉誉身上砸。为首的那个黄毛盖顶,校服系在腰间,开口直冲冲:“阿拉来走人家,听说有人最近轧朋友啦,阿拉来看看,认识认识。”

      他们讲上海话宋嘉誉一直都只听大概,反正不管讲的什么,无非就是来找麻烦的借口。

      班里人还没走完,几十号人,看热闹的占多半。有的大胆看,有的不禁意间瞄一眼,只有宋嘉誉自始至终连眼皮都没动一下,自顾自的低头整理桌面。

      这类欺人者向来嚣张跋扈,绝对受不了被欺者的无视和不作为。

      但他们似乎已经见惯了宋嘉誉的这幅态度,并没有要进来扯人的意思,只加大音量又哎了一声以示催促。

      立在后座的江栩洲手里还拽着小林的衣领,顺势一把将人扯过来,用臂弯锢住他的脖颈问:“那谁?”

      “七班的。”小林吸吸鼻子,用下巴点宋嘉誉:“找他。”

      短短两句问答的时间,宋嘉誉的桌面已经变得整洁,他两手攥攥书包带,神情看不出任何变化,转身朝后门走。

      看着宋嘉誉朝这边走来,黄毛的嘴角上扬,咧出戏谑的笑。

      江栩洲立在教室后排,那只原本勒住小林脖颈的手垂在了身侧,指尖轻轻的贴着裤缝。

      他的呼吸带动着胸腔起伏均匀,他面无表情视线定住不动,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在凝视着什么,只突觉教室里的温度好像开始暴涨。

      一股凶烈的热灼化了他的视线,眼前的所有事物在顷刻间变得模糊不清,似乎是融成了一滩色泽复杂的水。

      水中泛开波动,所有色彩几乎是一瞬间就汇集成了幅线条勾勒精致的图画。

      那是一只蝴蝶。

      一只金黄的蝴蝶。

      “宋嘉誉。”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不仅喊的宋嘉誉一愣,连带着一旁迅速抓起书包,准备跟上去看戏的小林也是疑惑的眯起眼睛,皱了眉头。

      他求这哥最好别是英雄上头,妨碍他凑热闹。

      聚集的目光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转移了目标。江栩洲不怯,他学起宋嘉誉的样子来,面色平平,弯下腰慢悠悠地开始从抽屉里掏书往包里塞。

      他随意的把包抡上肩头,绕过课桌,手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钱来摊在了宋嘉誉面前,“阿姨说今天家里没人,让我们自己在外面吃。”

      宋嘉誉半敛着眸缄口不言,就静静地透过那层薄薄的刘海看。

      看江栩洲晦暗不明的眼睛直愣愣的盯着自己,看他那张把慌话流畅讲出来的嘴,看他掌心里摊出来的皱皱巴巴的一堆钱。

      门口的黄毛挑眉,戏谑的嘴角平下来,他的舌头顶起腮帮子,看向江栩洲的视线很不友好。

      小林见形势不对,赶忙上手扯住江栩洲的衣服,凑到他耳边小声讲:“走,别多管闲事。”

      江栩洲明显怔了一下。

      对,别管闲事,你们关系没多好。

      可是画上的蝴蝶飞出来了,它煽动着翅膀落在了江栩洲的指尖。

      “我没管闲事。”江栩洲沉着声开口,小林不解地从喉咙里冒出个疑惑的音节,江栩洲清清嗓子,咬字加重。

      “他是我哥,我没管闲事。”

      任谁都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那帮混混一听倒是噌噌涨了劲头。

      平日里一直受欺负的人突然间被伸了援手,这可是电视剧里才有的情节。有人要学习见义勇为,他们可不同意。

      “哎,新来的吧?”黄毛身后的一个喽啰开口挑衅。

      江栩洲不理,就盯着面前的宋嘉誉。

      黄毛咬咬后槽牙,被激怒了,一口唾沫啐在地上,咒骂一声,作势凶凶的扬起拳头走进来。在紧攥的拳头划破空气挥下来的一刻,宋嘉誉一把抓上那只摊开在眼前的手,倾身撞开黄毛,飞奔出教室。

      身后炸开一窝谩骂,宋嘉誉拽着江栩洲奔出楼梯间,从反方向绕过教学楼。那一团皱巴巴的钱垫在紧握的手心里,汗液微微渗出,纸面磨着掌心的温度。

      大概跑出好远,听着身后的追逐没了声息,宋嘉誉才肯停下。

      在一片树荫里,江栩洲贪婪地大口呼吸,手撑着膝盖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台子上。暴晒一天的滚烫水泥面隔着裤子还能感受到温度,喉咙干的冒烟,生生咽下口口水勉强不那么难受。

      他一边喘气一边扭头看宋嘉誉。

      果然,宋嘉誉还是宋嘉誉,就连急促的呼吸都是小声的,安静的。他的刘海是温热的风撩起,零碎几根发丝混着汗液黏在额头上,贴在鬓角处。

      粗重的喘息凝在空气里,宋嘉誉把自己清清的声音混进去,“谢谢。”

      清冷的目光盖上来,江栩洲慌张躲开,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在心里反问自己:为什么要躲?

      不知道。

      但好像他看到,那双眼里淌的光变了。

      变成什么了不知道,但是和最开始说滚的肯定不一样。

      那几张皱巴巴的钱被拿去商店里换了两瓶汽水,少年并肩在江边坐。

      “他们为什么欺负你?”江栩洲最先打破沉默。

      宋嘉誉灌一大口汽水进嘴,橙子的甜味在整个口腔里蔓延,他的眼波停在江面上,“我不知道。”

      江栩洲想到他不会说,接着问:“为什么讨厌我?”

      “啊?我不讨厌你。”

      撒谎。

      江栩洲没作声,只是扭头看他。

      大概是质疑的视线一再收紧,勒的宋嘉誉喘不过气,扭头生生对上,答:“宋先生的聚会上,你说我是捡来的。”

      江栩洲瞬间泄气,自觉理亏的看向别处。

      宋嘉誉又问他:“为什么帮我?”

      江栩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重新扭回头来看着宋嘉誉不出声。

      “知道我讨厌你为什么还帮我?”

      江栩洲看着宋嘉誉,那只蝴蝶又飞了出来。

      江栩洲:“蝴蝶,因为蝴蝶。”

      宋嘉誉听不懂:“什么?”

      江栩洲摇摇头,他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自己是因为一只金色的蝴蝶去帮他。

      之后谁都没再出声,时间仿佛就静止在这个夏季里,只有温热的风翻滚过耳边,撩起根根发丝。

      夕阳渐落,宋嘉誉跳下栏杆示意回家。

      “哥。”

      江栩洲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停了宋嘉誉,“我可以……叫你哥吗?”

      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涌上心头,搅的宋嘉誉思绪乱糟糟。

      这一声‘哥’听起来不一样。跟宋欣叫了四年的不一样。

      宋嘉誉愣愣的。

      之前从来没有过,今天发生的所有事之前从来没有过。

      之前没有人见过他在厕所里换衣服的样子,之前没有人告诉他冰的消肿,之前没有人在那群人找麻烦时往枪口上撞的站出来。

      之前他也不会主动拽起人就跑。

      刚刚在教室里的场景浮现回眼前,江栩洲的那句话再次钻进耳朵里。

      他是我哥,我没多管闲事。

      宋嘉誉觉得这句话像阵风,往前十几年都没刮起来过,就偏偏在今天,在夏日里翻山越岭吹来,撩开了自己薄薄的遮住了眼睛的刘海。

      哦对,之前也没有人,撩起他的刘海。

      江栩洲就知道他不会吭声,抿掉嘴角的汽水残渣,两手一撑跳下栏杆,自顾自的朝着远处正在修建的高塔走。

      有奇怪感觉的不止是宋嘉誉。

      那一声‘哥’脱口而出的一瞬,江栩洲自己都愣住了。

      他现在已经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了。

      自从那天厕所里飞出来的那只金色蝴蝶开始,之后脑子像不是自己的,所以再发生的事他自己也闹不明白。

      反正每次都不是自我的意识,但却是自主的行为。

      好像每次的前缀都是一股脑热窜上来,然后把整个人烧成一片空白。

      在那片空白里,他用无色的墨水写担心有人被打死在厕所,写冰的消肿,写应该在看见欺凌时站出来,而那只金色的蝴蝶就飞在眼前。

      那股脑热打哪儿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

      反正莫名其妙地就把他变成了见义勇为的好青年。

      像小时候陪他妈窝在家里看的肥皂剧。四方的小电视机里播莫名其妙的剧情,莫名其妙的主角,莫名其妙的心思。

      他闹不明白,一点儿都闹不明白。

      走出大约十几米的距离,察觉到身后没有跟上来的动静,江栩洲停住回头,见宋嘉誉还立在那里,开口说:“宋叔叔他们今天真的不在家,阿姨把钱都给了我,我们得去找欣欣带她出去吃。”

      宋嘉誉回过神来,轻轻应声嗯,然后拎起汽水瓶扔进垃圾桶里,同江栩洲一起回家。

      十几岁的少年,莫名其妙的起始,友情的种子在跳动的心脏里寄居生根,种子发芽的动静很小,到后来慢慢生长成藤蔓也不曾被察觉。

      后来的某一天,一场大雨从清晨开始就接连不断的下,直到傍晚夜幕降临都还没停。

      晚饭过后的时间,上学的人要老老实实窝在房间里做功课,木制的窗框被风从外面拍的哐哐响,雨滴砸在沥青地面上噼里啪啦。

      江栩洲坐在椅子上腿抖的不安。

      忽然,一声轰鸣的雷击如预想的一般沉重巨响,直直劈进他的耳朵里,他的呼吸开始急促,笔尖画过课本只能连成一条条直线,不成字。

      “轰隆!”

      又是一声劈进来。

      他慌忙起身钻进被窝里,用双臂抱紧头,把耳朵藏在臂弯里。

      雷愈发嚣张,一声声轰鸣间隔不断,一道道闪电炸的漆黑的天闪白光。又是一声砸进来,但这次随之而来的,还有阵阵轻微的敲门声。

      “谁……谁啊?”

      门外没传来任何声响,只是门被轻轻地打开,江栩洲把被子掀起一条缝隙,一双黑色的拖鞋被兔子印花的裤脚盖住一半,慢慢走进视野里。

      宋嘉誉径直掀开被子钻了进来,惊的江栩洲藏起耳朵的臂弯都松懈了。

      “你干嘛?”江栩洲往墙边缩了缩。

      宋嘉誉看都没看他,给了个背躺下把被子盖上:“睡觉。”

      江栩洲的眼皮快速眨巴几下,然后在下一声轰鸣响起前也给了个背躺下。被子盖的同一床,但两人之间留有距离。

      这场雨一直下到后半夜才悻悻没了声音,听着身旁人渐渐均匀的呼吸,江栩洲侧过头,好小声的讲了句谢谢。

      “为什么害怕打雷?”

      “啊!”

      江栩洲被吓了一跳,轻呼一声,他以为宋嘉誉已经睡着了。他用手慢慢捋平被吓到的小心脏,抿了抿嘴:“谁说我怕打雷了?”

      宋嘉誉才不接他的茬儿,直接翻过身来,“我用我的故事换你的,换不换?”

      江栩洲的大脑飞速运转。

      宋嘉誉能有什么故事?他不就是孤儿吗?可万一有别的事呢?

      经过一番思索,他让宋嘉誉先说,然后自己在心底打起小算盘来,如果宋嘉誉讲自己是孤儿的事,那他就随便编个事搪塞过去。

      宋嘉誉确实讲了自己在孤儿院的事,但当政客一词从嘴里吐出来时,江栩洲顿时就愣住了。

      “那个女人的指甲又尖又长,涂成红色掐进我的肉里。”宋嘉誉的声音一直轻飘飘,面色平静的好像这是他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故事。

      直到宋嘉誉的声音落下,江栩洲还没缓冲出来。他从来不知道孤儿院里是漆黑一片的,他以为那里是慈善基地来的。

      “你呢?为什么害怕打雷?”

      相比起宋嘉誉,江栩洲突然觉得自己那些寥寥好像不算什么了。

      “我家靠我爸经商来钱,他每次酒局回来我妈都要闹,一闹两人就打,一打我就得被踹出门。打的最厉害的一次我七岁,下了好大的雨,雷声巨响,我妈拿十好几万的花瓶往我爸头上砸,我就在外头扒着窗玻璃看。”

      那晚后半夜,雷雨又呼啸起来,但江栩洲睡的安稳。

      交换过故事就真的是朋友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那只金色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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