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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番外二 百年铸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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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冬的第一场雪降临时,陵越御剑腾空,离开了天墉城。
“掌门又去闭关了?”陵珞一早来到临天阁,却发现掌门已然不见了踪影,妙法长老芙蕖真人则微笑和大家解释道:“掌门师兄已前往后山闭关,师兄不在的日子,我将与诸位长□□同主持天墉城事务,陵珞通知大家不必忧心。”
“陵珞明白了。”
拱了拱手,陵珞退了出去。
其实陵越真人闭关并非第一次,天墉城众人除了新弟子大家也都心里有数。
自当年紫胤真人离开天墉城之后,天墉城执剑长老之位一直空悬至今,执剑长老掌管天墉城兵器铸造,但如今天墉城内只能由一人替代执剑长老完成这项工作。
那便是当今天墉城掌教,也是前任执剑长老的弟子,陵越真人。
剑者,兵器中之君子,尘世间最朴素的矿石,经铸剑师之手挑选、熔铁、去杂、淬炼、打磨,最后成为旷世神兵利器,斩妖除魔。
自昔年紫胤长老辞别天墉城后,普通弟子打造的兵器俗不可耐,天墉城中唯有掌教陵越真人的铸剑技艺,方能经百折千磨。
陵越真人没有走远,他来到的,是当年师尊曾带他来到的后山铸剑小屋。
师尊离开天墉城时并没有带走很多东西,除了旷古流传的名剑数柄,两位随身的剑灵之外,其余的旧物一并都留给了他,也包括这个铸剑的小屋。
于陵越而言,这是人生中最难忘的一个地方。
师尊在这里,完成了对他入门三招的考验,也是在这里,寸步不离照顾了当时伤重的他五日五夜,更是在这里,师尊手把手教会了他举世无双的铸剑之术。
一载铸剑,春秋历尽,尘寰千年。
陵越踏入天墉城大门的那一年,年仅7岁。
和所有新入门的弟子不同,陵越似乎生来就不苟言笑,入门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比天墉城任何人都勤学苦练,而后入门试炼的那些日子,陵越的表现更是几乎吊打了所有入门一年的同门弟子,这般优秀的弟子几乎惊动了天墉城除紫胤之外所有的长老。
然而陵越却在入门试剑结束之后,在所有天墉城长老和新入门弟子的见证之下,缓步走到了执剑长老跟前跪下道:“弟子求执剑长老,收我为徒。”
“为什么?”
紫胤淡淡问道。
“长老剑术高超,举世罕有,陵越发誓不负长老所望,苦修剑道术数,来日学有所成,定会斩妖除魔守世间太平,并光大天墉城。”
那一刻,现场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紫胤长老的身上。
片刻之后,但闻紫胤长老几乎轻不可闻一声叹息道:“陵越,以你的才华能力,我相信任何一位天墉城长老都不吝将你收入门下,我素来不收入室弟子,暂不能答应你。”
一句话罢,紫胤长老起身离去,陵越仍是跪着未起身。
掌门看着紫胤长老远去的背影,而后无奈摇了摇头伸出手向陵越道:“起来吧,陵越。我知晓你是个优秀的孩子,不过紫胤这么多年遇到的优秀弟子无数,却无一能打动他收入门下,他拒绝你,并非你不够优秀,无需因此自疑。”
“我知道。”让涵素真人没想到的是,陵越并未如他想象那般失落,反而抢先说道:“我知晓打动执剑长老并不容易,但我也不会放弃。”
令所有天墉城长老弟子都想不到的是,陵越的执着与坚持,远远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被紫胤拒绝之后,陵越并未放弃,而是坚持在天墉城剑塔之上冒着凛冽的风雪长跪了三天三夜,等到紫胤终于肯见他的时候,他已几乎全身都被埋在雪中返魂无术。
天墉城上下皆对他的拜师之坚决赞佩不已,然而也只有陵越自己知道,当初那风雪交加的剑塔之上,若非师尊有心施术为他悄悄设下了御寒之术,他绝不可能活到三天后。
三天后,紫胤真人将陵越从雪地中扶起的时候,陵越却仍是执着看着紫胤真人的双眼坚定恳求道:“请长老,收我为徒。”
紫胤没有再问他为什么,而是和他定下了一个约定。
“我暂不会将你收入门下,但可以和你做一个约定。”紫胤看着仍不死心跪在跟前的陵越缓缓道:“道法剑法的修行,并不在于你师承何人,而在于你自身的淬炼,你先在天墉城内修习两年,两年后,你凭借所学若能接下我三招剑术,我就答应收你入门下。”
“陵越,你可愿意?”
“好,便依长老所言,两年后,陵越定会完成今日承诺之言。”
七岁,于天下其他孩子,甚至于天墉城中其他弟子都还是贪玩的年纪,然而于陵越,却已开始了埋头苦修的日子。
那时的陵越没有告诉紫胤,紫胤也没有问过他。
他之所以如此执着,是他曾亲眼见过紫胤天下无双的剑法,逼退了几乎将他的故乡和亲人全部屠杀殆尽的妖魔,那一场灾难过后,故乡的人所剩无几,而他唯一的亲人不久后也去世。
他已一无所有,心中只余下对那个仙人,对那天下无双剑法的执着。
若可如他一般一剑惊破尘寰,喝退妖魔,又何惧世间,没有太平之日?
两年几乎没日没夜的苦修,陵越无论剑法道术,都超越了天墉城同辈弟子太多,甚至直逼各执事弟子,而两年后的天墉城后山此地,陵越依约与紫胤面对面。
然而天地之大,终究是超乎他的想象。
两年苦修,却仍是连紫胤一招都接不下。
眼看着横亘在自己和眼前之人巨大差距的实力面前,陵越有些绝望低下头。
“长老,出第二招吧。”
支撑着受伤孱弱的身躯,陵越颤抖却又坚定站起身来,要完成那三招的约定。
直到三招过后,漫天飞雪将几乎伤重濒死的他掩埋,终是换来了那人对他说:“三招已过,当日的约定,你达到了。”
五日后,伤重的陵越从昏迷中缓缓醒来后,曾对紫胤说过:“师尊,对不起,我真的已经努力去实现了,但却仍没有真正达成那三招的约定。”
紫胤只是淡淡一笑,摇了摇头道:“陵越,剑术之道,并非一朝一夕,甚至不是三年五载炼就,一个剑者的磨练,是十年八载,甚至数十年之功。”
直到很久以后陵越才明白,人之一生有穷尽,然而师尊在这个世上,已然度过了许多个春秋冬夏。师尊从来没有真的冀望他完成三招之约,师尊想要看的,不过是他的决心和毅力,是否一如当初入门那般坚定。
十年后昔日小小少年成长为了天墉城无人不服的大师兄时,也终于领会了当年师尊话中真意。
一载铸剑,十年铸人。
陵越的出现,打破了执剑长老三百年不曾收徒的沉默,然而令天墉城上下更没想到的是,就在陵越入门5年后,另一位意想不到的弟子,和陵越一样被执剑长老收为了亲传弟子。
那个孩子,名叫百里屠苏,屠绝鬼气,苏醒人魂。
第一次见到百里屠苏,陵越便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一丝自己的回忆。
沉默寡言比之陵越有过之而无不及,日以继夜忘我苦练剑法直到月落中天。
屠苏是被师尊带回天墉城的,然而和自己有所不同的是,屠苏的目光,似乎总是望着很遥远很遥远的方向,尽管他看去的地方能看到的不过只有苍山负雪、云海荡荡,然而陵越就是能够感觉到,屠苏的目光和他的心,遥望的从来是比天墉城更远的方向。
而师尊看着屠苏的眼神中,仿佛有着陵越永远无法读懂的悲天悯人。
陵越被执剑长老收为弟子,天墉城上下无人不服。
百里屠苏被收为执剑长老二弟子,却微词颇多。
然而只有陵越知道,师弟能得师尊赏识,并非没有道理。
百里屠苏,恰如未出鞘的利剑,剑未出,锋芒已难遮掩。陵越从不怀疑,当这柄利剑出鞘,便惊动天下。
八载春秋,朝夕相处,同门情义,光风霁月。
陵越也未尝没有争胜之心,不过那一次的争强好胜,换来的是太多的心碎与沉痛,直到那一次之后,陵越也如入鞘之剑,尽力去遮掩锋芒。
直到百里屠苏私逃下山,直到师尊出关后道出师弟身上所有的故事与真相,陵越方知,自己的世界原来如此狭隘。
“师尊,师弟的命数,当真无可改变,无可挽救了吗?”陵越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五味杂陈,跪在师尊面前忧心道。
紫胤未语,只是淡淡闭目。
“为何会……如此?”
陵越想起很多往事。
那一年纪轻轻就将自己关在剑塔,一日复一日独自练剑,却从不和同门比剑的师弟。
那一年茫然问自己“人死了,真的无法回来了吗?”,眼中流淌着生离死别的伤痛与对人生迷茫无助的师弟。
那一年明明错在他,却害得师弟被师尊责罚思过崖面壁,而他的师弟却在受尽不该受的责罚后对他言“只要师兄能够活着,就算以命抵罪,屠苏亦无怨言。”
那一年屠苏对他说,自己胸无大志,只是手中执剑,方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之人。
“师尊……为什么?”
紫胤缓缓转头看向他。
自拜入执剑长老门下,陵越从来就是最为刻苦的那个孩子,道法术数剑技无一不通,遇到问题也是自行求学,如今已极少问师尊为什么。
可这一次,他终是忍不住问了。
“屠苏说手中执剑,方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可为什么我明明学了剑,却还是救不了屠苏?”
他才十七岁的师弟,还这么年轻,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尘世的美好天地,就要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
为什么却没有人,救得了他?
这难道,便是天道?
紫胤轻轻一声喟叹。
“陵越,天道无常,万物生灭自有其道,纵使手中执剑,未必就能救得了所有人,屠苏的命运,许是天意……终难成全。”
“手中执剑,却仍需……天意成全吗?”
陵越的泪,终是忍不住流下。
当年跪在剑塔三天三夜风雪加身,他没有哭。
当年在后山与紫胤三招相对重伤濒死,他没有哭。
当年被屠苏以焚寂伤得五内俱焚几乎丧命,他也没有哭。
然而此刻,他终是忍不住泪如雨下。
紫胤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转身离去,给他自行领悟的空间。
铸一把好剑,需一年之功,铸一位绝世剑客,需十年八载之长,然而道法天地,人要堪破红尘生死,领悟那命运无常,却非百千年不可成。
一载铸剑,十年铸人,百年铸道。
屠苏走的那一年,昆仑山上的雪下得从未有过的大,也从未有过的冷。甚至于陵越记忆中,比起当年他跪在剑塔之前三天的风雪加身的冷意,还要凛冽。
而就在这样的风雪中,陵越在屠苏的屋前站了三日,宛如雕像。
“逝者已不可追,陵越,你无需如此。”
师尊亦不知站在他身后站了多久,最后仍是叹道。
“师尊,这个世上,是否真的没有重生之法?”
紫胤微微闭目。
“天道万象,造物之奇,一人一世又如何能看透?”紫胤缓缓遥望着天际雪舞,冰封昆仑,“无论答案有,抑或无,他的命数,皆已不再属于昆仑。陵越,有些事,有些人,无论多少不舍,终需放下。”
“师尊……”陵越缓缓低下了头:“如果放不下的话,又会如何呢?”
紫胤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却又很快恢复如常。
“如果放不下,那就无需放下,放与不放,皆无需执着。”
陵越猛然抬起头。
“你是我紫胤的弟子,却并非要追求紫胤的道,陵越,你的道在何处,只有你自己,方能寻得。”
紫胤言罢缓缓转身离去,而这一句话,陵越亦有所顿悟。
忽忆当年,也是在这里,他曾信誓旦旦对屠苏说:“来日学有所成,定要成就一番大业,光耀师门,或是尽心尽力护守苍生,斩妖除魔!”
如今屠苏为护万千生灵一夕太平,终是以自己的牺牲为代价,完成了斩妖除魔的重任,那么剩下的,就由自己背负而起吧!
三年春秋后,陵越站在临天阁象征掌门之位上,身披紫□□服,立身于昆仑之巅,天墉城鼎盛世代,从此名扬天下。
然而陵越在位之世,执剑长老一位却始终空悬无主,因此天墉城中执剑长老所负之责,陵越也自行一并担起。
许多人问起过他,为何不立执剑长老,他只淡淡回答道。
我心中,已有执剑长老之人选,然而他已远行,这个位置会一直留着,等着他回来的那一天。
陵越满百岁那一年,悄然逝去,而那位传说中得执剑长老,终是没有归来。
许多人问过,如陵越一般的得道真人,为何终没能成仙?
陵越亲传弟子玉泱真人终是摇了摇头叹道:“其实师尊,从未想过成仙。”
既然放不下,便无需放下。
玉泱只知道,师尊曾告诉他,自己已寻得自己的道法归处。
百年铸道,一世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