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卜道明象 ...
-
枯荣更迭,流年易逝,天墉城的岁月让人难以明了今朝何年何月,只有冬去春来年复一年寒暑交替。少年逐渐长高的身体已不再羸弱,愈加犀利的剑法也更见星华光芒。
因为深居简出,少年对自己的能力尚一无所知,但授其剑艺的紫胤却很清楚的知道,百里屠苏天资过人,而他的剑法之凌厉,剑术之精湛,早已远超所有天墉城同辈弟子。
剑术之道精髓,少年已悟得七八分。如今的屠苏如去往凡世,纵然称不上绝顶高手,江湖之中业已鲜有敌手,可惜他身中煞气不灭,一旦失控,这一身绝顶的剑术身手亦能成为祸世之灾。
剑本无心,为善为恶端看持剑之手,屠苏虽心性善良,奈何煞气之苦终是挥之不去,自己也终归不能允他离开天墉城。
随着年岁的增长,屠苏的道法修为也在提升,如今朔月之夜他已不需借助紫胤的相助便能自行压制煞气。然而他一旦远离了昆仑山清气,这一身煞气与身中封印,会慢慢蚕食他年轻的生命,甚至也会伤到别人的性命。
当然这一切,少年并不知情。
屠苏十五岁那年,懵懂的少年依旧在天墉城度过了7年千篇一律的日子,却并不知山下的人世,早已经历了无数风云变幻。
“妙法长老今日请我,所谓何事?”
天墉城钟楼之上,紫胤看着眼前眉目间神色凝重的凝虚真人,这位女真人是前任妙法长老的亲传弟子,自幼在天墉城长大,修为和资质在女弟子中都属佼佼者,其符箓道法、卜算之道亦是精妙无双。其幼年时紫胤也曾指点过她不少,但记忆中,凝虚心性从来温柔豁达,极少有这般心事重重的时候。
今日妙法长老神色凝重单独约谈,想来事情不简单。
“执剑长老,恕凝虚冒昧。其实我的师尊昔年离开天墉城之时,曾告知过我,她曾为您卜算的……渡劫之事。”
紫胤有些意外凝虚竟然提起此事,但心思并未动摇。
“你的师尊对你说过什么?”
“师尊对我提起过,修道成仙之人,成仙之路须历经三道天劫,执剑长老已然度过第一劫,修成仙身,而当初师尊为您卜算的第二劫,卦象显示是一个‘煞’字。”
紫胤不语,凝虚继续道:“师尊走的时候,曾私下交代过我,每隔十年,需再一次动用卜算之法,为您卜算第二劫来临之日,而昨日……恰是师尊离去的,第三十个年头。”
虽然话未全然说明,紫胤也听出了其中之意。
“如此说来,劫数,将近了。”
紫胤的话语仍是一如往常平淡,波澜不惊。
“凝虚不才,依据卜算结果,确实如此。”
“无妨。修仙之道,本就劫数难避,无论何时劫数降临,紫胤都无惧于此,淡然面对即可。”
“执剑长老,凝虚冒昧,这一‘煞’字,如今天墉城之中与煞字牵连最深的,恐怕……”
“这一点,紫胤早已心中有数。”
与凝虚的犹豫相比,紫胤倒是非常坦然承认了自己的想法,这倒教凝虚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莫非当年执剑长老带回百里屠苏之时,已心中有数?既然如此,为何……”
紫胤轻轻一声叹,踱步至钟楼的宽阔之处,看着天墉城巨大的阵法在城下不停的转动。
“有些事,虽然明了,但这并不会改变该做的,或不该做之事。”
紫胤缓缓闭目,复又睁眼,看向了天墉城远方的云海飘渺,和昆仑山的琼华玉峰,而后淡淡道:“那一年,我行至一片与世隔绝的山谷外的红枫树林,我在那里感受到了凶煞邪气的波动,因而停留在了那片林中,也许是缘分,那时我遇见了一个孩子。”
“……”
“那个孩子年纪尚幼,一如凡世同样年纪的孩子一般天真可爱,心思单纯毫无心机,第一次见面,他便求我带他来昆仑山,看一看昆仑山的大雪。”
“那个孩子,莫非……”
紫胤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当时并没有答应他的请求,我和那个孩子短暂相遇又离别,可就这一别三日后,我再见到那个孩子,他已全然不复从前。”
乌蒙灵谷在那场疯狂的屠杀中毁于一旦,而那个天真可爱的孩子,从此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只剩下煞气缠身的命运,和这一生注定孤独与夭折的痛苦折磨。
人生最痛苦的,便是这无可挽回的悲剧面前,那无力的绝望。但或许最让人心有不甘的,是你本来明明有机会,避免这一切发生。
“执剑长老,这并非您的过错。”凝虚柔声道:“屠苏更不会因此怪你。”
“我知道他不会。”紫胤道:“所以,我也不会因为渡劫之事,而刻意疏离于他。”
“这……”
“煞劫,无论此劫数为何,这是修仙一途的历练,无论与屠苏是否有关,这皆是紫胤该面对的劫数。”
“凝虚,明白了。”妙法长老颔首道。
“凝虚,此物你收好。”沉思片刻后,紫胤从怀中掏出了一纸符咒,交给了妙法长老,而见到此物的妙法长老,也露出了几分惊讶的神色。
与妙法长老一谈后,回到剑塔的紫胤便未曾多说一语,只是沉思立于剑塔之上,看着屠苏手中的剑流转变化,听着破空的剑舞之身传递而来。
屠苏自入天墉城门下,便与剑有着不解之缘,论才华天资,堪称举世无双,对剑道的领悟力可是惊为天人。论刻苦勤奋,他更是不输陵越,也不输紫胤三百年来见过的所有天墉城弟子。
紫胤于剑道一途深有灼见,若要他来形容,眼前的少年亦如一把沉睡的利剑,当醒来的时候,随时可劈波斩浪,断山斫石。
“师尊!”
醉心练剑的少年一招收势后看见了一旁观看的紫胤,立刻恭敬拱手道。
“屠苏,随为师来!”
说罢便转头走进了祭剑阁。
屠苏跟着走进祭剑阁,只见紫胤缓缓取出一把宝剑,递到了屠苏的面前。
“师尊!”
屠苏立刻跪地接剑,但见这把剑剑身柔软,弹指间的质感亦与寻常宝剑极为不同。
“从今往后,此剑便赠与屠苏,此剑名为‘秋水’,禀赋柔脆,过刚易折,屠苏要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事,都须保持心态平和,以静为养,修身修心。”
“屠苏谨记师尊教诲!”
“你在昆仑山随为师修行多年,心法道行已小有所成,如今只要借昆仑山清气压制,身中煞气应无可作乱,今后若为师不在山中,你亦不可荒废修行。”
“师尊……你……要走了吗?”
听到紫胤的话,少年不知为何心中有了一阵心慌。
在昆仑山这七载春秋,师尊倒也不是一直都呆在山上,偶有尘世所托降妖除魔,也偶有拜访他派长老挚友,但如此慎重交代他,似乎还从未有过。
“为师,要离开昆仑山一段时日,归期未定。”
少年的表情明暗不定,似是对师长的不舍,又似是对未来的忧虑。
紫胤很清楚,屠苏这些年一直遵从他的命令,居住在剑塔之中深居简出,几乎隔绝了与同门之间的联系。平日里也只有陵越和芙蕖才能寻得少数机会和他说两句话,其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和紫胤一起度过,无论是练剑道法,还是其他生活起居,都是紫胤一手照顾长大,如今自己离开较长的时间,则意味着屠苏需一个人面对着天墉城剑塔的青铜石墙,寂寞如雪。
由于煞气存在变数,陵越和芙蕖,为了安全起见,亦会命令他们只有白日,才可以抽空来剑塔看望屠苏。
“弟子,遵命!”
良久,屠苏叩首应了师命。这个孩子从来如此,不会多问,也不去多想。
紫胤心中忽然又有几分不忍,也不是没问过自己,将他如囚禁一般关在这昆仑山剑塔之中,是否真的是可行的办法?
不过有些事终究要解决了,依照妙法长老所言,“煞”劫已近,自己被动了这些年,亦不该继续被动下去。
那个行踪不定的白衣人,虽然自当年朔月一战后再未出现在天墉城,但紫胤很清楚,他和他的人,仍在暗处筹谋着他们的野心,如他们一般的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屠苏,接下来为师所说之话,你务必记住,天墉城的外围,有为师亲手布下的结界,其阵法的中心,便是这剑塔的中心剑柱。”
紫胤带着他缓缓走近了剑塔中心悬着的高高剑柱。
这里的风景屠苏已经看了许多年,自然非常清楚,当年刚入天墉城时,芙蕖和众弟子都猜想剑塔的蓝色光芒或许是师尊的铸剑炉发出的光芒。但后来屠苏经学习天墉城道法与道史,并与师尊平日的交流中得知,这天墉城乃是天下清气所钟之地,平日里多有妖魔环伺,为保天墉城要地平安,师尊亲手以绝世剑术,加持他高深的道法修为,布起了一个环绕整个天墉城的结界。而这一结界,足以抵挡大部分妖魔侵袭,纵然有少数道行高深的妖魔可以突破结界,那兴风作浪的野心终究也会败退在师尊绝世剑法之下。
天墉城便是在师尊和他绝世剑阵结界的保护下,安然了三百年。天墉城弟子虽然不甚明了,但天墉城的长老们都心知,三百年来天墉城能安然无恙问鼎修仙界,无不是执剑长老之功,而且只要有执剑长老坐镇天墉城,便可保这一方清气圣地千百年不坠。
“屠苏,为师离开的日子,无论发生何事,你都要切记万不可离开天墉城。”
“弟子明白。”屠苏拱手道:“师尊所交代之事,弟子一定谨记于心。弟子也会……”
屠苏顿了顿继续说道:“弟子也会记得按师尊所言,于剑塔之中深居简出,不与同门练剑比剑,也尽量少与他人来往……”
屠苏说完一连串的话,语中平静得仿佛静水无波。
紫胤心中忽有一丝不详的预感闪过,却也很快消失无踪。而后看着眼前默然拱手恭敬却面无表情的少年,无言伤感。
“屠苏,你在天墉城呆了这么多年,是否也希望,有下山的一日?”
沉默了片刻,紫胤淡淡向少年问道,少年眼底闪过惊异的神色,抬起头看着师尊。
自拜入师尊门下以来,被严令禁足于门派之中,莫说下山,就算天墉城内,他也从未来去自如。
屠苏知道师尊这么做并非刻意为难自己,是自己煞气缠身,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为此他也谨遵师命,尽量不与同门比剑来往,不修行御剑之术和瞬移的道术,七年寒暑交织的岁月中,屠苏几乎从不越矩行事,除了那,唯一的一次。
“弟子……”师尊忽然的问话,令屠苏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迟疑了半晌后的屠苏,眼前忽然闪过了曾经重伤陵越的往事。
这唯一的一次,已是惨痛不堪回忆,屠苏垂眼平静回答道:“弟子不敢。”
紫胤默然轻叹,这样的冷静自持,全然不该是他这样年纪的孩子展现出来的。
“屠苏,不必如此。”紫胤缓缓道:“纵是心存渴望,也并非错事。若非……”
屠苏抬起头,尽管极其微妙,但师尊的神色似乎带着自己从未见过的哀伤,尽管师尊并没有说下去,但屠苏却可以清楚感觉到师尊几分欲言又止的无奈。
师尊已然修成仙身,究竟是怎样的难处,能令师尊如此迟疑?
紫胤终究是没有再说下去。
或许是心存不忍,又或是还未放弃希望。尽管有几分不忍的冲动,但紫胤终究没有对屠苏说出屠苏身怀封印与命运的真相,而紫胤也想不到,这一瞒,也竟然再没机会由自己告知他真相。
少年也没有多问,纵然心里无数疑问,但仍是选择了沉默不语。直到两年后,私逃下山屠苏从悭臾处得知了血涂之阵封印的真相,直到紫榕林中再见师尊,淡淡问他从何得知封印一事后,屠苏终于明白,为何已修成仙身的师尊,看着他的眼神总带着自己读不懂的悲悯,为何师尊的语中,总是带着几分那般欲言又止的无奈。
那遥远的未来如今仍是虚实不定,于仙人而言,现下也只能着眼于眼前。
屠苏现下的修为剑术已足够可以自保,若寻常妖魔应是奈何不了屠苏,如果那白衣人当真借机闯入天墉城,自己布下的剑阵阵法也会启动剑阵防守,足够困守对方一段时间,自己交给妙法长老之物,也应可通知他第一时间赶回天墉城护阵。
现下如果一味只是在昆仑山保护屠苏,也只能陷入被动防守的局面。
乌蒙灵谷一事,那些死去的亡魂,那血涂之阵的残光,不应该就此被尘封。
终究要有人,主持公道。
**
数日后,乌蒙灵谷。
一片废墟间长草已然隐隐长出,乌蒙灵谷的故园已不复往日的灵气,荒凉与萧索的气息缓缓爬上了早已无人居住的房屋,断壁残垣上已铺满了厚厚的尘灰。
空谷寂无人,唯有花开花落,年复一年,不曾更改。
忽然一阵冷冷的风吹拂而过,一道暌违已久的身影再度出现在了道路的尽头。
那一道身影多年前曾意外出现在此,带走了一个孩子,也带走了过往的记忆。
紫胤缓缓凝视了片刻周围的风景,自己也有几分想不到,竟然会在时隔这么多年后再度踏足这里。
昔年在这里目睹了一片杀戮过后的焦土,在这里救下了年仅八岁的韩云溪,也是在这里看着那个年幼的孩子,拖着受伤的身体和心灵把族人的尸体一个个背到了冰炎洞中安置,那个孩子曾经给他的触动,至今难以忘怀。
紫胤默默向记忆中冰炎洞的方向走去。
在那里,屠苏的族人尸首仍是一具具整齐摆放着,冰炎洞的寒冷保尸身不腐不化,而在冰炎洞祭台之上,大巫祝韩休宁也仍躺在那里安静的闭上双眼,仿佛沉睡。
紫胤伸手探了探韩休宁紧握的双手。
果然,是血涂之阵残留之力。
无论当初原因为何,都确实是大巫祝用血涂之阵,亲手将焚寂剑灵封印进了韩云溪的体内,也让屠苏从此再也无法摆脱煞气的噩梦纠缠。
“大巫祝阁下,韩云溪,已经长大了。”紫胤缓缓道,似是对韩休宁说,又仿佛是对着虚空自言自语:“也许你会觉得意外,在你亲手将焚寂剑灵封印在他体内的那一刻起,你或许对他活着的事,已然不报希望,但他是个好孩子,很坚强也没有向命运屈服,他咬牙忍下了所有的苦,安然活到了今天。”
“紫胤或许无法改变他此生的命劫,但仍可以告诉你,他,并没有令你失望。”
无言的沉默,冰炎洞没有风,却不掩一丝丝寒冷透来。
紫胤意外发现,韩休宁的手中,竟然放着一朵十分特别的植物,似花亦似草,还很新鲜,显然放置并不久。
乌蒙灵谷一族除了屠苏已全部亡于昔年那场灭族惨案,还会有谁有心来此,祭奠乌蒙灵谷的众人呢?
紫胤端详着这,不久后却仿佛几分了悟。
此物,并非凡间之花草。
紫胤心中忽然一沉。
原来如此。
信仰着地皇女娲的,并不是只有这乌蒙灵谷啊。
韩休宁的手中,那一朵盛开着的,正是忘川蒿里,相伴逝者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