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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琴叶之鸣 ...

  •   妄境试炼结束后一段日子,屠苏似乎都高兴不起来。
      当然陵越和芙蕖的印象中,屠苏在天墉城生活的日子很少有高兴起来的时候,更多的时候,屠苏永远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有的时候芙蕖也觉得不敢想象,屠苏和她的年纪根本没差多少,怎么每天和几百岁的执剑长老一样的表情。
      然而这段日子的屠苏,已然不仅是高兴不起来,而是更进了一步。
      屠苏和往常一样住在与世隔绝的剑塔,只是无论是在剑塔独自一人,还是和大家短暂在一起的时间,屠苏都是越来越沉默地抬头望着天空,常常无故就发了怔,神情恍惚。
      “屠苏师兄,你怎么了?”虽然没有发生任何有危险的事,然而芙蕖却越发担心屠苏的状况。
      妄境试炼后,掌门师父和执剑长老把大师兄和她叫唤到了跟前,让他们各自详述妄境试炼中遇到的种种事情,执剑长老更是详细查问了他们在幻境中看到的种种现象,和屠苏的情况。
      “红叶湖?”
      当芙蕖提到进入幻境后看到一片红叶森林,而屠苏告诉他们那里叫做红叶湖的时候,芙蕖发觉执剑长老的眼底,闪过了一丝忧虑的神色。
      “屠苏可对你们说了什么?”
      记忆中,芙蕖从未见过沉默寡言的执剑长老会对弟子所言之事如此追根究底的盘问,尽管所有的事情不过是幻境中发生的一些小事,但不知为何,芙蕖感觉到执剑长老眼神和语气中,仍是充满了无言的担忧。
      屠苏师兄,发生了什么事吗?
      芙蕖有些不祥的预感,却无从追究来源。
      后来这几日见屠苏时常精神恍惚无措,那种不祥的预感,不安的担忧,亦在渐渐扩大。

      屠苏只是摇摇头回应了芙蕖的担忧,然后向芙蕖问道:
      “芙蕖师妹,通过妄境试炼后,师妹应该就可以下山历练了吧。”
      天墉城弟子入门后,会先是闭关于山上三年左右时间,等长到了一定年岁,或是通过了妄境试炼有一定修为能力了,可以被允许下山,到凡间接受斩妖除魔的委托,或是探望家人故园。
      “我……应该可以吧。芙冰师姐说,下次她下山的时候,会和掌门师父禀告,看看能不能带我一起下山。”
      “我无法下山,能不能请师妹帮忙,帮我带样东西。”
      “当然可以啦。”芙蕖有些意外惊喜,平日里同门师兄弟师姐妹们,年幼的弟子需要山下的什么东西,都会央求年长的可以下山的师兄师姐们帮忙带东西,可芙蕖记忆中,屠苏自来到天墉城从来都不会求同门师兄师姐们帮忙带什么,此刻竟然会求她,实在难得。“师兄请说,师妹下次下山的时候,一定会帮师兄你带回来。”
      “不是什么大东西,只是……”
      芙蕖听到屠苏想要的东西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屠苏师兄竟然是请她帮忙,从山下摘几片青翠、薄长的新鲜树叶回来。

      尽管很惊讶,芙蕖仍是把这个请求记在了心里,在她第一次下山历练的时候,她在回山的那天特意自绿野之郊,摘取了几片屠苏师兄要的树叶,用泉水洗干净后手帕包好,带回了天墉城。
      “屠苏师兄,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
      方练完剑的屠苏自芙蕖那里接过了树叶,拿起了其中一片,放在唇边,轻轻吹了起来。
      那是怎样的声音呢?
      芙蕖不会形容,只是自己以前从来都不知道,一片简简单单的树叶,竟能吹出这么轻快的曲子,如笛音清然,纵然不嘹亮,却引人心旷神怡。
      芙蕖听着听者,不知不觉中沉醉了。
      “屠苏师兄,你吹的是什么曲子呀?好好听!”
      “我……”屠苏有些犹豫,然后浅浅一笑开口道:“这是我家乡的一首曲子,名叫彩云谣,家乡很多人都会唱,虽然我不爱唱歌,但可以用叶子吹出来。”
      “原来是这样,能有这么好听的曲子,屠苏师兄的家乡一定是个很美的地方吧。”
      “我的……家乡……”屠苏神情恍惚,记忆中的云卷云舒,草长莺飞闪过脑海,此刻的记忆却似乎十分模糊。自己拼命想要想起,却怎么也记不起。
      这一首彩云谣,是族人歌颂女娲娘娘练就五彩石补天的歌曲,传说女娲娘娘为了补天,走遍了山川草原、江河湖海,终寻觅得赤、青、黄、白、黑五色彩石,融化为石浆补齐了天际的窟窿,而后天边的云彩顿现五彩石颜色,族人的先祖为了歌颂女娲娘娘的功德,便编了此曲。
      许是好久不曾吹奏叶笛,屠苏觉得手感已有些生疏。

      “我的家乡,和天墉城十分不同。”
      那里没有高山巍峨,没有白雪皑皑,那里到处绿树繁花、长草鸟鸣,南疆终年炎热,雨水丰沛,年幼的时候我还曾天真的以为,天地万事皆如我的家乡一般光景。
      “听起来是个很美的地方呢!”芙蕖笑着说道。
      芙蕖的笑容让屠苏有些无奈的闭上了眼睛,看久了的风景,再美,也终究会腻味了。
      “我的家乡确实很美,但却很单调。因为母亲不允许我离开村子到别的地方去,我每天都和她还有我的族人们一起,生活在村子的世界里。小时候,哪怕只是一步,我都很想走出那个村子,无比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屠苏淡淡说道。
      “为什么呢?难道在村子里过得不好吗?”
      屠苏摇了摇头。
      “不,其实村子里大家,都过得很好。只是……”
      屠苏抬起头,看着头上青松长枝,天墉城坐落于昆仑之巅,寻常树木无法耐寒生长,整个天墉城,唯一的绿色便是这颗绿松,青松挺拔,风雪可载。
      只是,我仍然想去看看不一样的世界,不一样的风景。

      “此回下山,师妹过得可开心?”
      “当然开心!”芙蕖笑着道:“说起来,我也好久没离开过天墉城了,这么久以后突然见到外面的世界,确实好怀念。我还回家乡见了见爹娘,他们都过得很好,让我好好修行,不要为他们担心。”
      “那便好。”屠苏淡淡道:“芙蕖今后仍有不少机会下山,希望芙蕖都能开开心心。”
      “一定会的。对了师兄,你吹的曲子很好听,芙蕖很喜欢。以后芙蕖下山,再给你带更多的绿叶子。”
      “多谢你,师妹。”
      “还有师兄啊,我有礼物给你!”芙蕖说完又从兜里掏出了一包黄纸包好的东西,递给了屠苏:“你看看!”
      “啊?这是……”屠苏打开以后,却发现里面是香喷喷的肉干条。
      “这是给阿翔的!”芙蕖笑着道:“看阿翔那么喜欢吃肉,山上也没有太多肉吃,就当是补补吧。”
      芙蕖说完就笑着站起身来跑开了,屠苏看着芙蕖轻快而去的背影,嘴角边也不自觉露出了难得的笑意。
      “阿翔!”屠苏呼唤道,话音未落,闻到肉香的阿翔已然飞身前来。
      “芙蕖给你的。”屠苏把肉干打开放在了地上,阿翔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平日里昆仑山上阿翔总是独自抓捕猎物觅食,然而昆仑山巅气候寒冷,总有猎物难觅的时候,天墉城内修道食物清淡,也少有肉食,所以阿翔通常也是饱一顿饿一顿,如今有了芙蕖给的肉干,阿翔自然开心无比。
      天边夕阳已渐渐落山,屠苏看了看吃的开心的阿翔,又拿起了绿叶子靠近唇边。

      回忆着梦境中早已听了无数遍的曲调,屠苏手执叶笛又吹出了一首曲子。
      夜幕已缓缓降临,月色清辉如雪,星辰光芒时隐时现,透过松间枝头,苍松如披霜雪。夜风和鸣着屠苏吹出的笛音,将这一曲旋律送向远方的风中。和之前吹的彩云谣不同,这是一首曲子充满了忧伤的曲调,曲中仿佛有飘零的落花,有山水恬然,然而其中深邃与伤感,却不言而喻。
      一曲吹罢,屠苏渐渐放下了手中的叶笛,缓缓闭上双眼。
      这一曲他在梦境中,听那位名叫长琴的仙人演奏了许多回,而梦境中的听者,唯有那一只小小的水虺。
      长琴,仙人,他一定也是个孤独的人吧。
      永远都在那片山水间,奏着如此忧伤的乐曲,而听他奏琴的,永远都只有那小小的水虺。
      是否这位仙人,也如同被禁锢在这片山水间一般,无法获得自由?
      忽然传来了一阵弦音。
      屠苏蓦然睁开了眼。
      弦音清杳却不失曲调之优美,尽管听起来有些生涩,然而所奏之曲却不会错,正是屠苏方才用叶笛吹出的曲子。
      待一曲终了,屠苏站了起来,走向了弦音来处。

      “师尊!”
      青石肃穆的长老房内,屠苏见师尊坐在日常打坐的石床之上,手中轻抚过七弦之琴,指间按弦错落,奏出弦歌清然。
      自己拜入师门这些年,从未听过师尊奏琴曲,今日一听,屠苏发现原来师尊的琴艺,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但见紫胤手指轻按琴弦上道:“屠苏,坐下吧。”
      屠苏听命坐到了紫胤身边,目光好奇打量师尊手中之琴。
      “师尊,这琴……”
      “此琴,是为师的一位故友所赠。”紫胤淡淡道:“故友为琴乐之大家,昔年相交得他授琴艺,虽无大成,亦能小奏怡情。”
      “师尊喜欢琴曲吗?”
      “琴,乃圣人之制,治身怡情,禁邪归正,以和人心。”紫胤淡淡道:“与剑之杀伐不同,琴之音,能在聆听之中便感化人心,平复杀意,杀意去,自得安宁。”
      屠苏有些惊讶。
      他一直以来,以为师尊爱剑成痴,并不关注尘世间这般风花雪月的琐碎之事,可今日听师尊一言,方才觉师尊对琴音之悟道,已远胜凡人许多。
      说是小奏怡情,但方才师尊仅凭着听他叶笛吹奏一曲,便能以琴音奏出相同的曲调,这已非凡夫俗子所能及。

      “屠苏,为师昔年亦曾游历四海,去过不少地方。依为师观来,你方才所吹的这一曲并不似你家乡之乐,此曲何名?你又是从何听来?”
      “我……”屠苏犹豫了片刻,然后如实道:“弟子亦不知此为何曲,只是在梦中反复听到过。”
      “梦中?”
      屠苏点了点头。
      “自弟子来到天墉城之后,便隐隐有一个梦境时时环绕于身边,梦境中皆是相同的地方,初时很模糊,后来愈加清晰。是一位仙人坐在山水边弹奏琴曲,那曲调便是这一曲。”
      “仙人……琴曲……”紫胤似是自言自语,心中却暗暗琢磨屠苏所言之事暗藏深意。
      “屠苏,你还记得梦境中的其他事吗?”
      “梦境中,还有一只水虺,十分喜爱那仙人的琴曲,总会在仙人身边静静听琴,然后……”
      紫胤没有说话,却看着屠苏等他继续说下去。
      “然后……我好像听到那水虺,在唤仙人的名字,叫什么……长琴……”
      “长琴……”重复着这个名字,紫胤只觉得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其实紫胤不是没有想过,屠苏已历经血涂之阵,身上的三魂七魄已不再完整,那么除却韩云溪一半的残魂,另一半的残魂又会来自何处?
      这位在屠苏梦境中出现,名叫长琴的仙人,又是谁,和这剩余的一半残魂,有何关联?
      “师尊,你怎么了?”
      似乎察觉到什么情绪不对,屠苏担心道。
      师尊看着他的眼神,时不时总会流露欲言又止之色,有时候他很想问师尊为什么,却总是问不出口。

      “无妨。”紫胤一瞬又恢复了淡然神色:“只是屠苏,你既在梦境中有此奇遇,为何不告知为师?”
      “这……梦境之中所发生的事,本就十分模糊。”
      我甚至不知道这一切是真是幻。
      紫胤沉默了片刻,神色似是若有所思。
      “不过是寻常梦境,应无大事,师尊不必为此费心太多。”
      “哈!”紫胤轻轻道:“你这孩子总是这般性子,年纪小小便藏尽心事,他日若真遇大事,何以教人放心?”
      或许是遭逢了乌蒙灵谷的大难,屠苏虽然年纪尚幼,却总是把心事藏得很深很深。无论是长辈,还是同辈,都难以教他尽情吐露心声。
      初入门时展剑台试炼,陵端心怀不正在先,屠苏自卫在后,然事后却不曾听屠苏辩解一句,委屈一句。
      重伤陵越一事,本是陵越挑衅在先,论错也绝不该论屠苏一人之错。然而屠苏仍是一心求责,不肯辩解,若非紫胤对两个弟子心性为人太过了解,只怕根本没机会弄清楚真相。
      紫胤心中明白,屠苏这个性子纵然令他较之同龄人,更为懂事稳重,但对他本人而言,却绝非好事。
      他这一生命运已然多灾多难,如果事事都埋藏于心,一旦发生了大事,反倒会令身边人失去了最佳挽回的机会。

      “师尊。”屠苏忽然跪下来道:“师尊明鉴,屠苏并无心隐瞒任何事,只是弟子想自己既然被禁足于天墉城之中,就算梦境之中能去的地方再远,或许,也不过是……痴人说梦……”屠苏似乎有些说不下去的停住了。
      沉默静静在两人间弥漫,紫胤的手停在了琴弦之上,眼神却复杂让人难辨悲喜。
      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我听过秋爷爷故事中的繁华城镇,那里有人流如织熙熙攘攘,有四面八方的商人小贩叫卖,有灯火通明的玉楼春宴,也有巷陌人家的寻常烟火。
      我也听过冉伯伯说过尘世间的风景万千,有高山巍峨,有大江大海,有森林繁茂,有草原无际。
      我还听过艾彩姐姐口中的桃花源,那里有清泉流水叮咚作响,有桃花如雨落英缤纷,也有来来往往的旅人们谈笑风云,静观红尘。
      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美好的景色,可我从来都不能亲身去看一看。
      我是大巫祝之子,是乌蒙灵谷未来的大巫祝,我曾经被告知这一生都永远都不能离开乌蒙灵谷。
      而如今的我,又算是什么呢?
      乌蒙灵谷已然成为了过去,我的过去也已埋葬在了冰炎洞之中,然而我失去了一切,却也并没有获得自由,只是走进了另一个终生无法离开的囚牢之中。

      “起来吧。”许久之后,紫胤向屠苏伸出了手缓缓道:“为师并无责怪之意。”
      屠苏有些忧心抬头看了师尊一眼,而后递上了自己的手起了身。
      “屠苏既然向往尘世之事,可愿听为师说说昔年云游四海之所见所闻?”
      屠苏有些惊讶。
      “师尊,可以对我说吗?”
      “自然可以。”
      那一夜说了多久的话,屠苏已不记得了。
      只记得天墉城众人口中沉默寡言的执剑长老,他的师尊那夜对他说的话,只怕比紫胤这三百年在天墉城所说的话加起来还要多。
      师尊提到了很多很多事。
      说起过往曾云游四海,踏至西山,下至东海,见过南域的花草繁茂,感受过北疆的苦寒风雪,还曾经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妖、神、魔游走三界,见过繁华人世的生命气息,也闯过亡者墓穴的机关重重,甚至……
      见证天下兴亡、朝代更迭,生死轮回交替。
      比起族人们说过的故事,师尊的故事讲述起来永远是一副平淡无波的口吻,但那其中的经历似乎更加惊心动魄,屠苏隐隐能明白,那些都是师尊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事。
      每一段故事都曾悱恻惊心,然而在仙人的口中,又最终归于平淡。
      那年的屠苏尚不明白,曾有过如此多经历的仙人,为何看起来却永远是那般云淡风轻,不辨喜悲。
      那时少年无法预测自己未来的一切,也无法想象自己在多年以后,违背师命私下昆仑山后,用短短一年的时间,便经历了自己曾经在故事中听到的种种离奇遭遇。
      然而他却没有机会明白,尘世间的事,终归也不过如此,十年百年过后,再激动人心的故事,也终究只是后人口中的笑谈。正因为如此,历经尘寰岁月数百年的仙人,才能有这般通透和平静的心思,无欲无求,无悲无喜。
      而只经历了尘世短短十数载的少年,根本也没有机会体会到那份尘埃散尽后沉淀的平静与恬淡。
      他此短暂的一生,注定在命运中载浮载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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