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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雪载昆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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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已末,日子一天天平淡地过去。
自从搬来剑塔住,百里屠苏与同门师兄弟便甚少来往,虽然日常仍有少量文史典籍符箓术法修行和大家一起,但天墉城终究是剑术大派,再加上比剑也是大家最好彼此认识来往的课程,所以和大家的关系,也在无形中相去甚远。
有的时候文史课修习完毕,屠苏会远远站在展剑坛的入口处,看大家一齐聚在那方练剑。自己也只能看了几眼,然后默默离开。
大家也逐渐习惯了天墉城之中有这么一个特殊的人存在,不再耗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关注他。
屠苏日常读经闻道的课程结束,就会回到剑塔练剑。和大家接触的时日也十分有限,通常也只有陵越和他一起练剑的日子比较多,可惜陵越天生似乎便不苟言笑,纵使朝夕相处和屠苏交流的时间也十分有限。除此之外芙蕖是唯一会来看望他的人,由于剑塔是天墉城半个禁地,所以芙蕖通常也只会日常课程结束或吃饭的时候拉他说说话,还有便是趁师尊不在时来到剑塔看他,但陵越和屠苏心里都知道,这所谓的趁师尊不在,不过是师尊体谅的借机离开给芙蕖机会而已。
剑塔的日子单调,屠苏唯一觉得安心的便是学剑的时光,没有人打扰也没有嘈杂,通常也只有师尊一旁看着他并时不时指导他。以前乌蒙灵谷的日子他从没认真学过剑,只会拿着树枝乱舞一通,但真正学习了剑法,才领悟剑法变幻奥妙无穷,仿佛蕴含天地之大,造物之奇,挑、刺、拨、弄,每一招每一式,都有着层出不穷的变化。
自从搬来剑塔以后,他所有的剑术均是师尊亲自手把手教导他,而他只要手中握着剑,就会忘却曾经的伤痛和血腥,感觉到内心能够享受片刻的祥和与安宁。
当然最令他惊叹的,依旧是师尊绝伦的剑艺,似乎剑术学得越深入,与师尊接触的日子越长,似乎就会越感受到师尊的修为果真是惊为天人。剑在师尊手中,仿佛有了灵性有了智慧,师尊的剑招精妙无双,纵然同门弟子能使出同样的剑招,其中精妙之处却仍是望尘莫及。
师尊,当真是爱剑成痴。
日子便这样飞逝而过,来天墉城已过了数月,剑塔玄古小屋已渐渐不再成为天墉城众人聚焦的话题,但每个朔月之夜的噩梦,却始终如影随形跟着百里屠苏。
“煞气?”
“自我将你从乌蒙灵谷带回,便察觉一些异样。如今已可证实了。”紫胤面色无波,语中却透着一股无奈:“在你身上,带着一股凶煞之力,应是在乌蒙灵谷巨变当下,被封入了你的体内,如今你体内煞气纵横,尤以朔月时最为严重,无形中便可令你杀心重重。”
“煞气,在我身体里?”屠苏听完有些不敢置信。
“屠苏,朔月那日发生之事,你可有印象?”
屠苏摇了摇头道:“我不记得发生什么事,只隐隐觉得很痛很痛,头痛得快要裂开似的。”
“这令你痛苦的源头,便是煞气。你体内的煞气之凶悍,乃为师平生仅见,一旦失控,可能会万劫不复。”
“弟子真的会随意伤到其他人?”
“眼下暂未有。”紫胤摇了摇头:“但如果煞气不得压制,未来或许让你彻底迷失心智,变为疯魔,眼下为师冥思苦想亦无法可解,唯有冀望以清制浊。”
“以清……制浊?”
“这股凶煞之气,短期内不会消亡。若为师所料不差,以后每逢朔月,都会在你体内爆发。前次朔月煞气爆发之时,为师试着以自身清气压制煞气,终是令你恢复了神志。而昆仑山天墉城乃是天下清气鼎盛之地,为师所在的剑塔亦是最盛之处,虽无法消弥你体内凶煞,却可减缓其将你蚕食之势。”
“所以,师尊才必须让我住在这剑塔之上?”
紫胤点了点头。
“屠苏,你便在剑塔住下吧,为师会亲自传授你心道修行与剑法道术。但从今往后,你不得修行御剑或是移行术法,记住此事生死攸关,往后你万不可擅自离开昆仑。切记、切记。”
虽然自天墉城那第一个朔月之夜以后,屠苏就不再轻易失去意识,可煞气发作时满身的痛苦难受,却当真是让人恨不得失去意识。
疼痛遍布五腑六脏,四肢百会,脑海中的理智和意识被一寸寸啃噬殆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屠苏心中最惧怕的,却是不知道这股力量,会把自己变成怎样的一个人。
如果师尊所言是真的,那这令自己杀心重重的煞气,会不会如同妖魔一样把自己吞噬,然后——
他无法想象接下来的答案。
自从那回朔月以后,每到朔月之时师尊都会陪在他身边,以术法汇集昆仑山清圣灵气,注入他的体内为他减轻痛苦。平日里,师尊除了教授剑术,也教授他术法练气等清修之道,助他在朔月之夜,最大程度靠自身之力,抵御煞气侵蚀。
但屠苏清楚,这些做法并不能根除煞气。
自己有时候也忍不住在想,如果真的有一天,他已不再认得自己,不再认得师尊和周围的人,变成了疯魔,师尊会怎样做?
师尊后来将焚寂交给了他。
记得那时自己确实惊讶无比,但师尊却缓缓告知他:“此剑邪气已被为师暂时封印,它似具吸煞之功,力量与你煞气系出同源,虽不至此消彼长,却可略为吸纳你身中浊气,减轻煞气带来的痛苦。”
自后来的朔月之夜证实,师尊所言丝毫不差。
手握焚寂,确实令自己意识更为清醒,痛苦也更减轻一些。
不过师尊亦谆谆告诫;“焚寂暂由你保管,但切勿受其牵引、失去本心,更不可让焚寂为他人所得。”
当然这朔月之夜的故事,在天墉城是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莫说其他弟子,就连日日往来剑塔的师兄陵越也不得知。
时光飞梭,当冬天的第一朵雪花自空中飘落的时候,屠苏练剑的动作也忽然跟着停了下来。
时间仍是凌晨,天空并不晴朗,屠苏只看见一开始只是稀稀疏疏的几朵,后来越下越大,越下越密,变成了漫天的鹅毛大雪,纷纷落下,天墉城,很快便淹没在白雪皑皑的银色世界之中。
屠苏伸出手,接住了空中落下的一片雪花。
这,便是秋爷爷说的雪吗?
雪花晶莹剔透,形状漂亮而优美,纵是单一的白色,亦带来别样的美景。
繁花落尽时,白雪作飞花。
眼前的景色美得无以言说,屠苏愣愣站在飘零纷飞的大雪里,心中忽然有个久远的角落被眼前的雪激起了愉悦与快乐,然而高兴没有持续很久,屠苏很快便感觉到了一丝寒意开始穿过单薄的衣物透进肌肤毛发。
好冷啊!
双手不自觉交叉抱在胸前。
以前只听秋爷爷说过雪很漂亮,却不知道原来下雪时节这么冷呢!
忽然身上多了一层厚实的重量,寒意也似是减退了不少,屠苏回过头,只见师尊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他的身后,将一件厚厚的氅衣披在了他的身上。
“师尊。”
“年岁已入冬,昆仑山不比乌蒙灵谷,莫着了凉。”
氅衣并不宽大,却是刚好遮住他小小的身子骨,看着便像是为他定做一般。屠苏裹紧了衣物,寒意已渐去,清晨的天空也逐渐开始明亮。
屠苏双手捧成了碗的形状,任雪花飘落在手心,雪花在温暖的手心很快就融化成了水,少年留恋地皱了下眉头,紫胤伸手在少年的手间施了个术法,已化作的水重新凝结成一片大大的雪花,停留在少年的手掌间。
屠苏惊讶张大了嘴。
“喜欢?”
“嗯!”
自来到天墉城来,少年似是第一次感受到了对这片遥远异乡的新奇和趣味,转过头对白发仙人露出了无比开心的笑容,紫胤记忆中,乌蒙灵谷惨剧过后,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少年天真的笑容。
仙人,能不能带我去昆仑山看看雪?
昔日少年的话再度回响在耳边,此刻心愿已足,却也是含着千般苦涩滋味。
天墉城弟子见到雪落满山的风景,年轻一些的弟子似也起了玩心,日常的学习课程一结束,习剑课程还未开始,便争相在户外玩起了雪。
屠苏远远看了大家一眼,天上的雪依旧纷纷飘落,白色渐渐包裹了天墉城的楼阁墙宇,寒风瑟瑟,纵然现在已是天大亮,不过风雪乌云遮天蔽日,并不晴朗。
不过很快的,屠苏便不再纠结于这短暂的伤感,因为这日,紫胤不待天墉城弟子的习剑课结束,便早早将陵越唤至剑塔,并叫屠苏一起到了跟前。
“陵越,为师明日起,将前往后山闭关。”
短短一句宣布,陵越倒是不见很大的反应,屠苏却还是有些惊讶。
“弟子明白。师尊此行,不知要去多久?”
“短则月余,多则三月。为师不在的这些时日,你继续跟随威武长老学习,协助操练新弟子事宜。”
“是,弟子明白。”
随即陵越转过头看了看屠苏,又向师尊问道:“师尊,师弟他……”
“此次我会带屠苏一起,至于日常早课方面,我会代为教授,你回去后和众长老说明事由。”
“陵越遵命。”
“师尊,我们……要离开了吗?”屠苏一直到陵越离开,仍是一脸茫然不知二人所谈何事。
紫胤点了点头道:“为师既然身负天墉城执剑长老一职,自然需管理天墉城铸剑事宜,不过天墉城中并无适合锻造兵器之所,为师在天墉城后山之地,另寻了一处灵气、地火鼎盛之地,开辟为铸剑之所。”
原来如此,所谓的闭关,便是师尊铸剑之意。
“师尊,会带我一起去对吗?”
“这是自然。”紫胤点了点头道:“你身中煞气不灭,留你一人在天墉城内,为师终归难以放心。且去收拾行囊,明日一早,便同为师一道启程。”
“是,弟子明白。”
次日,当天墉城众弟子还在梦中流连不起的时候,屠苏便已然跟着紫胤,再次乘上了御剑之风,呼啸过了天墉城的高空。
天空中的风很刺骨,屠苏被吹得睁不开眼睛,再加上他并未修习过御剑之术,因此并不太习惯御剑而飞。
天墉城在他脚下缓缓而过,屠苏看了一眼脚下的天墉城,初时来到此地,不过是数月以前的事,但世事变迁,却仿佛已是一百年的漫长。
他仍是有些害怕,同来昆仑山时一般紧紧抓住了师尊的袖子。
不过好在这一趟很快就落了地。
落下的地方,是一座青石所盖成的屋子,不过比起天墉城的剑塔石屋,这里的明显要大出很多,而且一靠近石屋,似乎就感觉风雪不再那般寒冷。
进到屋内,屠苏惊叹的“哇”了一声。
石屋内,竟然躺着、挂着大大小小的剑,让人看的目不暇接。
屋的中央,是一口宽宽的深井,深井之中冒出了地火阵阵,铸剑本质是将各种材质热熔冷却最后打磨的过程,看来这地火,便是铸剑的热熔之地了。
难怪一靠近屋内,便不再那么冷,地火炎炎不绝,自然驱散了周围的寒意。
在空中被寒风冻坏了的屠苏,此刻只觉一阵暖意,让自己缓了过来。
“屠苏,今后的一段时日,你便与为师一同住在这里。虽有些孤寂无趣,不过亦可习得铸剑之法,为师亦会教你压制煞气的心法。”
“是,师尊。”
接下来的日子里,屠苏每日跟随师尊修习道家心法,剑术自然也没落下,当然额外的还有和师尊一起出外寻找铸剑所需材料,或是帮师尊看着铸剑炉的火候。每日,他们都将找到的铁、铜等矿石溶于地火之中,铸造成剑的形状,而后借天降大雪之日带来的冰泉之水冷凝剑身,最后再悉心打磨成剑。
两日看下来,屠苏对这铸剑之道一来二去也看得甚是明白了。从前在剑塔的日子里,屠苏日常除了练剑便是同师尊在祭剑阁中整理藏剑,一些日子下来屠苏也懂得了祭剑阁中,所藏之剑均是天下一绝。上至上古时代的千年古剑,今至当世铸剑名家手艺,无一不落。
不过当亲眼目睹这铸剑屋内的场景,方才领悟这铸剑之术,当今天下铸剑名家,又有谁能及得上师尊自己呢?
天墉城弟子入门时,都会领到一把名为霄河的佩剑,霄河剑轻巧,较一般的剑短小,天墉城入门弟子多数是幼年就上山,长柄重剑自然不适合使用,霄河剑既轻盈又灵动,通体散发蓝色微光,更适合入门弟子使用。
而到了弟子们长大后,霄河剑不再适用,紫胤便会根据每位弟子天赋秉性,选择一把藏剑或是铸一把合适的佩剑,交给天墉城弟子,平日里天墉城弟子的佩剑,几乎全都出自师尊之手。执剑长老爱剑如痴,每一把剑均是悉心打造,而天墉城弟子对执剑长老所铸之剑更是爱惜非常。
师尊,果然是天下御剑铸剑第一人。
每日屠苏醒来,发现师尊总是早早出门寻找铸剑矿石,师尊早出晚归见不得几面,大多数时候自己身边就只有那看起来魁梧凶恶,但从来沉默不语的古钧。
自从拜入师尊门下后,屠苏才知道原来那日在剑塔前拦住他,看起来很凶的人其实并不是人类,而是师尊佩剑古钧剑的剑灵。
“师尊,剑灵是什么?”
“上古铸剑师龙渊部族之人,为了所铸宝剑增添锋芒,寻得以生人魂魄铸入剑中的禁忌之法,剑灵,便是为铸剑成为牺牲者的魂魄。”
紫胤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人有人道,鬼有鬼道,成为剑灵,却是已入非道。
历经血涂之阵,跳出轮回,再无来世。
“这样,岂不是很残忍?”屠苏听了有些心中难受,不知为何,这种铸剑之法,似乎十分冲击他幼小的心灵。
“正是因为这残忍,如今这铸剑之法早已失传。”紫胤看着屠苏片刻后,摇了摇头道:“自龙渊部族覆灭,后世任何一位铸剑师,都必须谨守一个规矩,便是绝不可再动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此法堪称违逆天道,一旦动用,必将承受永劫的代价。”
屠苏听了沉默许久。
转头看向一旁面无表情的古钧,忽然明白素日里冷酷凶狠的外表下,古钧其实也有着令人心酸难过的痛。
铸剑炉屋内的日子其实也不能算是有趣,虽然平日在剑塔住的时候,基本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但好歹有陵越、芙蕖会和屠苏说说话,其他师兄弟和他虽然不算要好,但多数也会点头问候一两句。
但在这里,师尊常常见不到面,几日前师尊曾带自己出门找矿石找过几回,奈何天外风雪不止,屠苏虽然剑术精进极快,但术法道行方面的却不算优异,如今御寒之术修为尚浅,难以应对大风雪的冲击,最后师尊也只能让他这几日呆在铸剑炉旁,免得冻坏了身体。而一旁的古钧虽然奉命看守剑炉,因此和屠苏一直在一起,却从来不会和他主动交谈,久了屠苏也多少会觉得有点闷。这日完成了师尊交代的课,见外面风雪已停,屠苏不愿再呆在铸剑炉旁,决定出门去帮师尊一起找矿石。
依照记忆中师尊教他的方法,屠苏循着地火灵气走向寻找,却发现风雪虽然停了,地上厚厚的冰雪覆盖却不会一时消散,难以辨认雪的下面是普通的岩石还是矿石,正当冥思苦想要如何寻矿石的时候,一阵微弱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