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松间雪》天海无涯

1、红叶湖

　　韩云溪悄悄跑到乌蒙灵谷之外的时候，正是雨过天晴的时候。
　　阳光轻柔而温馨，空气中还带着清新的雨润，乌蒙灵谷外的红叶湖，虫鸣私语，花朵与树叶全都蒙上了一层水灵灵，景色美极了。
　　这里没有湖，但那嶙峋叠嶂起伏的山峦上，一株又一株的红枫交错生长，红叶满枝头，风吹过便满地铺红妆，像极了红色的湖水。
　　于是韩云溪为这里取名了红叶湖。
　　说来，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偷偷出谷了。
　　不过从前时候，他总会带着个小伙伴，比如楚蝉。
　　但今天，他独自一人。
　　“云溪，你怎么如此不懂事？”
　　娘的呵斥声闪过脑海。
　　“云溪大人，身为休宁大人的儿子，您应该……”
　　“云溪大人，休宁大人会为你而骄傲的，只要你能……”
　　族中巫祝、巫卫都是如此说。
　　脑海里闪过一句句令他不快的话语，韩云溪愈发有些苦闷。
　　女娲娘娘的祭祀仪式将近，而族中对他的苛求似乎也越来越多，心中的烦闷也愈加难耐。
　　我是韩云溪，我难道不能就只是韩云溪吗？不是休宁大人的儿子。
　　韩云溪内心仿佛有个声音，被闷葫芦瓶塞住了一般。
　　乌蒙灵谷里，所有人都说他是休宁大人的儿子，说的比他的名字韩云溪要多得多。
　　为什么，我不是单纯的韩云溪？
　　红叶湖中苦闷的少年低垂着头，韩云溪陷入了沉思。

　　天空中，似乎有一阵隐隐的力量，散开来。
　　韩云溪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力量，但隐约可以猜到，那必定和母亲说的焚寂有关。
　　这把剑是族人世世代代守护的一把剑，但母亲曾告诉他，那不是圣物。
　　他有时候觉得实在不能领会，既然不是圣物，为何又要世世代代遵照女娲娘娘的命令守护着它，让族人和自己，永远被困守在乌蒙灵谷之中呢？
　　罢了罢了。
　　韩云溪抱着头甩了甩，仿佛要甩掉脑海里的种种阴郁。
　　反正自己说了也改变不了结果，好不容易偷跑出来一趟了，还是去玩玩散心吧，过几天等母亲开始施加封印了，自己也就出不了村子了。

　　红叶湖是个很特别的地方，无论是不是秋季，总会有漫天飞舞的枫红，灿烂的艳红似是夕阳的颜色。
　　就在韩云溪感受到那股力量自乌蒙灵谷之中蔓延开来后，就看见红叶湖中的枫树红叶，一片片自树上飘落。
　　枫红如血。
　　韩云溪早已厌烦了乌蒙灵谷的与世隔绝，他很喜欢这里，这里仿佛是年幼的他心中的圣地，他熟练跑向了红叶湖中最大的一棵枫树，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最大的那根树枝。
　　这颗枫树已有百年多的树龄，长得比一般枫树，要粗壮许多，恰好能够承载幼年韩云溪的重量。韩云溪就这样躺在树枝上，默默感受温暖的阳光照射，看着枫叶一片片飘落下的风景。
　　舒心带来了淡淡的睡意，韩云溪闭上眼睛，尽情享受这阳光带来的片刻温馨。

　　一阵风，忽然吹过，枫叶林落下更多的红叶。
　　然而这阵风似乎有些不同寻常，韩云溪有些莫名，坐起身来警觉朝四周望了望。
　　周围的一切并无变化，但就在他低下头往下看的时候，却发现林中忽然多了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人的背影，当韩云溪见到那道身影的一刻起，就怔住了。
　　那个人负手立于红叶如血的枫树林之中，却是一身格格不入的颜色。他身着蓝白相间的道服，一头银雪的长发披至腰间，挺拔的身姿如苍松映雪，苍蓝色的宽大衣袖迎着风微微扬起，这片血色满满的红枫林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如冰川之雪的清冷。
　　南疆几十年如一日，永远是春暖时节未见寒冷，然而这个人的到来，却为南疆带来了冬天的气息。
　　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看他一头白发，应该是个老爷爷了吧，可他的动作和姿态看起来，却又这么超凡脱俗，好看得令人移不开眼睛。
　　或许是因为心中好奇炽盛，也或许是那水蓝色的背影实在太好看，韩云溪目不转睛盯着那道背影。风越来越大，那人的衣袖随着风翩然起舞宛如谪仙，而飘落的红枫叶越来越多遮挡了韩云溪的视线，他竟不自觉想要拨开眼前飞舞的树叶，好更清楚的去看清那个人的样子。
　　一时竟也忘却了，自己还在枫树上，而那树枝，也只是刚刚好和他小小的身躯一样宽而已。
　　伸出的手，一时间令身体失去平衡，惊觉之时想要抓牢树干，却抓了一把空。
　　无情的坠落淹没了意识，空气中只剩一声短短的喊叫，韩云溪便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冰冷的地面和坠地撞击的疼痛迟迟没有到来，身后却是一阵温暖的触感让自己莫名舒心。
　　“孩子，你无事吧？”
　　如春天的冰雪融水，凛冽却带着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韩云溪紧张睁开眼睛，映入眼底的面容却是让他再度吃了一惊。
　　没错，是刚才的那个人。
　　刚刚看到他的背影，看他一头银发，此刻与他面对面，才发现他虽然头发和眉毛全部都白了，容貌却俊雅的丝毫不似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那个人的眼睛如宝石一般湛蓝而深邃，目光有些冷若冰霜，却似隐含着沧海波涛的磅礴。
　　听到他说话，韩云溪不禁有些呆了，那个人的外表看起来明明是这么冷若冰霜，可声音却十分温柔动听，仿佛徜徉着冰水消融的淡淡春意。
　　“我没事，谢谢你。”
　　虽然刚才紧张地闭上了眼睛，不过云溪仍旧可以感受到刚刚从树上摔下来的时候，一双有力的大手托住了掉落的自己。
　　他就这样掉落在那个人的怀中。
　　他们彼此看着对方，韩云溪忽然觉得有些难为情，于是自那人的怀中挣扎了下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那人也没有再多言语，只是扶他起来，然后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

　　“你，难道是神仙吗？”韩云溪歪着头看着那人，轻声问道。
　　“神仙，不过是飘渺的传说罢了。”那人淡淡弯起了嘴角，而后平静说道。
　　既没说是，也没说否，这答非所问的回答，令韩云溪越发好奇眼前人。
　　“你长得这么好看，我就当你是仙人吧。”韩云溪自顾自说道。
　　那人似是有些无奈看了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道：“贫道来自昆仑山天墉城。”
　　“昆仑山，天墉城……”韩云溪在脑海里回想了很久：“好像很久以前听冉伯伯说过昆仑山，那是好远好远的地方，至于天墉城……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仙人似乎愣了一下，眉目轻敛似乎在绞尽脑汁想描述那个地方，最后只是淡淡道：“那是个很遥远的地方，和这里的温暖有些不同，那里极目望去尽是千丈高的山峰，峰顶常年寒冷积雪。”
　　“雪？哇……”料不到韩云溪听着却是眼前一亮：“我还从来没见过雪呢！听秋爷爷说，那是只有很远很远的北方才能看到的，当下雪的时候，到处都会变得洁白洁白的，很漂亮呢！秋爷爷说他虽然快七十岁了，可这辈子也只见过一次呢！”
　　“哈。”仙人听闻后只是浅浅一笑：“飞雪所至之地，必是严寒之冬。南疆四季温暖，自然难得一见。”
　　“可是我还是很想看到呢！”韩云溪想了想仍是很认真说道，而后沉默了片刻，而后轻轻上前，仰望着仙人如晴空碧海一般湛蓝的双眼，小心翼翼又期待的说道：“仙人，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昆仑山的雪？”

　　风似乎忽然也停止了，落叶的沙沙声，鸟语声仿佛在那一刻全部静止，万籁俱寂，寂静无声。
　　仙人的神情似乎有一瞬间怔住，然后又有些无奈，眼前孩童的天真无邪似乎能从内心最深处打动他人，但仙人却也不得不苦于孩子的异想天开。
　　于他而言，带着个孩子去昆仑山看雪不过腾风御剑数个时辰之事，并不困难。可他又怎么能轻易把一个素昧平生的孩子带去那么远的地方？那样孩子的父母，岂不是吓坏了？
　　“昆仑山上寒冷异常，道路更是崎岖纵深，你年纪尚幼，身体也不够强壮，怕是难以登顶昆仑山的高峰。”为了不打击孩子的期盼之心，仙人思索之下委婉说道：“孩子，还是等你再长大一些去比较好。”
　　“才不是呢！我虽然年纪小，但我可是很厉害的哟！”云溪听了有些不服气的撅起了小嘴，然后看着仙人得意洋洋说起了，自己昔日在这红叶湖中一击杀熊的故事，说得可爱又动听，还忍不住拿起树枝表演自创的动作。
　　然而韩云溪并未察觉，自己发明的这一击杀熊之招，看似用树枝乱挥毫无章法，舞起来的动作却很似一种兵器。
　　见到他一边高兴侃侃而谈一边挥着树枝，表情寡淡的仙人也不禁被逗笑了一阵。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或许是觉得这个孩子与他确实有几分投缘，仙人表情不再肃穆。
　　“我叫韩云溪，就住在这乌蒙灵谷。”看面容冷峻的仙人也被自己的故事逗笑，韩云溪非常得意主动自报家门。不过韩云溪并不知，仙人之所以会被逗笑，是因为他挥着树枝乱舞的样子，确实滑稽的很。
　　“你曾经学过剑吗？”仙人柔声问道，韩云溪想了想，却是摇了摇头。
　　“没有，娘和族人好像没有人会，大家都只教我法术，也只会天天催我学法术，可法术哪有我自创的一击杀熊厉害呢？”
　　韩云溪得意洋洋道，仙人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心下思量方才这孩子拿着树枝乱舞颇像是初拿剑的用剑者，十分杂乱无章，但那最后使出的每一招动作，却真带了十足的剑者气势。

　　“仙人，你能答应我吗？带我去看看雪？”
　　韩云溪歪头看了看默然未语的仙人，再次小心翼翼问道，仙人思索了片刻，仍是摇了摇头。
　　“眼下还不能，昆仑山此刻正值盛夏，并未至大雪时节，就算去了，也看不到太多的雪。”或许是不想惹韩云溪难过，仙人温言安慰道，“等到昆仑山大雪时节，你若长大了些，倒是可以问问你的爹娘能不能去。”
　　“爹娘？”听到仙人这么说，韩云溪眼中的失落倒是真的越发明显，喃喃道：“我早就没有爹了，娘是根本不可能答应让我去的，她只会让我呆在谷中，哪里都不能去。”
　　“云溪从小便没离开过这里吗？”仙人淡淡问道，云溪则有些无奈地努了努嘴，然后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我从小就没离开过这里，可我好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尽管大家都说这里是最好的地方，但我还是想去外面走走看看。”
　　听到他的话，仙人似是若有所思，少时伸手轻轻抚过云溪的小脑袋：“云溪，不必难过。你还年幼，未来的人生还很长，我相信终有一日，你会得偿所愿。”
　　“真的吗？”
　　仙人点了点头。
　　“好的，我相信你，娘说过神仙不会骗人。”韩云溪开心笑了起来，笑容天真浪漫。“仙人，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自己爬上昆仑山去看看雪，到时候，我可以来找你吗？”
　　“嗯，自然可以。”仙人似乎也有些被韩云溪的开心所感染，淡淡对他笑了笑道：“不过到时候云溪不必再唤我仙人了，我只是一个修道者罢了。”
　　“修道者？”韩云溪忽然想起了娘以前和他说过的一些故事，恍然大悟道：“我记得娘说过凡间有很多修仙门派，也有不少得道高人，你一定是那个，叫昆仑山地方的修道成仙的人，对吧？”
　　韩云溪天真无邪的双眼注视着修道者，对方没有回答，只是淡淡笑了笑，想来算是默认了。
　　正在此时，谷中忽然光华大作。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被吸引了过去。
　　“祭祀仪式，要开始准备了……”
　　韩云溪看了那道光芒一眼，自言自语道。
　　“祭祀？”
　　仙人不明所以，试探询问道。
　　“是啊，谷中三天后我们要举办女娲娘娘的祭祀仪式了，刚刚那是娘在召唤大家。”
　　自己再不回去，就要被发现了。
　　“仙人，我要回去了。谢谢你刚刚救了我，我真希望还能再见到你。”
　　仙人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云溪回去吧，有缘自会再见。”
　　韩云溪一路向前小跑着，却还是忍不住时不时回头看了看那位好看的仙人。
　　然而韩云溪并不知道，这位好看的仙人，是来自昆仑山天墉城的紫胤真人，不仅为当世御剑第一人，铸剑之术亦是天下无双。他爱剑成痴，是这个天下间，最知剑懂剑之人。

　　直到韩云溪的身影消失在乌蒙灵谷虚无缥缈的结界之中后，紫胤真人才抬起了头，望向了方才剑气冲来的方向。
　　方才那道剑气，似是来自更深的山谷之中，那应该就是韩云溪口中的乌蒙灵谷了。
　　他本不过云游路过，之所以被引到此地，正是感知到这个方向，有着一股不寻常的剑气。
　　越是靠近这里，感受到剑气的激荡就越是强烈。
　　然而这股剑气，却让他的心头萦绕上了一股异样感受。
　　“为何这剑气，竟似暗含这一种凶煞冲天的力量？”
　　紫胤真人本欲转头离去，但不知为何，内心却纠缠着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
　　他看向了韩云溪消失的方向。
　　韩云溪小小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他离去的方向只余留风吹红叶的沙沙之声，然而孩童天真可爱的笑容却似乎仍在眼前，一种不祥的感觉缠绕在心头，却让紫胤说不出缘由。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罢了——
　　他此番出门云游，尚有一事未了，等过两三日事情办完了，再来观察一番吧。

　　就在仙人的身影消失在来时的方向时，红叶湖的风也停止了，一切放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韩云溪不知道，这一次意外的相遇，使他未来的命运被悄然改变，而在那不远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