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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反杀 ...

  •   苏荷所去的李家,祖上曾官至宰辅,后来却一代不如一代,到如今的家主李泰安这一代时,仅官至中州长史。

      但好歹是几代累就的官宦之家,即便官职再小,家族底蕴仍在,其吃穿用度对比杜家不知要优渥多少倍。

      苏荷因与李家嫡女李姝丽同岁,进入闺房伺候。
      张秀花则因身体结实力气大,进入后厨干些挑水砍柴的杂活。

      二人白日忙完活计,夜间也能偶尔碰个面,简单聊几句。
      张秀花问:“荷荷可还吃得消?”
      苏荷答:“姑姑放心,吃得消。”

      “那位小姐的性情可还好?”
      “还好。”
      “她有没有打骂过你?”
      “没有。”

      苏荷的回答总是极为简洁。
      自双亲亡故,她便似换了一个人,从前天真活泼的女娃娃如今已变得沉默寡言了。

      张秀花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也莫可奈何,所幸二人虽历经磨难却从未被分开过,如此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要往后能彼此照应着,这日子总归是没那么艰难。

      日子一晃而过,一年又一年。
      苏荷也慢慢长大了,也从李姝丽的粗使婢女成为了近身侍婢。

      李姝丽的性情虽没多好,却也没坏到哪儿去,高兴时对下人赏吃赏喝,不高兴了随口斥责几句,倒也无可厚非。

      李姝丽性情大变则是在她及笄的这一年。

      这一年,其父李泰安豢养外室并产有外室子的事情被揭穿,那外室子甚至比李姝丽还要大上两岁。
      其母郭氏一气之下病倒,不久后亡故。
      李泰安见妻已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堂而皇之地将外室女何曼云娶为继室,紧接着又将外室子风风光光地接进了府邸。

      李姝丽因此大受打击,一连几日未出闺阁,像疯子般在屋中呼天抢地摔杯打盏,甚至将柜中所有衣裳剪成碎片。

      但凡有婢女敢出言相劝,她伸手便是一耳光。
      但凡有婢女做事不合她心意,她轻则辱骂殴打,重则残忍虐待。

      一名婢女因为给她梳头时不慎扯掉两根发丝,便被她用剪子生生剪去一截手指;另一名婢女因为铺床不及时,便被她用发簪狠狠戳烂了脸,戳得血肉模糊。

      苏荷自然也不能幸免。
      仅因为她奉上的茶水太凉,李姝丽便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狠狠往墙上撞去,直至撞得她满头鲜血踉跄倒地为止。

      事后张秀花给她淤肿的额头敷药,一边敷一边小声骂:“这李家小姐当真是发狂了,一点人性也没有。”
      末了又叹:“也不知这日子……何时是个头。”

      苏荷沉默良久,突然说:“姑姑,日子总会有头的,只要活下去便能看到那个‘头’。”

      张秀花眼含热泪,重重地“嗯”了一声。

      果然,李姝丽很快便捅出了大娄子。
      她竟在何曼云熬制的绿豆莲藕汤里下了砒霜,所幸何曼云命大,先将莲藕汤分食给自己所养的猫儿才算逃过一劫。

      家主李泰安震惊之余大发雷霆,将李姝丽在祠堂关了三天三夜,继而让她卷起铺盖滚去别院,没他的允许,不得再回李家。

      李姝丽离开那日是个阴天,冷风割面,寒意袭人。
      一辆马车装完了她所有的行李,另一辆马车则用来载人。

      此行她仅带了两名护卫,两名婢女,及一名做饭的婆子。

      苏荷不幸沦为同行的婢女。
      另一名婢女则是先前被李姝丽戳烂了脸的女子,名叫春兰。

      张秀花本不必跟去,但她不想与苏荷分开,故尔求主子开恩让她也一道同行。

      一行人沿着朱雀街出了城门,去往城外西山的方向。
      李家别院地处西山山脚,环境僻静清幽,平时极少有人会来这边。

      但今日那山道上却是人头攒动,有人还走着走着突然倒地,随即引来一阵哀嚎声。
      正值初冬,那?嚎声与冷风交织,使得巍峨的西山愈显苍茫。

      挤在鞍座上的苏荷不解:“不知是些什么人?”

      “估计是饥民。”一旁的张秀花叹了口气:“听府里的小厮说,现下梁国各地灾荒,饿死了不少人,这些人肯定是想进城去讨口吃的,但……有些人怕是等不到进城便要死在路边了……”

      苏荷闻言沉默了。
      她兀地想到了爹爹和娘亲,想到了这世间无数的困苦之人,包括她自己。
      他们要么承受着精神之苦,要么承受着饥寒之苦,而这所有的挣扎与努力不过是为了活下去,仅是活下去而已。
      她心间不由得涌出一股难言的酸涩。

      抵达别院时已是暮色时分。
      苏荷与春兰急忙收拾屋子安顿好了李姝丽,继而伺候李姝丽晚膳、梳洗,忙完已到戌时。

      苏荷径直去了后厨。
      张秀花正在灶台前刷碗,见她进屋,忙停下活计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眼:“小姐没打骂你吧?”

      今日一整日李姝丽都郁郁寡欢,就怕她现下又整出什么幺蛾子。

      苏荷摇头:“眼下她倒是消停了。”

      张秀花转身继续刷碗:“即便消停了也别大意,下次她若敢再动手,你便躲,惹不起总躲得起。”

      “知道了姑姑。”苏荷提脚往橱柜前走,指着柜中一篮馒头问:“这是今夜吃剩的么?”

      张秀花点头“嗯”了一声。

      苏荷毫不客气地提上馒头,转身往屋外走。
      张秀花唤住她:“荷荷提这些馒头去做甚?”

      苏荷也不隐瞒:“反正是吃剩的,且李家也不短这点吃喝,我寻思着不如将这些馒头放到路边,救济一下偶尔路过的饥民。”

      “我的天爷啊。”张秀花急忙走过来,压低了声音:“你当真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你偏要摸,若小姐知道了还不得把你吃了。”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小姐如何能知?”

      张秀花蓦地朝屋外觑了一眼:“这后厨不是还有个郑婆子么,丢了这一大篮馒头,你当她傻么?”

      “姑姑到时就说是小姐要吃,那郑婆子总不至去当面质问小姐吧,反正救人要紧,麻烦姑姑了。”苏荷说完提着馒头转背就走了。

      张秀花气得直跺脚,末了仍朝屋外觑了一眼,所幸那郑婆子正在杂物间里码柴火,没留意到这边的动静。

      苏荷提着馒头从后门出了别院。
      后门外是一条布满荒草的小径,沿着小径左拐,便是通往京城的山道。

      夜色苍茫,此时那山道上仍流落着三三两两的饥民,有些扶老携幼,有些行单影只。
      苏荷急忙将篮中的馒头分发下去,饥民们感激不尽,跪地谢恩,嘴里还连连唤着“女菩萨”。

      她哪里是什么女菩萨,她不过是慷他人之慨而已。

      待所有饥民都分到食物后,篮中还剩了几个馒头。
      她将剩余的馒头放在路边,以便别的饥民经过时获取到食物。
      做完这一切,夜又深了一重,她提着空篮回了别院。

      如此一连数日,苏荷每晚都会去山道上救济饥民。

      这一日,她刚将馒头分发完,便见前头夜幕中跑来一人,边跑边喊:“荷荷、荷荷……”

      是张秀花。
      “姑姑怎么也来了?”苏荷问。

      张秀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待距离近了,看了眼她手中的空篮,满面张皇:“不好了,小姐知道有人偷馒头了。”

      苏荷一顿:“她是如何知晓的?”

      “刚刚春兰泡制的饮子太甜,小姐便想吃个馒头解解腻,结果发现后厨没馒头了,那郑婆子便告诉小姐说有人在后厨偷馒头。”

      苏荷神色不变:“如此,她也不一定知道是我偷的。”

      “春兰已经站出来了,说……说是她偷的。”张秀花都要结巴了,“眼下春兰已被叫进正房,关了门……被小姐打得嗷嗷叫……”

      春兰与苏荷住同一屋,两人向来相处和睦,她定然察觉到苏荷每晚去后厨拿馒头之事,故尔才站出来顶罪。

      苏荷将手中空篮塞给张秀花,提脚就往别院的方向走,边走边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能让春兰背这黑锅。”

      “可你又能怎样,你还不是要挨打。”张秀花急步跟上去,身子一横挡在了苏荷跟前:“荷荷,既然春兰肯背这黑锅,那咱们便让她背下这黑锅,倘若你现在贸然出现,春兰前头挨的打便白挨了,大不了……大不了到时给她点儿银子补偿补偿,可好?”
      她大黑天跑过来通风报信,不就是想让苏荷有个心理准备么!

      苏荷反问:“若是春兰被打出个好歹,区区银子如何能补偿她?”

      “可若是你被打出个好歹呢?”
      “那也是我自食恶果。”苏荷说完擦过张秀花身侧,急步朝别院后门行去。

      张秀花狠狠跺了一下脚,转背跟了上去。

      此时偌大的别院漆黑一片,唯有正房的方向烛火通明。
      正房建在一片坡地上,屋外是台阶,台阶下守着两名护卫。

      从台阶下往上看,伫立的正房恍若一座灯塔,谩骂声、哭泣声不时从“塔”内传出,为这幽冷的夜色平添了几许诡异。

      苏荷提脚就往台阶上走。
      张秀花一把拉住她,声音隐隐发颤:“我陪荷荷一起进去。”

      “不用了,姑姑放心。”她故作轻松地挤出一抹笑,继而拂掉张秀花的手,只身前往。

      苏荷快步跨上十余级台阶,伸手推开了正房的房门。
      房内一片狼藉,打碎的瓷盏、掀翻的桌子,以及泼掉的饭菜。

      李姝丽正举着锋利的剪子,气急败坏地刺向春兰。
      春兰则尖叫着在屋中拼命奔逃,她面容红肿、衣衫凌乱,显然已遭受过一轮殴打。

      苏荷的出现令二人兀地止住动作。

      空气沉寂了一瞬。

      随后苏荷跨过门槛,在屋内屈膝跪下:“禀小姐,后厨偷馒头之人是奴婢,并非春兰。”

      春兰闻言一哽,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发的变故。

      李姝丽则看向跪地的苏荷,又盯了春兰一眼,似也有些茫然。
      片刻后她放下手中的剪子,语气意味深长:“两个贱蹄子这是在本小姐面前表演深情厚意呢?”

      苏荷面色平静,答非所问:“奴婢每日都会从后厨偷一篮馒头,已连续偷了近二十日。”

      李姝丽咬了咬牙,显然已信了她几分。
      “竟已偷了二十日,你狗胆不小啊。”她恼怒地踢开满地的瓷片,踢出一片“咣咣”的响声,随后上前关上了房门。
      她可不愿让外人看到自己凶狠残暴的样子。

      见她又在关门,春兰禁不住双腿发软,“噗通”一声跪地。

      李姝丽踩着满地的狼藉在屋内款款踱步,襦裙下摆沾染上饭菜,拖拽出一条蜿蜒的湿痕。
      她问得不疾不徐:“你为何要偷馒头?”

      苏荷坦然答:“为了救济山道上的饥民。”

      “就那帮贱民,也配吃我李家的馒头?”
      “是奴婢僭越了,奴婢愿向小姐赎罪。”

      李姝丽“嗤笑”一声:“如何赎罪?”
      苏荷答:“奴婢之前偷走的馒头,奴婢愿以月银抵扣。”

      “你在跟我谈银子?”李姝丽突然暴怒,一把揪住苏荷的头发狠狠按向一旁的小几,“你还有胆跟本小姐谈银子?”

      苏荷被按得身体猛然侧转,半张脸抵在了几面上,胸脯上下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气。
      不待她回应,李姝丽再次发力,揪住她的头往旁边的木柜重重撞上去,一连撞了好多下,直至她口鼻流血瘫软在地为止。

      跪伏在地的春兰听着那“呯呯”的撞击声,吓得瑟瑟发抖,眼泪“叭嗒叭嗒”往下流。

      李姝丽终于发泄完一通怒火,转身坐进旁边的玫瑰椅里,喘着气问:“为何不反抗?”
      就连胆小的春兰刚刚也知道要躲开她锋利的剪子。

      苏荷发髻凌乱、满头是血,连衣衫也不知何时被扯出一道大口子。
      她缓缓爬到李姝丽脚边,如被弃的野狗那般伏下头颅,颤声答:“奴,不可反主。”

      在梁国律法里,奴反主,死路一条。
      娘亲苏雪儿不就是因为这个而被斩杀的么!

      “倒是个心中有数的。”李姝丽面色稍缓,眉眼里尽是得意,随后抻了抻起皱的裙摆,吩咐春兰:“去,倒杯茶水过来。”

      春兰颤微微起身,连忙给李姝丽倒来了茶水。

      李姝丽一边饮茶一边说:“我倒喜欢你这隐忍的性子。”
      又揶揄道,“抬起头来,且让我看看伤成何样了。”

      苏荷依令抬起头,望向高高在上的李家小姐。
      李家小姐看她的眼神,恰如当年那位周公子看爹爹的眼神,在他们眼里,她和爹爹这样的人皆如猪狗吧?

      李姝丽伸手掐住了她的下额,端详着她满是血迹的脸。

      “不过皮外伤而已。”李姝丽好似有些失望,随即又“啧”了一声,“这张脸倒是有几分姿色,可惜了,出身下贱,白瞎了。”她说完惬意地将杯中的茶水一点点淋到了苏荷的脸上。

      苏荷被淋得眼睫翕动,连连喘气。
      直至茶水淋尽,她再次伏到李姝丽脚边:“奴婢不在乎自己的皮囊是何样,奴婢只愿一辈子侍奉在小姐身边。”

      “是吗?”李姝丽显然不信。
      苏荷答:“奴婢不敢有虚言。”

      “那你知道本小姐是个怎样的人吗?”李姝丽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不紧不慢地拉开话头:“在我七岁那年,我可是亲手刺死过一名仆妇哟。”
      她面上带着几许诡异,凑近她,压低声音:“因为那名仆妇弄湿了我的鞋子,我便抄起剪子扎进了她的肚子,剪子刺破皮肉的感觉当真是痛快啊,一下又一下,痛得那个仆妇嗷嗷乱叫,可真是有趣得很啦。”

      七岁时就有此等劣迹,且还将杀人说成是一件趣事,苏荷垂首,心头涌过一阵恶寒。

      李姝丽却“咯咯”笑起来,笑得颠狂而肆意,“我为此还被父亲罚跪了三天祠堂,事后所有知情的下人皆被遣散,如此,才有了你进府的机会——如此,你还敢在本小姐身边侍奉一辈子吗?”

      苏荷暗暗握拳,沉默不语。

      “怕了是吧?”李姝丽的眉眼里露出不屑:“你们大概都以为,我是因家中变故才变成这副模样,殊不知,我李姝丽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啊,以前是为了讨好母亲和父亲才不得不时时忍着、收着,可如今母亲死了,父亲……”
      她顿了顿,眸中露出阴沉与狠戾:“也差不多是死了,我便不用再时时忍着收着了。”

      苏荷深吸一口气:“奴婢不怕,奴婢……死不足惜。”

      “胆气儿确实不小啊,怪不得敢去偷馒头。”
      李姝丽说着突然将那把剪子扔到苏荷跟前:“那今日我便给你一条活路走,用这把剪子,毁了自己一只手吧。”

      苏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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