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残雪》安然静好

4、缘尽

　　月羽跟酰於的和平维持了近二十年了，七公主锦夕在月国皆是交口称赞。皇上偶尔提起来时也是赞赏不绝，面上却带着愧色。
　　“当初是我对不住她，只是她母妃那样不屑于我，连我的宠爱都弃若敝屣，一看到她，我便想起她母妃当初的冷漠神情，心中绞痛。”皇上终于坦诚的面对起自己的过去。他也老了，鬓边都有了华发。
　　林漠风只是不语，可别人哪里知道他已是痛得说不出话来。
　　“锦夕公主深明大义，又机敏慧黠，在酰於断不会让人欺负了去，皇上尽可放心。不然，也没有月羽跟酰於如今的和平盛世。”凤舞看林漠风有点不对劲，便接过话去。
　　“是啊，那孩子总是懂事，可就是有了委屈也不说，让人看着心疼。”其实他也不是不关心她，只是从不见她。否则这么多年，她一个小孩子在这深宫中如何能平平安安地顺利长大？早被那些势利的宫女太监欺负了去。“她十二岁的那场祭祀，其实也刚好是她母妃的祭日，不过她从来不知。”
　　“我本来是想将她嫁到林家，漠风如何也不会亏待了她，不过你那时竟是一心要娶那公孙芷，却让我惊讶。”皇上说到这里唇边带了笑意，“我不知道原来漠风也有这样为情所困的一天。不过你既对那公孙芷用情至深，那必然是不能好好照顾锦夕的了，我也不会让她受这样的委屈。”
　　林漠风觉得自己的心都蜷了起来，指尖微微抽搐。这么多年来，他以为自己已经好了，他以为痛着痛着，便麻木了，可此刻的疼却仍是那么尖锐，直抵心房。却还得躬身道：“皇上英明。”
　　“不过前几天有飞鸽传信说锦夕重病，不知现在如何了。这后宫，总是吃人的啊。”皇上说到这里眉尖蹙了蹙。
　　“她重病？”林漠风猛地抬头。
　　不过皇帝以为他只是担心战事的问题，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肩。“若真打起来，月羽现在也不算弱了，况且你们的下一代也该锻炼锻炼。”
　　“那信上，可有说七公主有什么病？”凤舞接口。
　　“没有，只说病重昏迷，正在全力救治。”

　　三天后锦夕的讣告传来时，林漠风觉得他的世界塌了。
　　他以为她在酰於过得很好，每次她的来信也都说着在酰於过得不错，异域风情其实看来别有风味。他送她去酰於的那两天，终是没有机会吐露心意，却奇异的让她将他当成了朋友。
　　这近二十年她与他的书信不断，虽然两三个月才有一封，却让他满足而期盼。她说那酰於的王很是看重她，虽然后来知道她不是五公主，那皇上也没有苛责，反而点头道：“是你来，我也很满意。”
　　他也不知道她用什么方法跟那王达成了协议，只要她不死，酰於便不会跟月羽开战。他再去信详细问时，她只是不说。
　　可现在，她却去了。他的精灵，已经不再了。若不是在朝堂上，他几乎要上去撕碎那使者手里拿的讣告。那是假的！是假的！一个月前他刚刚收到她的信，她还说她过得不错，她的孩子已经十五岁了，像个小大人似的照顾她，有时候却又撒娇耍赖。他似乎还能看见她一脸温柔的看着自己的孩子，唇角微弯，现在那使者却告诉他她不在了！
　　怎么可以？难道她在酰於的这些年，过的竟是艰险？她虽生得瘦小，但绝不娇弱。在月羽的十几年，也从未生过什么大病，怎么可能突然就病的不省人事？他越想越觉得心痛，越想越觉得愤怒。那酰於的王，若没能力保护她，就不该霸占她！若是他，若是他，决不让她受半点伤害！
　　林漠风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也忘记了自己对于战事都说了什么，他只是坚持着要亲自上战场，理由是他的儿子才十六岁，况且又是林家嫡系的独苗，他不放心让他单独去。
　　走的那天，公孙芷哭着送出来，他只是安慰的抱了她一下。他是对不起她的，当初强硬的将她娶回来，却没能给她爱。虽然物质上极大地满足了她，但他也知道她的落寞。
　　“不要哭了，好好照顾爹娘。我和熙儿一走，这个家就要你撑着了。”他的儿子叫林熙，他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那一声未出口的“夕儿”。
　　公孙芷收了泪，轻轻点了点头。林漠风翻身上马，向校场奔去。林熙在后面悄悄向公孙芷说道：“娘，您放心，我会帮您照顾好爹爹的。”说完也上马跟上，奔向校场去了。他不明白爹为何四十多了还要亲自带兵，并且申请的还是前锋。他觉得他爹本应该坐在那帐中运筹帷幄的，而不是跟着部队上阵杀敌。不过爹爹从来没错过，他相信他。

　　“熙儿，你知爹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开战的前夜，林熙有些睡不着，不只是兴奋还是紧张，便跑来找林漠风聊天。
　　“爹也有后悔的事么？”林熙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在他的心中爹爹无所不能，有如神明，怎么可能做错什么事？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熙儿连这个都不懂了？”林漠风有些好笑地摸摸林熙的脑袋，“爹这一生最后悔的，便是娶亲过于着急，也过于自信了。所以你已经十六了，我也一直没主张给你定亲，只是盼你有一天能遇上自己真心喜欢的，娶回来那才是皆大欢喜。”
　　“那……我若遇上了喜欢的，爹爹可肯为我做主？”说到这个话题，一向赖皮的林熙竟有些扭捏。
　　“说来听听。”林漠风心里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过还是想听他确认一下。
　　“就是……凤叔叔的女儿啦……凤卿尘么……”林熙一时羞赧，竟将头埋入他父亲的怀里，向小时候一样撒起娇来。
　　林漠风看着儿子的头在自己怀里钻来钻去的，不由心下好笑。连那心底的抑郁悲愤都少了几分。“你倒是会挑，一挑就挑个名动月城的。人家闺阁女子养在深闺，你怎么认识她的？”
　　“她才不是养在深闺！”林熙一听直起身来辩解，“她经常男扮女装跑出来玩，去吃茶还忘了带钱，竟然赖账！她还带着丫鬟跑到那城郊的护城河滑冰，一不留神掉了进去，还是本将军救出来的！”林熙义正言辞的指责着，甚至举起一只手来向天，跟发誓赌咒似的。
　　林漠风低低地笑起来，心里却剧痛，若当初她也如此莽撞，若当初他也如此轻狂，只怕现在她已是他的妻。起身拿了张纸，他开始写聘书。写完后盖了印交给林熙道：“你回去便拿着这聘书去找你凤叔叔吧，若人家女孩不愿嫁你，你却也强迫不得。你凤叔叔跟我交情匪浅，没什么贵重的聘礼估计他也不会过于苛责，只看你是不是心诚了。”
　　“为何我自己去找？为何爹爹不去提亲？”林熙有些慌起来。这次出征前他便感觉有些不对，只是想不透。可今晚爹爹这番话，竟像是交代遗言一般！
　　“爹爹老了，也倦了。你回去跟你娘说，我对不起她，能给的我都给了，只望她不要过于怨恨我才好。”
　　“爹爹！”林熙简直是惊恐了，他从来未见爹爹这样过，这样的无力无望，却又决绝。仿佛是看透一切，又仿佛偏拗地执着。
　　“好了，回去休息吧，明天有一场恶战要打，总得养精蓄锐。”林漠风不待他多说，将他送出帐去。明天，酰於的王御驾亲征，看来对月羽势在必得呢。不过，他来了好，让他有雪恨的机会，即使是死也要拉上他。
　　他最后整了整自己的盔甲，靠在帐中小睡。梦中的那个女子仍是浅笑嫣然，声音清脆，只是从那孩童的脸渐渐长大，定格成最后出嫁时那妩媚的面庞。他当初是怎么舍得，将她送走的？自己坚持了那么多年的忠君报国，竟是以他的痛和她的死作为结局么？她死了，他的人生亦是无望了，那就随她而去吧，让她在那黄泉路上也不孤单，至少下一世，他定会抓牢她，再不让她溜走。

　　第二天一早，居然满地是雪，在日光下灿烂的有些刺人眼。北方天寒，雪下隐隐可见枯草连绵。大军迅速地收了营帐，聚在一起吃了早餐后便整队出发了。“林”字旗随寒风猎猎招展着，他一马当先，走在队伍的最前端。
　　远远地看到那酰於的军队，“独孤”字的旗亦是张扬，是酰於的国姓。两军将近有一百米的时候停了下来，甚是默契。
　　“酰於真是善于背信弃义，亡者尸骨未寒，便急着来月羽抢夺地盘了？”林漠风先发制人。
　　“锦夕公主死了，我酰於再无保持和平的必要。”独孤行并不觉得羞愧，只是像谈论平常的交易。
　　“你们当初达成了什么协议？”他重视，他关心，所以注定他输。
　　独孤行嗤笑，“原来我与爱妃如此私密的事林将军都知道，怪道酰於国内传言纷纷，原来并不是捕风捉影。”
　　“你说什么？！”
　　“对于一个不贞的妃子，我有什么留她的必要？没诏告天下她的不忠，已是给你们月羽面子。”独孤行微微偏头，竟有些玩世不恭的味道。
　　“你说锦夕不忠！”林漠风手上青筋暴起，只觉得胸口像是要炸开。
　　“与另一男子秘密通信达二十年之久，言辞放荡，难道我应该认为你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么？”独孤行正了脸色，似乎有丝丝怒意散出来。
　　“我跟锦夕不过互通有无，何来言辞放荡，你居然因此杀了她？！”
　　“哼，互通有无也能说道床帏之事，我倒是佩服你们。酰於一向民风开放，也从未有什么男子跟女子通这种有无！”
　　林漠风强压怒火想了一想，便大略知其一二。大约是要害锦夕的人劫了他的信鸽，仿他的印信写了一封假信给独孤行看，独孤行只怕是一气之下赐死了锦夕。事后再悔已是来不及，索性将错就错地来攻打月羽。只是他的锦夕，居然因这样一个的王丧了性命！
　　他一时气急，随手抽出一支箭来飞射过去，那边独孤行虽是防的严密，毕竟事出突然，竟没能挡下那支箭，两军所有的眼睛几乎都瞪着那支飞射而出的箭，仿佛是一瞬间又仿佛是很长，独孤行身形虽快，也没快过林漠风的箭，只是稍偏开了一些，射中了左肩。
　　鲜血迸溅而出，酰於一方立马骚乱起来，随着林漠风令旗一挥，双方早已迫不及待的兵马似洪水倾泻而出，厮杀成一片。林漠风却只是盯着远处那个明黄的身影单枪匹马急追过去，如入无人之境。
　　“爹！爹！将军！回来！”似乎是熙儿在身后喊着，又似乎是几个副将想要阻拦，他只是不去管。杀了他，他的心愿便了了，本来也没想活着回去。那曾经的断桥，护城河，和现在脚下的残雪，让他随她而去的心思愈加坚定。一把沉龙刀被他舞得如行云流水，只有杀招，没有防御，他的身上也见了几处血，他却只是不管不顾。他要那人死，为锦夕偿命。
　　独孤行肩上的伤来不及处理，便见林漠风如风入云堆一样席卷过来，那双眼业已杀红，如嗜血的魔。他将肩上的箭生生折断，拔剑起身迎了上去。
　　战场上有一刻的静止，只间一黑一黄两道身影轻旋着拔高，招式之快让众人看不真切，剑走轻灵，刀行沉稳，一个是摘星揽月的大气，一个是气拔山河的强劲。直到那个明黄的身影急坠而下，酰於的士兵似乎才醒过来似的，所有的箭尖都对准了那黑色的身影。
　　“爹！”林熙远远地喊着，却是帮不上忙。林漠风现在深入敌军，已是孤立无援了。即便他身手再好，也逃不过这万箭齐发的阵势。不过，他也没想要逃。身形缓缓落下，那急速而来箭入体时带来的剧痛，也比不过他听说她已去时心痛的万分之一。
　　沉龙刀落地无声，只是稳稳地插进了泥土中，上面还带着独孤行的血，落在已被踩脏的雪地里，犹如艳梅。他又想起那断桥边的脸，嘴角微微扯出笑意。锦夕，我来找你了，你还记不记得我？你，会不会怨我来晚了？这一世缘尽，就让我们来世相逢，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