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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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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院落里呼啦啦多出来二十多位宫中女子,实属意料之外,好在苏梦枕的庄子够大。他本意是让这些女子各自寻些事做,并不用真的就近服侍他——他觉得自己也用不上这么些姑娘伺候。
只是他刚说完这个意思,便见那几个格外年少的小姑娘或是抿下唇或是眼圈泛红更有人捏紧了自己身旁林月姊的月白裙裾,满脸写着张皇。
苏梦枕正要反省自己是哪句话吓到这些小可怜了,便听林月姊娉娉婷婷地温声恳求道:“苏公子的好意,奴等非是不懂,只是大家并无其他才干,再往他处也不知将来如何;奴求苏公子垂怜,让奴等留下服侍。”当然,林月姊这番话不尽不实,除了那几位小姑娘,余者皆为阿诗勒隼在米苍穹的推举下精挑细选出来的,“别无才干”自是谦辞。只是林月姊浸淫旧宋后宫日久,自然明白阿诗勒隼的用意,若被随意打发走了,往后的日子未必好过。
苏梦枕何等聪敏灵透,不等说完已明白对方的话外之意,也知是自己思虑欠妥,遂让众人都留在了他的院落,依循各人原先擅长的事务各司其职。其余年长的宫女倒还罢了,只是眼前八个小姑娘却是难办。苏梦枕当然不会让这些未及笄的姑娘们来服侍自己这个沉疴在身的老男人。
苏梦枕呷了一口手边的紫苏饮子,想压一压喉头的咳意,却不曾想这口凉水倒是更勾出了他的咳疾,忙摸出身上的手巾抵唇呛咳了一阵。苏梦枕的咳嗽一旦被牵引出来便很难立时止住,前些日子因有阿诗勒隼在侧及时拍抚揉按,倒是能较快缓过来——咳得胸腔难受的苏梦枕发觉自己竟在想念有小隼从旁安抚的日子,实是要不得的安逸念头。他这身体,可不能太安逸。
待得苏梦枕的咳嗽稍缓,尚在垂首细喘之际,林月姊适时地奉上了一杯温热的蜂蜜雪梨水。苏梦枕抬手接过,?眼道了声谢,却诧异地看到如风如月一般温婉静恬的林月姊眼角微红,不似方才隐有傲气地不卑不亢直抒己意之时宁定。
苏梦枕也没多想,继续轻声说完未尽之语,让余下这几位小姑娘也自报一番名姓和自己擅长或喜做之事。然而,在听到第一位姑娘自述名叫赵富金之时,苏梦枕已觉出不对劲,直至后面几位姑娘挨个念出自己的姓名,赵巧云、赵缨络、赵珠珠……皇宫里头这个年纪的姑娘,又都是前朝国姓,苏梦枕再不敢置信也明白过来——他这是一不小心捡了一串旧朝的小公主回来。
苏梦枕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没有什么额外的不悦,赵佶纵有百般不好也与这些年少的小公主们无关。
苏梦枕刚犯过咳疾,身上力乏,便让小姑娘们略站得近些,挨个同她们说话,依照她们本身的喜好安排事务——诸如插花、作画、抚琴……有位圆溜脸蛋嵌着黑白分明大眼睛的小姑娘说不上来自己会做什么,急得鬓角冒汗;苏梦枕自主座上起身,缓步至她面前,俯下身子,另拿了干净素帕帮小姑娘拭汗,放柔声音道:“莫怕,若暂无想做之事,就来陪我吃些果子点心好不好?当是帮苏某大忙了。”
小姑娘闻言有些愣神。眼前这人身形单薄,温声细语,又对她笑得那么好看,甚至方才帮她拭汗时,还能闻到对方袖口带出若有似无的幽香……他真的是传说中威名赫赫的黑/道老大吗?
苏梦枕所有与小女孩相处的经验都来自于温柔,而温柔自小只会闹得自己头疼,眼前这位仍在发愣的小姑娘令他深觉棘手。还是一旁的林月姊不忍见他尴尬,上前轻拍了拍那位神游天际的小姑娘,蹲下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苏梦枕不清楚林月姊究竟跟她说了什么,但看起来那位小姑娘圆溜溜的眼中布上了甜滋滋的欣喜——还好应该没有被自己吓到。最近的事对这些无辜的女孩子来说是场灾难,他既阴差阳错将她们捞了出来,合该给她们一个安定的环境。
既已皆粗略安排妥当,苏梦枕也不再多言。他病体易感劳累,今日多说了点子话,又略站久了些,曾因中过一记“绿豆”而被自己剜去一块肉的小腿有些酸痛发软——毒虽已祛,被此烈性毒素破坏的经络却已坏死,纵使阿诗勒隼依旧会为他用真气梳理,终究无法恢复如初。而他千疮百孔的身体,又何止这一处病灶。
林月姊从方才起便关切着苏梦枕的动静,眼下既已无别事,略一咬牙便上前劝他回房休息,过会儿她会将中午的药同午膳送来。
这是十分逾矩的行径。
苏梦枕一向不喜被安排,即使对方只是温声相劝,即使他本意亦是如此。
苏梦枕用他那对簇着寒焰的眸子定定地看了林月姊一眼,浅笑着应了。
——他更不会拒绝别人的善意。
苏梦枕自回里屋休憩不提。
林月姊带着众人与原先服侍苏梦枕的侍者们行交接事宜。
苏梦枕楼中的这些侍者,俱有其余的本事与抱负,他也本想着寻个时候让他们都离了自己去立一番事业;只是新朝初立,自阿诗勒隼正式登基那日起,他一直以来不敢略松的那口气稍缓,竟是又大病了一场,无暇顾及遣散侍者之事。如今又来了宫中这许多行事妥帖的年长宫女,苏梦枕伺机将众人一一放出去——除却一二明显留恋不舍之人外,大都在感佩的同时心内甚喜,眼下新朝正等着他们大展拳脚,能不被隅于这一角,自是好事。
却说林月姊从苏梦枕原先的侍者口中得知苏公子新近才大病过一场,这几日方略略缓过来,算算时间正是阿诗勒隼登基当日病倒的。虽说苏梦枕久病缠身,但平日行止作风往往会让旁人忽略他是个病人的事实。自“绿豆”之毒祛清之后,他更是没把自身沉疴放在心上,每日习武练刀起坐办公无一日落下;阿诗勒隼日日见他,也觉他的苏大哥精神甚好,心中高兴。
阿诗勒隼行登基大典之时,心有所感,只是并未多想;待到夜半,处理完当日事务的阿诗勒隼实是没忍住,打破了同苏梦枕“近段时日暂勿离宫中”的约定,悄然出宫去静静看一眼苏梦枕。
未曾想,前一日见时仍谈笑风生的苏梦枕竟已因高热陷入半昏迷中。树大夫也被请了来,正在施针以助苏梦枕退热。
阿诗勒隼“悄然”、“静静”的计划算是泡汤了,直接现身人前,开口便问刚施针完毕的树大夫有没有自己能帮上忙的地方。饶是习惯了这些绝世高手们神出鬼没的树大夫依旧被阿诗勒隼唬了一下——还好自己施针已毕,万一是施针途中来这么一下,受罪的可是苏公子。
虽说阿诗勒隼已被天下人尊称为“天可汗”,是天下共主,但树大夫仍不客气地支使阿诗勒隼代替撑着苏梦枕身体的几个枕头,保持一个能让苏梦枕呼吸更顺畅的姿势。
才碰触到苏梦枕瘦骨嶙峋的身体,阿诗勒隼便觉自柔软的衣料底下传来发烫的热度——心下惊痛,苏大哥这次的发热较之前的几回更为严重。更糟糕的是,因发热陷入昏迷的苏梦枕少了些平日里对疼痛的抵抗,已无意识地抿紧唇瓣,无意识地试图蜷起身体。
阿诗勒隼怕他咬破自己的嘴唇,狠心轻掰开他的唇,预备换上自己的手指让他咬。却听到苏梦枕在唇瓣稍松的瞬间喃喃吐出一个字:“疼……”
阿诗勒隼闻言大恸。
他的苏大哥从未在他面前说过“疼痛”,连清醒着拔除“绿豆”余毒之时也没皱过一下眉头。
这样的苏梦枕失神说“疼”的时候该是忍受着多大的痛楚呢?
阿诗勒隼不忍想。
“苏大哥哪里疼?跟隼说好不好?”
“哪里……都疼……嚇……骨头……”
苏梦枕喉间发出奇怪的声音,像是九幽地狱间游荡的野鬼喑咽嘶鸣……及至最后渐失声响,竟是彻底昏了过去。不知是因为烧的,还是疼的。或是兼而有之。
树大夫也暂无他法,只求苏梦枕身上热度能尽快褪下,当下他这脆弱的身体可经不得如此高热,若引发其他脏器衰竭更是大大不妥。
阿诗勒隼小心翼翼地抱着苏梦枕过了一夜。
这一夜,他用尽各种办法安抚苏梦枕病痛交加的身体,只恨自己还不够努力,没法帮苏大哥分担苦痛。
幸而,天光初白之时,苏梦枕的热度也略略稍降;他从漫边昏暗中醒来,睁眼定了定神,勉力微微抬手轻推阿诗勒隼——示意他该离开这了。
阿诗勒隼没有耍赖留下来。
他只是在上朝之时忍不住想,还不如未登基之时同苏大哥待在一起的时候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