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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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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现在的丹东市)与新义州仅一江之隔。江宽约二百米,原被炸毁的大桥废墟犹在,成了美国侵略朝中的铁证。一座新的大桥在它一侧正频频通车。在江畔踞石而坐,可见对岸朝鲜人走动劳作。人们一律紧身小袄,男裤肥大,女长裙则高吊过胸。他们在江边汲水、洗衣或者架着小舟捕捞。我们“抗美援朝不过江”,与对岸可望而不可近。
浪头,原为市郊的一个小村,有群山环绕,需驱车曲折进入机场。空六师移师于此,并与苏联空军部队为邻。苏军也穿着中式的棉军服,碧眼黄发,鼻梁高高,说他们是中国军人也可以勉强冒相,因为中国有很多民族,俄罗斯族和维吾尔族都是这个相貌。不过,如果开口言谈,他们一口俄语便会暴露身份。中苏两国军人日常也会有接触,一些中国战士也学会几句俄语与之做简单的交流。如“达瓦许里 ”(同志),“绍达子”(士兵),“戈比里”(军官),“玛达姆”(女性),“古斯古斯”(吃),“赫勒嗦”(好)......等等。
我军与苏军各自独立作战,统一受联司指挥(中朝空军联合司令部)。随着中国空军的迅速壮大和苏联空军的逐步缩减,中国空军已经成为空战的主力。而在朝鲜空军中居然有个21岁的驾驶员驾米格15投敌,让美方拆机检查研究,彻底泄密。该叛徒卖国求荣,获美国重赏(哪里值得上该飞机的万一!)后,认贼作父,移居美国成了朝裔美国人。
我师驻浪头机场后,其时板门店的谈判仍在进行,但双方打打谈谈,摩擦不断。尤其是空中的交锋,始终是双方争战的重点。美方总想攻破“米格走廊”,我空军则寸步不让。敌来我必打!双方的装备均在升级。美方的F-84早已换成了F-86佩刀式,我方也由米格15升级为米格15比斯。一批空战英雄如张积慧、王海等令美军闻风丧胆。一批批航校新毕业的年青飞行员,不断地补充进来,经受锤炼。
塔台的工作,仍一如既往。因为一线出战频频,全师各部一切为了空战;每当捷报传来,大家会激动跳跃,奔走相告;但也会有战友腾空后就永远回不来的,大家会为之默哀。当时的空战,双方都靠目视,需要“能见度”,所以夜间无空战。每天晚饭后,会有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以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和肢体。
我喜欢在这时候散步于操场,练练双杠、荡荡吊环,转转虎伏,或吹吹口琴,哼唱几首喜爱的歌曲,自得其乐。经常会见到有几位飞行员,手执米格模型,在演练空中编队,模拟绕行、升空、俯冲等动作。他们也会说说笑笑,在器械上翻转、锻炼。
有一天傍晚,我正在操场上散步,一面用口琴吹奏《共青团员之歌》,正忘情地陶醉于美妙的旋律之中。当一曲吹完,只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拍着我肩膀说:“小伙子,吹得好啊!”
“吹着玩的。”我一看是一位飞行员,手里还拿着一架飞机模型。
“能吹一首《海港之夜》(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歌曲)吗?”他问道。
“没问题!”我接着吹响了前奏......
“别站着啊,我喜欢边走边听。刚才你一路吹奏,我已经一路偷听了呢!因为不愿意打断你,所以一直没打招呼。接着吹。”
我们并肩而行,他顺着旋律的起伏,摆动着双手,轻声地和唱,嗓音浑厚有穿透力,乐感很好,多么熟悉的声音?!啊,是他,那次联欢会上,随着我的独奏上台来唱歌的人。
“......亲人的蓝头巾在飘扬。”唱到结束,我们热烈握手。
我说:“听口音,你是南京人吧?”
“是啊,你呢?”
“上海人。”
“怎么一点也听不出上海口音呢?我们部队也有不少上海人,虽然都讲普通话,但一开口就能听出来,呵呵,就像我一样。”他笑道。
“我从小喜欢唱歌、演话剧,见谁就学谁的话,所以......就这么混过来了。”我想了想又问到,“你是南京人,那一定是在南京读的书吧?”
“是啊,南京人,人称‘南京大萝卜’,土生土长,所以乡音难改。你呢?”他答道。
“我也在南京读过书。”
“什么学校?”
“南大附中,也就是原来的中大附中。”
“原来我们还是校友啊!”他惊喜道。
“我是1948年考上中大附中,读初一。”我的话还没说完,被他打断了“那年我读高二。”
“那年我才刚满十三岁,带着一大堆行李铺盖,坐三轮车来到校门口。好不容易办好了注册登记的手续,但看到校园这么大,就愁起了我的宿舍在哪里?正当我为难之时,突然有一位高年级的大同学,扛起我的行李,就把我送到了宿舍,直到把东西在床上都铺放好后,拍着我的头说‘欢迎你,新同学。我还要继续去忙呢。’我都没来得及说声谢谢,他转身就走了。那个人是你吗?”我一口气地问道。
“我当时是参加过这次义务劳动,不过接过的新同学多了,也记不住每个人的相貌特征。当年能考入这所名校是很不容易的,我只是愿意为新来的小弟妹们尽一点当哥哥的责任......”
“这是我进入母校的头一个遭遇,使我至今难忘。记得当我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后,也邀约了新同学去校门口,接着帮以后来报道的同学搬行李,干得特别开心。这大概就叫助人为乐吧。
我们不在一个年级,各自都有不同的课程。不过,在课余时我喜欢看大同学打篮球、排球,还有垒球。你们高年级的垒球打得特别精彩,一个漂亮的动作,一挥棒子,啪的一声,球飞得老远老远,让对方拼命奔也接不住。你们的体育老师是...... ”
“姓李,叫李琳文。”他接过我的话头。
“对啊,李老师也教过我们。不过,我总也打不着。握着球棍也摆出那么一副架势,眼看着投球手扔过来了,还没等出手呢,就被接球手给抓住了。”
听我说到这,他的兴致来了,接着说到:“我就特别喜欢玩垒球,还有各种田径运动。李老师当初很看好我,曾建议我毕业后报考中大体育系,我还答应过他。”
“我们那时候最开心的就是能看到你们一甩手打出一个好球了。大概是你,总能把球打得老高老远,让对手跑得直喘气,迎来场上一片欢呼声。总有几个女同学,尖叫着跳起来...... ”
“是啊,”他接着说到“我们无意中也发现了那几个高二丁班的女生,每次打球都有几个熟悉的面孔躲在人后面。有时候偶尔目光相对,她们会慌张地躲开。管她呢,反正有人观赛,我们就特来劲。”
“有女生捧场,那就更加斗志冲天了吧?!”我笑着问到。
“那时候也没有多想。这些同学,也早该毕业了。现在有可能就读于高等学府,或者已经为人妻室,我真希望她们能快乐!”
“那你怎么会当上驱逐机驾驶员的呢?”我接着问到。
“一九四九年过了暑假,我已读到高三。开学后不久,有消息说中国要成立空军,招收高中程度的学生。我们几个同学找到校党支部一打听,确有此事。我们几个反复地考虑,有的同学说自己体质不好,也有的家长不赞成。到最后有五位同学报了名,通过体检和审核的只有三位,连我在内。”他答到。
“当时我也听说过此事,我是低年级的学生,和这事都扯不上边,也不知道你的名字。从那段时间后,我还奇怪怎么再也没看到你打垒球了?”
“当时,校方为了避免在同学中引起波动,没有大肆宣扬,只是在各自的班级,准备了一大堆花生,泡了几杯茶,坐谈欢送。一位会弹吉他的同学,边弹边唱,就是你上次独奏的那首《快乐的人们》,给我们送行...... ”
“所以,开联欢会的那天,你唱得那么投入、动听又感人啊!”我恍然明白过来。
“小兄弟,谈谈你吧!”他接着说到。
“我在南大附中,只是个‘小八腊子’,懵里懵懂,啥事都不懂。个子不高,其貌不扬,不知道为什么要读书,所以也无所谓成绩的好坏。只是解放后我觉得什么都新鲜,学校里几乎所有的课外活动我都参加。”
“我记起来了,好像当时的腰鼓队里就有你这么个小不点。”他笑到。
“那哪能少得了我呢!你们高中部也有不少同学在其中,我记得有楚钰辉、陈润声、徐澎声...... ”
“徐澎声是女体育老师金引璋的儿子,他和我同班,我们很要好。你不好好在学校里读书,什么时候也参了军?”他问到。
“五零年,你一定知道,中央号召青年学生参军、参干。几乎所有的大、中学校都发动起来。光我们学校,一下子就送走了二百多个同学。这个浪潮,终于在五一年初把我也给卷了出来。凑巧的是,你的同学徐澎生,和我都进了空军通讯学校,我们不在一个专业,我比他先毕业分配,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我答道。
“说了半天,到现在我们还没有互通姓名呢。我姓甘,叫甘海林。”他说道。
“像大海和森林那么壮阔,好志向。我呢,虽然不是南京人,却是在南京出生的,我叫刘宁仁,是仁字辈的。我还有个小名,这可是不太愿意告诉别人的,怕人笑话。”
“叫什么?说出来看看我会不会笑!”他好奇道。
“叫‘都都’。”
“哦,我明白了。你生在南京,那个时候南京是中国的首都嘛。很有历史意义,比那种叫‘啊猫’、‘啊狗’的,要好多了。要不是我们都是军人,我真想叫你一声‘都都弟弟’。我有一位战友,叫刘图仁,会不会和你?唉,你们还真有点像啊!”
“刘图仁,是我大哥啊!他也在我们空军,可我一直联系不上。你能告诉我他的情况吗?”我又惊又喜。
“慢,别激动。这茫茫人海,同名同姓者多的是,你知道他什么时候,从哪里去参军的吗?”他急忙说。
“我算算,也正是你参军的那段时间,我姐姐从上海来信告诉我,说大哥从苏州工专投奔空军去了。当时,他在杭州笕桥航校...... ”
甘海林一把抱住我:“没错,正是他。”
然后,他稳了稳情绪,接着说:“我们参军后,都在笕桥航校受训。江苏省的同学首先在上海集结。我看到从苏州来的同学中有一个人,显得忐忑不安,不像别人那样兴奋、激动。开饭时,他端着饭碗也不下咽,时而发呆、时而叹息,一付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想我们都是同龄人,今后还要一起共事,便过去跟他聊了起来。
他说,他从小失去了父亲,现在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在上海。大弟弟已经参加‘南下服务团’,随军出发到福建去了;小弟弟独自一人在南京读书,在那里举目无亲,年纪只有十四岁,不知道能不能照料自己;妈妈是自己开业的助产士,在上海没有固定的收入,年近五十要负担我们一家五口的生活,十分困难;妹妹正在读高中,每年的学费都难以为继。他这次毅然参军,一是因为曾经历过日本鬼子血洗南京,知道当亡国奴会是怎样的下场;二是上海解放后,屡遭国民党空军轰炸,亲眼看到工厂损毁、居民死伤。说到这里,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我帮他擦干眼泪,叫他深呼吸,慢慢说。
他说国家解放才几天,敌机就来轰炸。而我们也只有少量的高炮、高射机枪来还击。建设一支空军真是太迫切了。他参加了空军,妈妈就再不用为他的学费而发愁,他家就在上海卡德路(现在的石门二路),离我们的集结地很近。他想回家看看妈妈和妹妹,因为到现在他还没告诉过家里参军的事。但是,当时领队已经宣布,我们的行动是军事秘密,谁也不能离开集结地,他是个军人,知道这事没有商量,除了服从就是执行。过家门而不入...... ”
“从此后,我们成了挚友,又正好编在一个中队。你大哥为人忠厚、诚实,为大家办事出力很肯干。他的美工很好,队里出墙报、黑板报,都是他做美编,那些刊头、插图,真有点丰子恺的味道。他也吹得一手好口琴,就在那时航校组织的晚会上,我们中队编排了一个‘农作舞’,就是他用口琴伴奏。有其兄必有其弟,听你们二位吹琴,真有感染力。”他回忆到。
“你们那时也是男扮女装吗?”我想起来问到。
“你还真说对了。在航校里训练的空勤、地勤人员,清一色的都是男生。我在舞蹈中就是扮演一个村姑,头上戴块花毛巾,腰里系一块围兜,扭起小步子...... ”
“呵呵,怪不得你们飞行员跳‘采茶扑蝶’动作时,姿态还真有三分逼真呢。是你编导的吧?”我问到。
“见笑了,逗乐而已。”他得意道。
“我后来知道,你大哥在牡丹江黄河部队。但是寄信给他,他又转移了。我们在航校,首先是政治、军事的基本训练,等到要分专业了,因为你大哥是工专生,有机械方面的底子,就改学航空发动机、空气动力学等科目。后来,他就成了一名空勤机械师。结业后,会分到空运、轰炸师去服役。
对身体条件要求最高的是飞行员,特别是驱逐机驾驶员,百里挑一把我选上了。我们当初学飞行是什么条件啊!尽是摆弄那些缴获的,或是投诚过来的老飞机,型号、性能都不一致,美国的‘野马式’还算比较好的。当时汽油短缺,甚至还用酒精来代替过汽油。教官主要是一些起义过来的老飞行员,甚至还有日本人在做教官。
学业期满,你大哥被派到东北,我被派到福建前线的一个空战师里服役。在出发之前,你大哥本想请假先回趟上海探亲,我也想回南京去探亲。但各部队来接人的代表都到了,并都已办好了车票,这个愿望都没能实现。我们握手道别后,开始还有些书信往来,因部队经常转移,我们也失去了音讯。
朝鲜战争打响后,美国人开的是喷气式,我们仅靠几架老旧的螺旋桨飞机,无论是高度、速度、还有火力,都处于劣势。当苏联卖给我们米格战机后,整师、整团都开始装备起来时,我又被抽调去学习这种新战机,去年才再次毕业,现在给中队长当僚机。”
“那你驾驶的是红057号吧?”我知道为了保密,这种话题是不能探讨的。但塔台每次都要和飞行员校波,其实对他们每一个人的语气、音质都能够辨别,所以是不言而喻的。“你们中队长已经有五颗红星了。”我又多嘴地加了一句。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一颗红星都没有?”他笑眯眯地问到。
“我不该这样问,真对不起!”我猛地醒悟过来。
“你不必说对不起,有话尽管说好了。不光是你,很多人都这么提起过。你知道,有句话叫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我马上接上。
“对,如果把长机比喻为螳螂,那么僚机就是专门对付‘黄雀’的。长机的战功,绝对离不开僚机的。我给中队长当僚机之前,他已经有三颗红星了。在一次空战中,他的僚机掩护他进攻,却挨了美机的炮弹,总算是奇迹般地飞回来了。但那个飞行员伤了腿,从此结束了飞行生涯。”
“那么,他后面的两颗红星是你们配合作战的结果了?”我傻呵呵地问到。
“对,虽然红星涂在他的飞机上,光荣榜上挂的也是他的照片。但我始终认为这光荣有我,也有你和大家,我们全师,甚至全国老百姓的功劳。”他接着说到。
“这战功有你的一份,自是不争的。但还有我,还牵扯到千千万万人的头上,那就...... ”我又说到。
“每当我坐进机舱,听到你们塔台的问答,就知道你们在为我们保驾护航。当我们在塔台的指挥下平安降落时,则将是地勤人员又一轮辛劳的开始。全师各部门,各工种都在为我们服务。我们在空中,一按炮钮,这射出去的就是全师的力量。如果,我上了天,不去保护好长机,而是只想着找机会给自己添上一颗星,那就没资格当一名飞行员!”
“你的话,真有道理,我会好好想想。不早了,咱们都回去吧!”我怕影响了他的休息。
“好啊,明天我还要战斗值班。我们以后再聊。哦,对了,我有点事想找你帮忙。”他又想起来什么。
“我能帮你什么忙?”我奇道。
“老大哥(指苏联空军师)那边,有一批飞行员就要回国了,为了两国的友谊,师部邀请他们过来,和我们飞行员一起联欢。就在明天晚上,在我们飞行员俱乐部里,我准备唱那首‘海港之夜’。刚才,我们已经合练过,我想请你到时候帮我伴奏,行吗?”
“这还用说吗?我是一百个愿意。可是,你们俱乐部,我怎么进得去?”
“这你放心,我都会安排好的。政治部通知我们搞这个活动时,我就请示过政委,说到时候要请一个人来伴奏,他答应了。既然你答应了,我再去打个电话,明天会有车来接你的。好好准备啊,都都弟弟!”
第二天,天高云淡,空气清朗,能见度无穷大,正好轮到我值班。当我和战机一一校波时,又听到了红057号的回答,多么熟悉的男中音啊!我心里多么想再加上一句“一路平安”,但通话纪律不允许,只能OK 一声。我小心翼翼地提高了两个分贝,又延长了零点三秒,为战友送行。
后来,雷达显敌情,我机迎战。空战中,破敌阵,有战绩,有伤亡,红057没有归航......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