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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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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二年十月,报话班结业。我成为一名合格的空军报话员,被分配到空六师,前往沈阳。时年十七岁。
到了空六师,我又被分配到空十六团的塔台工作。塔台有台长一人,话务员连我在内四人。野战机场没有固定的塔台建筑,电台被固定装在一辆通讯车里,经常往返于飞机场和基地之间,所以还有一名司机。
到了正式工作岗位,我还不知道如何面对,首先是跟班见习。我在西安学到的知识和技能不一定都用得上,而实践中的各种规则和条令、通讯方式、设备等,我又一无所知。我就抱定宗旨,一切听台长的,别人干什么,我也干什么。
到了沈阳,正逢冬日,我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做“冰天雪地”。我们是六人合住一间宿舍,在同一间大楼里,有机械、军械、电话等各兵种。大家在不同的岗位上各忙各的。房间里有暖气,窗户是双层的,在室内并不感到冷。可是,一到了室外,那真是滴水成冰,在机场上更是寒风刺骨。我穿着在西安发的棉衣,更是冻彻骨肌,伸出手来干活,这手指甲都会冻得发白,而且久久不能舒缓。
身上有衣帽,但脸总是要露在外面,脸会冻得发紫、僵硬,说话都难以活动口腔。最糟糕的是我的鼻子,从小就患有慢性鼻炎,一吸到冷空气就会发麻,一进到有暖气的房间,鼻内就肿胀不透气。唯有不断地搓手、跺脚、搓脸。我看到,老兵们洗脸都不用热水(也没有热水),就用双手接了自来水直接在脸上搓洗,等搓到手和脸都发热了,再用干毛巾擦干。这样洗过脸的毛巾还没有湿。我跟老兵学习,慢慢地也居然能扛冻,挺过来了。
塔台位于机场跑道的一侧,在飞机腾空离地点和降落着地点的一边。这时地面指挥员可以直接目视飞行员的操作,并直接给予指挥和指导。是送别飞行员升空和迎接战友归来之处。根据当地当时的风向、风速的变化,常常要在跑道两端转移。和我们并肩作战的是标图员,他要根据雷达搜索到的空中情况,准确地在地图上标示出我机、敌机的位置、航向、高度等信息,提供给指挥员。每天我们会根据司令部的命令,提前做好准备,到岗值勤。
这里是野战机场,所谓塔台其实就是一辆通讯车。我第一天跟着台长和老话务员们值班,是在一个天未破晓的清晨。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帮司机把通讯车发动起来。为了防止汽车水箱冻结,水箱中灌的是一种叫“不冻液”的液体;但机油会因为严寒而凝结,要让它能充分地流动,先要将车发动起来。而发动汽车,先要靠人力用摇柄摇动发动机,这不仅要臂力,更要有耐力。我到部队使的第一股劲,就从摇柄开始。在严寒中的钢铁会吸附空气中的水分结成一层白霜。空手去握它,会将手掌粘住、冻伤。司机小谢问我:“你行吗?”
我说:“既然是工作,不行也要行!”他把自己的棉纱手套脱下来给我,并提醒我弄不好摇柄会反转,当心被它“倒打一耙”。我深吸一口气,双手握把,伸进孔眼,找到着力点,两腿略蹲,先试试力度,转动了第一圈。刚要松手,就感到摇柄有股反向的力量,我赶紧将它死死地握住,同时偏移一点身体,以防被它打到,就这样摇了一圈又一圈......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浑身冒汗,没约过了二十多分钟,小谢将车子发动起来。
我放好摇柄,将手套还给他,问到:“行不行?”他说:“中!”台长给我一件棉军大衣,叫我坐在通讯车里,说到:“你现在可以休息一会儿。小谢要把车子发动,让机器运转一段时间,然后再开到机场去。你刚出了汗,小心冻着。”
我就这样跨出了第一步。此刻,我倒真有点庆幸“劳动建校”的那一段经历,现在我的四肢发达,腰腿有力,坚信别人做得到的,我也能行!
车驶进机场时,天也亮了。一架架银白色的战机,整齐地排列在停机坪上。我见过高空飞翔的战机,会拉出一道道白烟,在兰天上划出美丽的曲线,它的机身只呈现极小的一点,甚至连一点都看不见。现在,在如此近的距离观察它,真的可以一饱眼福。它昂首挺立,前端像个硕大的鼻腔,机翼后掠,机尾斜上翘,座舱透明闪亮,三个轮子呈前三点状,乌黑的机炮口露在机身下。地勤人员穿着黑色的防寒服,在忙于起飞前的检测、保养。因昨晚下过雪,跑道上有场站的人员正在扫雪。苏制的嘎斯63四轮车拖着空压机、电瓶车穿梭在过道上。还有消防车、救护车在远处待命。一辆坐满了飞行员的大巴正从场外驶进来。
今天天气晴好,师部组织飞行训练,我们在指定地点停下车后,老话务员准备装天线。我一看这活儿我也会干,就主动插手。这种装在通讯车里的小型电台也就用普通的单杆式天线,它是用三根笔杆粗的金属管,靠两端铜制带螺纹的接头拧紧,然后拧接在车顶的天线端座上。但这么简单的事,都干得并不顺利。
我先是感到穿着军大衣干活拖拉,索性脱掉。哪知道飞机场上北风呼啸,大衣一脱,刚刚出的汗都结冰了。我浑身一激灵,要动手去连接天线,却怎么都对不上口;好容易阴阳螺纹对上了,却怎么都拧不紧。更不要说还要爬上车顶,去固定整根天线了。我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干不好,心中很有愧。眼看两个老话务员三下两下就干好了。这时,塔台车开过来,停靠在通讯车旁。所谓的指挥车就是一辆无蓬无盖的大卡(吉斯150),上面放着一张办公桌和两条板凳。一个标图员,把一张折叠的包着透明膜的大地图铺在桌面上,一部手摇电话机接上电话线,然后摇动手柄,轻声和雷达站联络。
桌上还有信号枪和信号弹。台长已经开通了电台,经短时间预热后,推上高压,然后呼叫指挥部。“****(数字代号)塔台准备好了,声音怎么样?...... OK!”然后就一直将电台开着,并且把一个拖着软电线的话筒和一个扬声器从车里递出来,放在桌上。台长从通讯车里出来,关好车门,又上了指挥车(塔台车)。他手上拿着一张列满了数字的单子,话务员大田告诉我,这单子上的每一个数字就是一架飞机。今天的任务是八架训练空中科目,还有八架战斗值班。
我朝停机坪方向看过去,十六架飞机分成两列。并分别用红色和兰色在机头两侧涂有醒目的号码,有的在号码后面还画着二、三、五个数量不等的红五角星。这个我懂,红五角星的数目代表着这架飞机和它的飞行员曾击落过多少敌机。
飞行员已分别列队,正在听取带队指挥员布置任务,各机组的地勤人员也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列队在飞机的一侧,并已架好了舷梯,揭开了座舱盖......
一颗照明弹跃然升空,飞行员们立刻散开奔向各自的战机。看到他们都坐进机舱后,台长拿起话筒,逐个呼叫各架飞机:“......
红005号,我是塔台,声音怎么样?请回答。”
“塔台,红005回答,你的声音很好,我怎么样?”
“OK”
如此一个个地和十六架战机通过话并确认通讯联络良好后不久,一辆带蓬吉普车开过来,一个指挥员出来并登上了指挥车。台长向他敬礼,“报告,塔台准备完毕!”
指挥员抬头看天,碧空万里,远处有几朵稀疏的白云,能见度很好,又看了看远处红白相间的风向袋,再看了看手表说:“开始!”
通讯员早已将信号枪准备好了,听到命令,朝天一枪,一颗绿色的信号弹跃然升空。瞬间,轰鸣声响彻全场,待飞的八架战机狂喷着强烈的高温气流,一时烟尘蔽天,大地震动。地勤人员随即拔下电缆,把电瓶车推开,战机已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
指挥员拿起话筒,调度八架战机先后由过道滑上跑道,四对长、僚机依次从塔台面前滑过去,指挥员关注着他们之间的距离、位置,及时指挥他们抬头、加速、起飞。在收拢起落架后,逐渐在视线中消失。接下来,机群就由空中指挥员带领,完成空中的科目。
机群升空,当雷达屏上显示出它们的亮点时,标图员就一直左手握电话,右手根据传过来的信息,用颜色笔在地图上跟踪划出一条走向图,指挥员全凭它了解空中的情况。机群顺利升空,大家稍微松了一口气,但更多关注的是他们的安全。他们的风险是极高的。多变的气象和各种随时可能出现的异常,都会引起难以想象的后果。大家关注着空情,昂首在天际寻找着那一道道的白烟;或聚拢在塔台周围,听取从扬声器里传出的飞行员们的对答声,祝福他们平安归来。
当空中传来返航的消息时,大家顿时兴奋起来,各种车辆相继发动着。我们遥看天际,当看到归航的机群保持着完整的队形,在机场上空轰然而过,然后绕场依次降落。指挥员关注着他们的着陆动作,一定要及时放下起落架,打开减速板,严格保持机身平衡。才能稳稳地三点着陆,滑向跑道终端。再由牵引车把它们拖回机窝。
着陆是飞行过程的最后一个动作,也是最有可能突发事故之时。此时,救护车、消防车、抢险车和各机组的地勤人员,都严阵以待。当第八架飞机安全着陆时,大家的心才真正放了下来。如果不是还有八架飞机在战斗值班,塔台也就可以撤了。
当飞机被送回停机坪,地勤人员会给它靠上一架轻便的铁梯子,以便飞行员安全地出舱。经历了高空中的高速翻腾和搏击,飞行员们都十分疲惫,大巴车会把他们接回去,立即由带队的指挥员进行讲评。而最辛苦的是那些地勤人员,要立即对飞机全身检测和维护。如果发现异常,一定要立刻排除,做到“故障不过夜”。那种用土堆起来的两道弯墙合围而成的机窝,既挡不了风,也遮不住雨雪,地勤人员即使穿戴着防寒衣帽也无济于事。我曾见到过因为要钻进狭窄的气道排除故障而不得不脱去大衣坚持工作的机械师大何,他被全身冻伤,面部肌肉坏死、发黑,到医院也治不好。最后,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塔台工作刚开始比较陌生,见习几次后就摸到规律了。台长也安排我独立值班。那三个老话务员都是北京的青年学生,参军后就来到部队跟着老同志边干边学走过来的。我虽然在通讯学校学到一点知识和技艺,但在这里大多都用不上,而他们富有实践经验。大家同住一室,在聊天中逐渐熟悉起来。大田,爱写写诗,唱唱歌,不过五音不全。而我也是曲不离口,虽然嗓音不美,但节奏和音阶唱得很准,尤其是我会用口琴吹奏一些大家都熟悉和喜爱的歌曲,大田简直立刻就和我成了知己。中等身材略胖的林缳,满嘴俏皮话,常引得大家爆笑一场。那位个头不高、话不多的小章,爱看书、爱钻研;这点和我相仿,我也常常是一卷在手,乐在其中哦。司机小谢是唯一没有人可以和他换班的人,他总是睡得比我们晚,起得比我们早,刻苦勤劳,我们不论是谁值班,都愿意帮他摇车。
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来到部队,在操场上搭台演唱。开场就是东北民歌大联唱“生产忙”。一位少女粉衣长裙,双手拍打着“莲花落”,那富有东北民间色彩的曲调,一下子印入脑海,至今不忘。还有山东快书,二人转,民族歌舞等各种专业节目,是我从未看到过的。
快过年了,团里除了打牙祭,也会组织联欢会,各部门都在准备节目,宿舍楼里到处可以听到、看到官兵们在排练。平日里辛辛苦苦、埋头操劳,现在有机会自娱自乐,真是各显神通。有说的,有唱的,什么四川的“零零落”,河南的“坠子”。有的夹片假胡子扮老头,还有的搭一块毛巾扮大妈,直忙得热火朝天。据说飞行员们也在做准备,但就是我们通讯股没有节目。大田说:“小刘口琴吹得好,出一个独奏吧!”我也就硬着头皮上了台。
演出时,节目到不少,水平都不高。但是演的人和看的人都很开心,难得放肆嘛!飞行员的节目是舞蹈《采茶扑蝶》。只见十多位飞行员一色的皮夹克、皮裤、皮靴、小分头,却一本正经地模仿着福建女子大跳民间舞。只见他们着阳刚之装,却故作忸怩之态,在全场爆笑之中,还能始终不乱阵脚,一演到底,可见一是经过了充分的排练,二也展现了飞行员超人的心理素质。呵呵!
接下来就是我的口琴独奏了。我上去吹了一首苏联歌曲“喀秋莎”,优美的旋律使全场都静了下来,接着有人小声地跟着哼,到最后,不少人一齐站起来唱:“勇敢保卫祖国的土地,喀秋莎爱情永远忠于他”时,我索性左手握琴,右手指挥大家重复这一句,作为结束。没想到掌声会这么热烈,在大家的一再要求下,我又吹了一首老歌“快乐的人们”。这是首外国歌曲,知道的人们不多,但旋律流畅、节奏轻快,有一位飞行员,听着听着走上台来跟着唱起来:“我们的歌声唤醒了城镇,也传遍偏僻的大小村庄......”两位女同志上台来翩翩起舞,又引来掌声一片......
那晚上我获得了意外的成功。那两位上台跳舞的女同志找到我问了问我的姓名,得知我是塔台的,高兴地说:“咱俩是总机班的,我们都是通讯股的。有你在,太好了。以后我们跳集体舞,就来找你伴奏。”
我说:“那也要看我是不是在值班。”一个说:“那当然,我们是业余活动,哪能在你出台的时候搞呢?”另一个说:“这就好了,你看医务所那些护士,仗着她们有一位医生能吹两声笛子,每次演出都高过我们一头。以后啊,才不会输给她们呢!”
曲终人散,部队里搞搞联欢,也是偶尔为之,我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塔台,在空军中举足轻重,不可或缺。但这里也不太会发生今天动地的事件。日复一日,只要科学严谨地守在岗位上,确保在通讯网络中这一环畅通无阻,也就为整个抗美援朝战争,做出贡献......
一到部队我就听到有些同志说我们是“抗美援朝不过江,保家卫国不拿枪”。刚开始我还以为这是谁在发牢骚,实际上这是革命的分工不同,是空军部队的特殊性决定的。我们和朝鲜一江之隔,在抗美援朝刚开始时,志愿军充分发挥自身优势,打了几个大胜仗,给不可一世的美、李军以迎头痛击。但由于没有制空权,除了夜战我方能凭借近战、夜战的特长取胜以外;到了白天,我方的军队部署和后勤保障都昭然于敌,他们的空袭和轰炸也使我方处处被动,连中、朝唯一的通道鸭绿江大桥也无法幸免。
在苏联的协助下,志愿军的空军迅速建立并参战,才挫败了美国的空中优势。志愿军的空军战果辉煌,挫败了敌人的嚣张气焰,建立了令美国空军闻之丧胆的“米格走廊”,从而迫使美国不得不坐下来谈判。但是,多次的空中激战,我们空军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志愿军空军以祖国为基地,进可攻,退可守,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美军若是要越过鸭绿江,那就是侵犯了中国,他也不敢犯这个大忌。
沈阳处于二线,空六师经过充分的整顿、训练,也转场到安东浪头,就要到一线作战,刺刀见红,要与美国王牌空军一决雌雄。空军英雄李汉任师长,还有战斗英雄韩德彩等,全师厉兵秣马,挥师东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