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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朝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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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阳光温暖和煦,将人轻轻柔柔包裹着,有如坠入一片安逸的怀抱。
本是极好的天,却有人愁的累。
这是一处圆形的山洞,洞顶开了个口,阳光从口中洒下,不偏不倚罩住中间一张石床。
朝华抬手遮在眼前,看丝丝缕缕的光从指缝中透出,盯着那耀眼的光一时发起了怔。
往事如浮光掠影从脑中流过,有些支离破碎,有些混乱不堪,脑袋一片混沌,唯一清醒的,是她活过来了。她这一缕仙魂占着这一句肉体凡胎活过来了。
人回来了,心却是死的。
目光在洞中逡巡一番,瞥见一人靠坐在石壁边,阴影盖至他的膝盖,只能看见一双脚,脚边放着一把剑,黑色的玄玉剑上纹着一条蜿蜒的血线,黑红相映几分邪气。
这是一把她再熟悉不过的剑,那丝红还是她亲手烙上去的。
“你终于醒了。”一丝叹息之音传来,带着一分释然与……解脱。
她心口微涩。
“止涚,为什么救我回来……”她不似询问,只是很淡漠的一字一字轻喃。
“我在诛仙台上立过誓,定要将你救回。”
她以手掩额,双眼轻闭,身边本是一个挂在心尖的人,如今却不想看他。微微哂笑,轻飘飘问,“为何要在诛仙台上立下那等誓言?”不等他回答,她又道,“是因为愧疚吗?”
泽祗前行一步,阳光照出他半张脸,正色道,“你因我冤死,我不能放任你不管。”
朝华轻笑出声,笑的眼角晕出泪水,却如唱曲儿般道,“止涚,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不懂七情六欲,可以不受旁的影响一根筋执着到底,有时候……我又恨死了你的无情,便是无情,让有情之人生受折磨。”兜兜转转了几百年,本以为可以解脱了,到头来这傻瓜又将她拉了回来。
你既对我无意,又是因何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她该恨吗?他什么都不懂,怎忍心去恨?
不去恨,那该如何?
泽祗呆呆望着她,几分讶异,“朝华……难道你……”
朝华自嘲一笑,起身慢吞吞抚平衣上褶皱,缓缓走向他,将眼前之人的眉眼细细看入眼里,黝黑的眸子里是她牵强的笑,“不错,止涚,我喜欢你,众人皆知,唯你不知。”
泽祗闻言身体一震,又听她道,“当年在诛仙台上,你以为我是因你冤枉而死,你因此生愧堕落成魔,止涚,你真单纯,单纯到我与你相处了近千年都未看出我对你的这份心。”说罢伤感笑道,“你是顺应天命,由天地精华孕育而出的神祗,因此成形时便不通情感,可又为何对我生了愧疚之心?”生了愧,却仍不知情爱,该说他残忍,还是自己奢求的太多?
泽祗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一时似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平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震惊之色,“朝……朝华……你,你当知道,我……”
“知道。”朝华答道,“知道仙界不谈情爱之事,然而,如今你成了魔,我成了个不仙不人的玩意,又何必管那些,除非你还想回仙界……”话说了一半,摇头笑了笑,“说这些干什么,本就是求不来的东西,作何这般执着。”
侧头看向泽祗,脸上换上感激的笑,“止涚,不管怎样,你救我回来我都该与你说声谢谢。”尽管,她根本不想回来。
泽祗听着这声谢,心里微微一丝抽痛,这种感觉在当年诛仙台上曾体会过一回,后来在人间游荡了几百年才知,这便是人口中的愧疚。
这种感觉很难受,将人的心拉的绵长酸涩,却令人莫名留恋。
他不该有感觉,却舍不得放开。
朝华将他的神情一一收入眼底,笑容愈发涩然,五百年,日换星移,沧海桑田,他成了魔,她成了人,摆脱了仙界两颗心却仍凑不拢。
这纠缠,还要生受多少年才有个尽头……
泽祗见她转身似要离开,忙问,“你去哪里?”
朝华茫然的望向洞顶,轻喃,“天地之大,总能寻到一处容身之所。”
泽祗随口问道,“你不回天界?”
天界……千年前她由人修炼成仙,清修了数十年飞升成一个无情无欲的仙,历经上千年寻回自己的情感却落得个魂飞魄散,天界……有什么好留恋的?
她回首看向泽祗,洞内忽而起了一阵风,将她发丝撩拨得凌乱。
“止涚,你我都回不去了。”
眼前之人衣袂翩跹,仿佛一瞬间便要乘风离去,泽祗莫名想去捻住她一片衣角,等待了几百年的身影,好似一个眨眼便会消失。
“朝华,那我呢,我去哪里?”他自成形便一直与她一起,朝华若要离去,他该去哪里?
朝华远远望着他,回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他站在赤瑕宫的荷塘边,无甚焦距的盯着荷塘中的一朵白色素荷,那模样像个痴儿,又好似对什么都漠不关心般淡漠。
她走到他身后,将那背影看了又看,暗中比了又比,不禁有些担忧如此修长的男子如何当天界的将军。不想他此时回身,见到她无甚表情,如木偶般道,“我叫止涚,你是谁?”
她被他的容貌小小的惊艳了一下,随即又有些想笑,笑他呆愣愣的模样与这容貌甚不相配,笑容至嘴边忽而惊觉自己似乎很久不曾展颜,这神情如今做来竟如此陌生。
几种情绪纷涌而至,第一次令她有些手足无措,她微微侧开眼,轻咳一声,道,“我叫朝华,曦曜帝君派我来此接你。”
他仍旧木木的,言语生涩道,“天君让我以后跟着你,你去何处,我便去何处。”
你去何处,我便去何处……
以前她二人同为将军,身负除魔重任才会绑在一起,如今不受天规束缚,已没有继续下去的理由。
物是人非,以前的承诺如何做算?到了今时今日,还要因为一句承诺继续纠缠下去?
他不懂,她更不想,她累了也倦了,没有力气教他那么多。
“止涚,以后的路由你自己来走。”
◇◇◇◇
凤允赶回蒙山时,聚魂阁外已经设下一座巨大的淡蓝光罩,光罩外是严阵以待的魔物,那数量将蒙山占了个满。
凤允直奔荣堂,还未进门便听殿内传来一声怒叱,凤允一愣,忙掀袍而入。
殿内,鹤水生背对着众人负手而立,不远处躺着一名弟子,仔细瞧去,竟是身受重伤的五师姐夜迟。
鹤水生闻见声响回头看向凤允,又在他身边看了看,沉声问,“禹梦在何处?”
凤允闻言一噤,正寻思着该如何对答,便听鹤水生又道,“跟泽祗走了?”
凤允欲辩解,“师父……”
“白杵人在何处!”鹤水生忽而厉声打断他,凤允愣了愣,白杵当时追禹梦与泽祗而去,应未关在黄子岛才对,路上他用玉葫芦联系过他,怎还未回聚魂阁?
眼角瞥向一边的碧函,想必他已将事情报告给鹤水生,如今当是解释清楚才对,便道,“师父,关于小师妹之事,弟子有一事相报。”
鹤水生目光射向他,眼神凌厉,凤允不为所动,徐徐道,“小师妹被佢业掳走那回,小师妹并非给弟子所救,而是泽祗。”
鹤水生周身泛起一阵寒气,凤允续道,“泽祗救出小师妹后将她交与弟子,通过那次接触弟子发现一事。”
凤允理了理思绪才道,“据弟子猜测,泽祗也许原为天界之人,夺五大门派的圣物从而削弱人间界的实力,只怕是为寻一些东西。小师妹曾问过弟子三魂不全的人当如何,加上小师妹久久寻不到灵媒,弟子便猜测小师妹也许魂魄不全,因此,泽祗在人间界寻的,许是小师妹的魂魄。”
“有何凭据?”鹤水生问。
凤允躬身道,“师父想必也知晓白杵的真实身份吧。”
鹤水生捋了捋胡须,没有回答,凤允道,“弟子从七师弟处套出白杵原本为仙,因一人下凡,因缘际会拜入聚魂阁,而那人便是小师妹。”
“由此可以说明什么?说小师妹前世为仙?”碧函从旁插道,“就算是仙又如何?你猜泽祗为仙,可他枉杀无辜太多,已然成魔,就算是仙也是个成了魔的仙,小师妹即便恢复仙魂,可她的魂魄是以他人血肉换来的,这样的仙与魔有何区别?”
凤允淡淡道,“小师妹是否成魔得由她心性而定,未生魔念便不算魔,再者,杀人取魂魄的为泽祗,并非在小师妹的授意下进行的。”
“浮生因她而死是为事实,你说的再冠冕堂皇我也不能接受!”
“够了!”鹤水生硬声打断二人,两指揉了揉太阳穴,沉声道,“如今最重要的是什么,你们都分不清了吗?”
两人垂首噤声不语,鹤水生叹口气,疲惫道,“八名弟子,应纵偶门的求助去了五名,两名在山下除魔,只留了你二师兄一人在聚魂阁,魔界沉寂了许久,突然选在这个时间攻入人界,未免太过巧合了些。”
凤允张了张嘴,鹤水生一挥手,声色喑哑,“无论禹梦与魔界有没有牵扯,她中了噬心蛊定要除去。加上,你说她已恢复了仙魂,若她二人前世为仙,一个成魔一个中蛊,不管怎么说都站在我们的对立面,一个泽祗已让人束手无策,再加上一个禹梦……若不除去定成大患。”
幽幽一叹,忧虑道,“纵偶门已经保不住了,这样下去人间界只怕会守不住。”
凤允双拳死攥,鹤水生的话句句在理,若非禹梦中了噬心蛊,凡事皆有回旋的余地,然而,噬心蛊只有下蛊之人才可拔除,佢业大费周章种下的东西,肯定不会轻易弄出来。
要如何,如何才有办法?
鹤水生望向凤允与碧函二人,面带沉色,“我已命弟子在外布下结界,那些妖魔一时半会攻不进来,却也保不了多久,白杵行踪不明,夜迟身受重伤,峦樟与尘合在回来的路上,以聚魂阁目前的状况仍不是他们的对手,你二人说说,有何退敌之法?”
碧函抱拳道,“魔物生于阴暗之地,前世多为修炼成精的妖或仙,普通的刀剑无法伤他们,然而实力参差不齐,弟子愿率雷狼打头阵,探一探这匹魔物的虚实。”
凤允道,“他们既然可以破掉蒙山下的三重阵法上山,想必实力了得。振翅宫弟子最为擅长的乃五行之术,大师兄围岩宫的弟子擅长的乃布阵之法,不如先派这两宫的弟子除魔,我与大师兄去捉拿领军人物。”
鹤水生沉吟片刻,道,“你们既然有主意,便交给你们了。”
碧函与凤允二人颔首领命,鹤水生看向下方的夜迟,道,“你这伤太过复杂,需罗象门来治疗,可惜聚魂阁被众妖围困,”行到夜迟身边抚起她,道,“事态紧急,只能由为师替你疗伤了。”
夜迟脸上病态的白,听见此话眼中顿时蓄满泪水,“弟子无能,有辱师命,又怎能耗费师父的法力?”
鹤水生道,“你中的是魔界的毒,再耗下去将会魔化。”顿了顿,哑声道,“我不想再让一个弟子变成魔物。”
众人闻言不再做声。
秋日的光景,由着这一场突变,骤然变得惨淡灰暗。
◇◇◇◇
夜幕降临,盘踞在光罩之外的妖物们变得躁动起来,万妖之上的半空中浮着一顶华美的轿子,黑纱将轿内风光遮得严严实实,丝丝缕缕的黑雾盘旋周围,给这轿子更添了分神秘与诡异。
轿前垂首跪着一名男子,身着黑衣面覆黑布,只露出一双血红的眸子,寒冷的目光慑的人心口发虚。
男子恭顺道,“尊上,时辰已至。”
轿内飘出一缕酒香,一声男子低缓沉稳的声音随着这缕酒香飘荡而出,沁人心脾的芬芳,“不急,他们还未动手,不急。”
男子不再多言,颔首立于轿侧,少顷,轿内又传来那人的声音,似含着一丝笑,温润的音色令人心旷神怡,“菱尘,你看这蒙山风光旖旎山明水秀,将它送与你,可好?”
名为菱尘的男子不回答,目光却寒了一寒,杀意迸现,轿内之人似笑了笑,柔缓道,“这一草一木,加上那房子里的所有人都送给你,到时你想怎样都行。”
菱尘单膝跪地,字字铿锵,“谢尊上。”
那人满意“嗯”了一声,忽听下方传来轰然之声,菱尘忙向下看去,见聚魂阁的弟子已趁夜在结界周围设好阵法,数道仙术穿过光罩,直直砸向罩外的妖魔。妖魔们摩拳擦掌候了许久,早已亟不可待,顿时,双方交手起来。
菱尘在那群聚魂阁弟子中望了一眼,一瞬便扑捉到熟悉的身影,周身乍然盈满杀气,腰间的长剑颤动不已,急不可耐的要出鞘。
“菱尘。”一声轻唤顿时将他的杀气压抑住,菱尘胸口一滞,回神忙垂首告罪。
那人轻斥,“怎跟佢业一个莽撞性子。”
菱尘皱了皱眉,显然很不喜欢他与佢业相提并论。
“尊上,佢业还未归来回报,莫不是失败了?”
那人低低笑了笑,轻快道,“他若失败了便交由你处置。”
彼时,天边闪过一片白炽的光芒,照亮了半边天际,山上妖物顿时一片吠叫。
菱尘眼眸一凝,飞身朝那光芒飞去。轿中伸出两只修长白皙的手指,似凝尽了月光霜华,如雪般晶莹。长指微微屈起,将轿帘挑出一条缝,只闻熏然的酒气透帘而出。
白光中奔出一条灼灼红火,直捣群魔,魔物们见了红火怒叫起来,却见一个人影抽剑一挡,长剑将火焰劈成两条,火光碎散,映出一双冰冷的血眸。
白光渐渐凝聚,凝出一个豆蔻女子的身影,身着红锦长裙,手执琉璃长剑,眼里是悠然的笑,“原来是菱尘。”
菱尘无甚表情的看着她,听女子又笑道,“我方回来便闹出这么大动静,真是一时半刻都不让我休息,你与佢业就不肯消停一下。”
菱尘闻言终是拿眼仔细瞧了她一番,冷声道,“换了个身体,不想连性子都变了。”
朝华笑了笑,发丝将她面庞遮了个半,“你们当我是朝华,我却无意当原来的朝华。”理了理乱发,碎发缠在指尖,久久不去,“好不容易脱离了天界,又岂有回去的道理。”
菱尘平平道,“看来你放弃天界了。”
朝华睨了他一眼,伸手缓缓抽出手中的湛念,霎时一片耀眼红光,“没错,我放弃了天界,可不代表会屈从你们魔界。”
菱尘无甚波澜的讽刺道,“你与止涚一样,甘为六界不容的一枚弃子,你们两人凑一对倒是合拍。”
朝华不甚在意的笑着,嘴上却不客气道,“总比做别人的狗好。”
菱尘无甚表情的脸上终升起一丝怒气,红色的眸子如血般刺人,“你这种人,又怎能了解我们这些被信任之人抛弃的心情!”话毕猛然攻向朝华。
朝华执剑一挡,看向菱尘嗜血的瞳仁,风轻云淡笑着,“你们费尽心机算计了这么多,不正是将我往这条路上推吗?”用力格开菱尘,淡笑着,“可我不是你们,我不会选择这条路。”
菱尘别有深意笑了,“朝华,我等着,我看你能挣扎多久。”
忽而聚魂阁内发出一声巨响,顿时山摇地动。
朝华心中作警,心底突生一股不好的预感,侧首望向声响处,只见一条血红的巨龙昂首立起,喉间怒吼,嘴角沿着鲜血。
而它所立之处,乃她再熟悉不过的——风弄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