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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索命女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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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从江富路口到草卜湖,过了糜城靠南的排水港,到草卜湖五支渠这一段,原来是没有人住的。夜里一个人走在这段路上,如果碰不到车碰不到人,再胆大的人也会感到阴森恐惧,身体会突然像什么捏了一下,使你的心会突然一阵紧缩,眉毛会突然竖了起来。还有胆小的,会突然感觉凉飕飕的,全身起一层鸡皮疙瘩。当年我在路口做事,有一天和朋友们喝酒喝得很晚,在迈出餐馆玻璃大门的时候,就已经是深夜了。朋友们劝我别走了,说我一个人这么晚走了,他们不放心。
我微微醉意,大声说:“还怕什么了啊?难道怕鬼了不成?”
“就是有鬼呢。去年就有一个人深夜回家,走到糜城那条排水港,就被鬼拉到港里淹死了。”听得有人在我后面说。
“别吓人了,哪有这事?只有鬼怕人,哪有人怕鬼的?”我脱口而说,就一脚蹬上自行车,骑到了大路上。
天上挂一轮新月,被薄如幔纱的云遮住,朦胧灰暗,前面的大路似乎永无尽头。路两边的白杨树投下的阴影,随风摇摆,在路上晃动,又似有万千妖魔利爪挥舞,随时都会朝你扑来。我借着酒劲,只当不见,两眼始终盯着前方,用力猛踏自行车,朝前冲去。忽然想到路旁边还埋有坟墓,那埋的不是骨灰呢,都是埋的死了的人。记得我的舅爹爹就葬在路的左边,好像过了糜城排水港就是。当时我还小,接到舅爹爹死的消息,我老爸拉着我就赶去了。来到舅爹爹的堂屋里,老爸要我跪在地上给舅爹爹磕头。磕完头,我站了起来,才看到在堂屋中央搁一口黑膝棺材,舅爹爹就躺在里面,他的脸朝上,被一张草纸盖着,我没有看到草纸下的舅爹爹会是一张什么脸,只看到他的身上都穿着新衣新鞋。舅婆婆哭着拿来一根长烟杆放进棺材里,几个大汉才把棺盖盖上,钉上铁钉。在棺材的前头还点有一盏油灯,微弱的火苗摇摇晃晃,一缕青烟向上窜去,听说是舅爹爹的魂魄依附在青烟上,借这缕青烟去向阎王爷报到。想到这里,我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扫了过去,我看到了一堆黑影,心里陡然一阵紧缩,全身一阵发麻,手就按响了自行车的铃,叮叮铛铛,叮叮铛铛,才又有了点胆量。我猛一蹬车,就冲过了舅爹爹的坟包,一冲就冲了很远一段路,突然发现前方走着一个人时,我骑的自行车快要撞上那个人了。我慌忙捏闸刹车,因为太急,我和自行车一起倒在了那人的后面,险些撞上了那个人。
我从地上爬起来,扶起自行车,朝那人喊道:“哎,你哪个?”
那人转过身来,借着晕晕的月光,我看清了她梳着长发,知道是个女人,就问道: “你哪个呀,做个伴一起走啊!”
她没有答话,却站在那里不动了。我推起自行车走上前去一看,这不就是我们湾子的大菊吗?原来是她呀!
“你大菊呀,我江波。你怎么这么晚了才回去呀?还一个人走路,胆真够大的。”
她还是没有答话。
我就推着自行车和她并排走,终于有人做伴了。
我又说:“昨天你妈找我妈借撮箕,撮箕真的是被那边的李婆婆借去了。看你妈一漩就走了。我妈真不是故意不借的。你回去再跟你妈说说,再要用的话,你跟我说一声,我亲自给你妈送过去。”
“好。”她终于说话了。按她平时性格,我问这么多话,她不会不回答的。不过,听她说一个“好”字,怎么也不像她的声音,那声音没有起伏,是直耿耿的。
“你感冒了?声音这么难听。”
“感冒了。”
我问她,她这么说,还是直耿耿的。其实大菊是我们湾子有名的大美女,说话娇气动听,找了一个当工人的男朋友,令好多女孩子羡慕呢。
我们一起走了一段路,还是连个人影连个车也没有碰到,我就又对她说:“你坐我的自行车,我搭你。这么走太慢了。”
“不了,你明天中午来这等我。”她说着,站住不动了,也不看我。
“在这?”我反问一句。
她点了头。
这是什么地方?这是长有一棵大柳树的地方,在灰朦朦的月光下,就像一头狰狞狂燥的鬼,黑魆魆的张牙舞爪,风吹的柳枝就像那鬼的手臂在无限伸长,好像赶着要抓住我似的。我尽量躲着那晃动的影子。走了这么长的路,又经风一吹,我酒意全无了。我突然想到,在这棵柳树下,出了很多车祸,每年都会死几个人,是特别凶险的地方。明天中午要我在这里等她,她什么意思?虽然我们都是一个湾子的,都是熟人!
我手扶自行车还是问她:“明天中午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为什么要我在这里等你?”
大菊似笑非笑,没有直接回答我:“我爹爹在叫我了,我走了,记得明天中午一定等我啊!”说完,她折身走下路边的苞谷地,一会就消失在田埂小道上,再望去就是灰朦朦的深邃莫测。从远处传来几声凄凉啼叫,低婉悠长,恐怖诡异,让人心惊悚悚。
我仔细看她走去的方向,她是朝西边走了,走的跟本就不是人道,那边更没有人家。那是一遍农田,顶头就是人工河,她深更半夜往那边走,她爹爹在那吗?啊,想起来了,她爹爹在五年前就死了,就是在那条人工河里淹死的,也就埋在那里的人工河堤下。想到这,我心慌起来,身上直冒冷汗。她是鬼啊!我遇鬼了!鬼鬼鬼。可是,她分明就是我们湾子的大菊呀,早上我出门还见了她,跟她说过话,怎么晚上就变成鬼了呢?我不敢再想了,一口气就骑回了家。
老爸和妈妈坐在屋里看电视等我,见我回来,妈就开始埋怨:“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呀?你爸刚要出去找你呢。”
我根本就没听见妈在说什么,直冲着妈问:“大菊还在不在?”
老爸一听,吼着说:“你没头没脑的说什么话?大菊不在又去哪里了?”
妈却告诉我说:“晚上我去园子摘菜,还看见了大菊。”
真的吗?
大菊还在?是我真的遇鬼了?
听老人们讲过,鬼走路时听不到脚步声,说话的声音是直直的,转不了弯。深夜里我在那回来的路上遇见大菊,仔细想想,是没有听到她走路的脚步声。她说话声音嘶哑,直耿耿的,显得怪怪的。那不是鬼是什么?越想越怕了,我就拉起被子蒙头睡了。第二天早上,老爸起床开后门上侧所吵醒了我,我也就起床了,去开大门。刚拉了门闩,就被人推开。我一看,啊呀,大菊?突然吓得我全身哆嗦,腿脚一软,显些瘫坐倒地。大菊进门一手拉住了我,说:“你怎么了啊?江波。”声音甜甜的。
我颤抖着指她脸说:“你干什么?你想害死我?”
大菊拉住我一笑,又娇声说:“你说什么瞎话呀,大清早的。我是来找你妈借撮箕的。我妈今天要拖谷去打米,叫我来找你妈借撮箕,刚要拍门喊你,你就开门了。嘻嘻,看把你吓得,我又不是鬼。”
我打掉了大菊拉我的手,冷汗湿透了我的衣服。
这时候,妈边扣衣服边从她房里走了出来:“大菊呀,李婆婆昨天刚还过来了,我这就去拿。”妈说,就去堂屋角落的粮仓上拿下来撮箕,递到大菊手里。
大菊高兴地接过撮箕转身走了。
我壮着胆子跟到大门口去看,看她的背影,那身材那衣服那长发,就跟昨晚上的大菊一样啊!怎么回事?她刚才也没说要我中午去哪里等她。我十分好奇了,要探个究竟,看今天能发生什么。
大菊的家就在湾子的顶头,隔我家三间屋,两家关系很好,平时大事小事只要帮得着的,相互之间都会很乐意地帮忙。大菊的家,我站在门口稻场中就能看得一清二楚,我看到大菊借撮箕回家后,她的爸爸和妈妈两人用板车拉几麻袋谷去打米了。可是一直没有看她出门。快到中午的时候,大菊突然跑来对我说:“我忘了给我妈抓药去了,中午我妈回来就没药喝,她会骂我的。江波,我的好哥哥,借你自行车帮我妈抓药去,好不好?”
听她娇滴滴地声音,看她着急的样子,我爽快地答应了她:“你骑去吧。”
“我不会骑自行车呀,你搭我去。”她说。我恍然大悟,知道她确实不会骑自行车。她学了几次自行车就摔倒了几次,以后就再也不学了。
妈在屋里听到了,赶出来说:“江波,你就带大菊去给她妈抓药吧。”
我只好答应,进屋去推出自行车,带上大菊,朝路口方向骑去。过了糜城排水港,那里有一位老中医,大菊就是要去找他抓中药。
我骑着自行车,大菊就坐在我的屁股后面,双手扶住我的肩,什么话也没说了。刚好骑到那棵大柳树下,我的自行车后轮突然暴胎了。我停了下来,很无奈的样子。大菊也知道暴胎了,她着急地说:“你在这等我,反正也不远了,我跑去抓了药就来。”
我用脚踢了一下那暴胎的后轮,嘴里说:“只有这样了,你快去快来,我就在这等你。”
大菊点头,转身就朝前跑去了。
我扶着自行车,低头去看那暴的胎,怎么办呢?这里没有修车的,只有五支渠那边才有。站在这棵大柳树下,我又突然想到昨晚上的那个大菊也叫我在这里等她,怎么这样巧?我心里开始打起鼓来,该不会出什么事吧?抬手看看手表,快到中午了。也就在这时,一辆手扶拖拉机朝这边开来。我一看是熟人,就向他招手,求他把我和车一起带到五支渠,就可以修车了。他停车跳下来,帮我把自行车放进了拖厢,让我跳上去。我坐在车厢里,一手扶自行车,一手扶拖拉机车厢铁栏杆,拖拉机搭着我开走了。
等我在五支渠那边补好了暴的胎,就马上骑车去接大菊。远远地,我看到了大菊提着一袋中药迎面走来,说是迟,那时快,一辆大货车从我后面追上来,迅速从我身边闪过,刚好在那棵大柳树下撞上了走来的大菊……
大货车开跑了,大菊倒在路中央。
我迅速跳下自行车,跑去看大菊,只见大货车是从她身上压过去的,胸部及头被碾压成一块鲜红的肉饼,长长的头发缠在血肉里。她那下半截身子,手里还抓着捆好的中药,满地是血,惨不忍睹。在农田里干活的人闻讯赶来,一下子围了好多人。人们开始大骂那个肇事逃逸缺德的司机,有人说要去派出所报警,有人说快去叫救护车。因为那时候还没有电话,就有好心人朝路口跑去报警了。
等处理好大菊的后事,就已经是深夜了。我回到家里,开始感到了头重脚轻,没洗脸就上床睡觉。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在我房间里回响: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那声音由远而近,沉闷低吼,余音缭绕,似有穿墙而来。我被这恐怖的声音惊醒了,想睁开眼睛,可是怎么努力也睁不开。想翻动身体,可是怎么使劲也动不了,似有万千石头压在我身。就这么挣扎了一会,我无力了,也无可奈何,似乎要在惊恐中等着世界末日来临。忽然,那恐怖的声音没有了,消失了,房间里又是那么寂静。我的身体绻缩着,免强睁开了眼。从瓦缝中透射进来的月光,就像一根根灰色长长的钢针,把我的睡房里搅和得灰灰暗暗,似烟似雾,朦朦胧胧。我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个人,黑发掩面,穿着大菊一样的衣服,像放飞的一只风筝,纸一样轻,纸一样薄,在半空中飘来荡去,俯视着我,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鬼呀、鬼呀、鬼呀……”
我终于喊出声来,吓得连忙把头埋进被子里,全身抖动起来。当那声音消失了,我才慢慢举起被窝掀开看,只见我的床边就站着大菊,长发遮住了她的半边脸,眼睛里放射蓝色幽幽的光,两只手臂像用绳吊住似的,伸张她的五指,抓向我的脸:“还我命来!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啊……鬼呀、鬼呀。”
我吓得大喊大叫,又迅速钻进被窝里,惊动了睡在我隔壁房间里的老爸和妈。老爸和妈披衣推开我的房门,拉亮了电灯,问我:“江波,你怎么了啊?喊什么?”
我吓昏了,呆呆傻傻的样子,嘴里不断重复说:“不要怪我,不要怪我,不是我要你的命……”
“谁要你的命了?”妈说,上前摸了我的额头,又摸了我的胸部,愁容满面地对老爸说:“不好了,儿子的额头好烫,全身出冷汗,被窝都汗湿了,还在说胡话,怎么办啊?”
老爸也摸我的头:“跟火烧一样烫,是不是被鬼缠上了?”
“哪来的鬼?”妈说着,忽然想到了大菊,“大菊?白天里江波就和她在一起,是她的魂缠上他了……怎么办啊?”
老爸说:“真是大菊的魂缠上了,也就好办了。”
“有你这么幸灾乐祸的吗?怎么个好办法?”
“去请上湾的王瞎子来。”
“哦哦哦,那你还不快去请?”妈着急起来。
老爸找出电筒就开门出去,深更半夜的一脚高一脚低地跑到上湾喊开王瞎子的门,很快就把他请过来了。
王瞎子来到我的房里,也不看我,也不问我,就摸着墙找到墙角,他就站在墙角的前面对着墙壁默立一会,手指像数数一样地动,非常镇静。然后,他要我妈点燃一支火把递给他,他就拿着火把慢慢地十分小心地围着我的床晃了一圈,嘴里说:“是湾子的大菊缠上了你儿子,她现在就躲在你儿子的身上。”
“快把她赶走呀!”老爸挥手说。
王瞎子说:“大媳妇,去找两口针来,我把她逼出来。”
妈把两口针递给了王瞎子。王瞎子摸索着我的腿,摸到我的一只脚时,就一手抱住我的脚,一手将一口针狠劲地扎进我的脚心,疼得我直喊爹妈。紧接着,他又把另一口针又狠劲地扎进了我的另一只脚。我是钻心的疼啊!妈赶紧坐到床上抱住我的头,嘱咐我忍着点、忍着点。
一支烟的工夫,王瞎子才从我的脚心把两口针拔出来。我嗷嗷直叫,也似乎清醒了许多。
这时候,王瞎子又屈指一算,问:“两个月前,在那棵大柳树下是不是出车祸死人了?”
老爸回答:“是的,听说撞死的是一个老头。”
王瞎子一拍手说:“这就对了,那个老头正在找替身。大菊在上前天去给她妈抓药,回来的时候刚好在那棵大柳树下歇了一会,就被老头勾去了魂。其实那个时候大菊就掉了魂。大菊正经血崩漏,邪盈恶刹,她的魂就在路上游荡,准备直接找一个替身,就碰上了你儿子。如果不是那个开手扶拖机的人救走你儿子,当时死的人就不是大菊,而是你儿子了。”
王瞎子这么一说,我老爸和妈大惊失色,感到好怕。“这好端端的大菊,怎么要害我儿子呢?”妈说。
王瞎子说:“凡是出车祸死了的人,在死的地方还要再拉一个人去垫背,叫找替身。如果找到了替身,死人的魂魄才能去阎王殿报到,才能重新脱身做人。大菊的魂先碰到了你儿子,当然要拉你儿子去当替身呀,她的魂就又可以回到她身体里去了,你儿子就会替她去死。”
我恍然大悟:“难怪大菊要我在那棵大柳树下等她。”
王瞎子又说:“这就对了。”
我福大命大,躲过了这场车祸。
不对呀,大菊她挺好的,人也漂亮又心地善良,她怎么会突然心起歹毒要害我性命呢?蝼蚁尚且贪生,难道她已经知道自己掉了魂?
王瞎子说:“其实大菊并不知道。”
妈问:“那她为什么要我们家江波在大柳树下等她?”
“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天机不可泄露。”王瞎子神兮兮说着,然后叹口气,“阴差阳错啊……阴差阳错啊……”
现在,我在阎王殿前走了一趟,全身又出一身热汗,身体才开始转凉,渐渐舒服起来。不幸的是,大菊还是死了。
王瞎子对妈说:“刚才我给你儿子的脚心扎针,已经把大菊的魂从他身上逼了出来,这只是暂时的。本该是你儿子去死的,阴差阳错,还是大菊死了,她不服气,还会再来找他索命。”
“那怎么办?”妈说,急出了眼泪。
老爸求王瞎子:“老王哥,想想法子救救我儿子吧,我一定好好谢你。”
王瞎子说:“办法也不是没有,其实也很简单……”
“快说呀。”妈等不得了,催他说。
“你明天扎一个纸人,到大柳树下放在路中央,让汽车压过去,就没事了。”王瞎子故作神秘地说。
老爸依照王瞎子说的,第二天就去街上扎了一个大纸人,躲着熟人抱到大柳树下,看到一辆大货车从糜城排水港那边跑来,就迅速把大纸人横放在路的中央。刚一放好,驶来一辆大货车就从纸人身上碾压了过去。
等我的身体完全恢复了,我找到乡里买下了那棵大柳树。我叫人把大柳树从根挖起,锯成几段,装上车卖给了锯木厂。
从此,这段路上就平安了,直到现在,再也没有出过车祸。
只是大菊死得不幸,死得太惨,每到清明,我会去给她烧一些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