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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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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儿麻麻亮,露水浓重,林宇走过幽长的老巷子,几棵泛黄的草叶刷过他的裤脚,湿哒哒的,留下深浅不一的水痕,洇成一片。远处的馒头山隐在晓色里,起起伏伏,像蛰伏已久的野兽。林岚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深一脚浅一脚,身形也随之左一摆右一晃。国庆期间下了几场雨,山里气温骤降,林岚两手往袖子里一拢,拢成个“农民揣”,脖子缩进单薄的布料里,滑稽又可怜。
林宇见他走得吃力也不帮,任由林岚吭哧吭哧着前进,爷俩一前一后,直到走出长巷子,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雾气变薄了。
他爸是个瘸子。
他爸不只是个瘸子,林宇想起了昨晚偷听到的闲言碎语。
“小宇那孩子长成个大小伙子了,和他爹年轻时候一模一样,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哎哟喂,别那啥也像,他爹年轻时候可没少折腾。”
“折腾有啥用,不还是被人家……唉,还落下了不少病,可惜了……”
这样的话,林宇没少听。在这个偏远落后的小山村里,每个人都拉长了耳朵,企图偷听到邻里的一点八卦,这点八卦能成为他们往后几年甚至几十年的饭后谈资。林岚的事他从小听到大,虽然那些人说的含含糊糊,但也难掩语气里的调笑讥讽,林宇多多少少猜到了些。
想到这儿,他不免有些烦躁。他既讨厌那些背后嚼别人舌根讲坏话的人,又怕他们一语成谶,所以一直走得小心翼翼。那些话不是空穴风,毕竟林岚从未解释过,加之他爷爷对林岚也相当不待见,林宇更多了一份小心。从基因里继承到的东西,如果能够毫无破绽的藏起来,不知要有多步步为营。天生的难以改变的东西,要被挤压碾碎,才能惧怕,才能因为痛而放弃。
林岚穿着件上了年头的外套,袖口那处的布料被磨损的都变薄了,下身是一件发白的牛仔裤,紧紧地捆在干瘪的身体上,林宇很怕他被风干掉,风一吹只剩一堆骨头。林岚嘴抿成一条线,看样子是不打算说话,他不说,林宇也不说,两个人沉默地站在巷口等公交车。就在林宇以为他会一直不讲话时,林岚终于开了口。
“有事打到你大伯家,他会告诉我。”
“嗯。”
只一句,就又陷入了沉默。
林宇的大伯在城里教书,家境不比他家。前年村里拉电话线,家家都能买一部座机,和外面的人通上电话。但不知怎么回事,那年林宇他们家尤其不顺,先是他妈上山找羊,结果从山上滚落下来,摔断了腰,上了四个钢板,躺了大半年。后来又是他一岁半的小弟突发肺炎,在医院住了两个月。总之,诸事不顺,林岚拖着那样的身体一个人忙前忙后,装座机的事就被一再搁置。后来林岚也就没有装的打算了。而林宇大伯家很早就有了座机,林宇上初一的时候就见过。
林宇初中是在县里上的,他大伯就是他的数学老师。林宇的大伯叫林涛,他爷爷当时存了心想要供养这个大儿子。经济条件不允许供养两个人,就让小儿子犁地放羊。林涛考了三年才考上了当地的师范学校,一毕业就被分配到县初中教数学,从此在县里安了家,再也没回过双桥村。林宇的大妈不太待见他们家人,所以他就算上初中也没怎么去过他大伯家。直到今年他考上了省重点,那女人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个中年人,再见了他这个穷小子,也能谄媚到满脸堆笑。八月份林宇到学校报到,也是他大伯大妈陪着去的。
他们满脸骄傲,仿佛林宇是他们的儿子。
林岚直到林宇上了公交车,才又说了一句“照顾好自己”。林宇无端起了火气,所以拉着脸,眼睛一低没看林岚,也没去回应那句关心。
车上不知道谁的鞋底踩了羊粪,混着一股烟味儿,难闻得很。双桥村到县里有二十多公里路,公交车一路走走停停,后面又上了很多人,整个车厢挤挤搡搡的,林宇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挤得移了位。司机几个刹车,他的胃里就已经翻江倒海,很想吐。
就这样一路到了县城,车停在旧菜市场门口,大多数人都是来赶集的,几乎所有公交都在这儿下人。林宇一下车就蹲在树坑旁吐得昏天黑地,面色灰白,头发被挤得乱糟糟的,眼圈里都是应激产生的泪水,这就是他当初报考红中的原因,他太讨厌这一切了。爱嚼舌根的乡人,虚伪的亲戚,永远超载的旧公交,永远破败,永远脏乱,一切都像他刚刚吐出来的秽物,令人讨厌。他多少能理解了些林涛,如果不自己想方设法地离开,他可能会和他爸一样,一辈子留在双桥村,一辈子遭人非议。
林岚有想过出逃吗?
可能没成功吧,林宇想。
国庆七天过的相当快,林宇有两天都浪费在了路上。红中建在省会城市,作为省重点,这里有各个市的尖子生,每年中考结束,红中都是先招生录取,然后才能轮到各市县高中。因此,大多数学生都来自外市,学校也是寄宿制学校,除了周末请假外出,其他时间都是全封闭式的。
有专门送学生去红中的客车,这样一批学生,在很多人眼里已经很了不得。所以就连上车这样简单的动作,都会有好多人生出自命不凡的感觉来,连路都不知道要怎么走。
林宇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每一个上车的人,将那些神情尽收眼底,觉得很有意思。
有个男生上车,林宇觉得眼熟。那男生走过来,停在过道:“这里有人吗?”
林宇把书包往里挪了挪,“没有。”
“我们是不是见过?你很眼熟。”
男生用手指尖往上推了推眼镜,侧过头来看他,看上去很文弱,就是一股书卷味儿。
长得这么白,讲话文绉绉的,该不会……
一瞬间的打量猜测,林宇的心猛地一跳,某个念头一闪而过,那种直觉像颗石头,”咚“一声砸进了湖心,没底儿地沉了下去。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一班的林宇吧,我们初中的时候老在办公室遇到。”男生看上去很激动,手舞足蹈的,不自觉声音也大了些,见周围有人往这边看过来,他才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嘴唇笑了,“你还记得我吗?三班的苏子运。”
难怪觉得眼熟。
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这样的直觉?
“我记得你,你是三班英语课代表。”
见林宇也认出了他,苏子运显得很高兴。
“你也在红中啊,我怎么一直没见你?”林宇问。
“我在三十三班呢,你呢?在哪个班?”
三十三班在D楼,林宇他们班在C楼,两个楼听上去排的很近,但其实离得老远,中间要隔着个体育馆和食堂。
“我在十班,杨帆老师带我们班。话说你这是和三杠上了?”
一个小玩笑,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那我要找你一起吃饭什么的,也太难了点。”苏子运说完又问:“我可以每天都找你一起吃饭吗?”
林宇说:“当然可以。不过你不用来找我,我们在体育馆后面那条路集合就可以了,谁先到就先等对方。”
“行!”
因为苏子运,林宇的心情变好了很多。两个人从初中教务处主任的地中海发型聊到了高中新食堂二楼的浆水面。最初那种感觉也逐渐消失,苏子运人开朗,举手投足都大大方方的,林宇觉得自己可能警惕过了头,神经兮兮的。
下午三点多到的学校,苏子运睡得满头大汗,睡眼惺忪地下车,被风吹得一激灵,整个人都醒了。林宇看到摇着头笑了,一伸手接过了苏子运的书包。苏子运一定有一对宠爱孩子的父母,大包小包各种零食,棉衣棉鞋,冬裤围巾,一件不少。苏子运就像在搬家。相比之下,林宇就轻松很多,他怎么回去的,就怎么回来的,只一个书包,里面装着国庆假期各科的作业。开学带来的几件衣服,够他过冬了。
进门要在门卫大爷那儿填单子签到,苏子运不方便,林宇签了两人的。
签完往进走的时候,林宇看到了姜重天。
姜重天站的很笔直,像棵小白杨,似乎剪短了头发。他身边站着另一个人,是周勇。周勇把手搭在姜重天的肩膀上,大概在说什么,两个人凑得微微有些近。
姜重天也看到了他,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短短一瞬,就各自移开了眼。
他们不太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