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缘浅》千纸鹤鹤

29、微光

　　有一个叫微义的少年亦是仙浅所器重的。许多感情是说不上来的，看见好的行为就本能生出亲近与钦佩。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嫉妒与攻伐，对于后一种例外，这里不愿探讨其心的恶意。

　　仅仅是看见微义勤勤恳恳地学习师长教授的仙法，认认真真完成师长布置的任务，就足以使仙浅对他心生钦敬了。仙浅却做不到，少年时她叛逆得很，对师长的命令常阳奉阴违，又时常为自己的这种小聪明沾沾自喜。微义又能写得一手隽秀的好字，这于学堂里的男修来说是很难得的。

　　使仙浅对微义印象深刻的是一个问题，当她的座位和微义的座位紧挨着时，她也时常以嘻哈的形象逗微义取乐。有一次，她问微义：“你的理想是什么呀？”微义有些羞赧地笑了，继而隐晦道：“现在还不能说。等我的理想实现了，所有妖族都会知道。”感慨于他理想的远大，又钦佩于他的壮志，仙浅就对他予以赞扬。又问：“那你崇敬的是谁？”微义说：“矩越。”仙浅又是一惊，须知矩越是妖族功勋卓著的大妖，又是妖族中类似于上琰的存在，是骁勇善战的大妖。自古以来，少有妖能与其匹敌的，甚至连望其项背都不能够。但他既有此志，仙浅便有祝愿，只是以诙谐玩笑的语气说出。心中也对他重看一眼。

　　当那个年纪的妖族少年，少有有清晰的志向的，大多是随波逐流，又有天生的聪颖，故而进到学堂学习，直到如今。

　　微义的成绩在学堂里也是出类拔萃的，众人也都说他聪慧，而他行为端谨正派，也曾触动仙浅。他曾向仙浅要一物，但见仙浅有依依不舍之色，就说：“算了。”大概是仙浅心里过意不去，又或是本当给他的，仙浅就敛去不舍之色，执意奉到他面前，他也执意不收，只说：“君子不夺人所爱。”自故人以来，仙浅很少听到今人口吐“君子”二字，微讶。由此更器重他了。

　　微义沉默寡言，与倾欢如出一辙，但他却不曾捉弄过仙浅，顶多面对仙浅一些无聊的玩笑置之不理，或直接发怒申斥。仙浅有时也会听他说“君子如何让如何”，便觉有意思。

　　有一次，师长布置的测验，中有一题微义错了，仙浅却对了，他请教其他做对的同侪，他们便跟他解释，仙浅在一旁说：“这题根本不用这么算，看一眼就出来了。”

　　微义听那个少年讲解完，便转过来看着仙浅，虚心问道：“你是怎么一眼看出来的？”

　　仙浅便说：“何用辛苦算这个，你看这个简单的，它的大小一眼看出，这个简单的在它里面，肯定比它小，而在选项中只有一个是比它小的，自然就是那个选项了。”

　　微义宛如醍醐灌顶般眼睛亮了片刻，随即回去按仙浅的思路去看，果然如此，便笑了。

　　那些日子，故域许多相识的旧妖，都成为仙浅后来生命中的明灯，只是有时后悔，当与他们同在时不曾与他们好好相处，却未纠结，因那时，她心中何尝不满蓄着怨愤与厌恶。对周遭所有的事物，她曾想：我将永远不回怀念起。因生命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唯有新鲜感才是风景的真谛，也是快乐的起头。当熟悉之后，总会厌倦，想要逃离。

　　何其不健康的心理，与悲观的想见。

　　那时代师长管理同侪修者的是一个名叫御苑的男修，他曾做了一件新奇有趣的事，使仙浅觉得奇妙。当一次他们学堂与另一个雪域学堂进行狩猎竞赛时，有此闲暇，御苑突然将一叠雪灵信纸分发给他们所有人，御苑在学堂前师长常站的位置上对大家说：“现在你们可以在自己收到的雪灵信纸上写一封给一万年后自己的信，然后我来替你们保管，一万年到了以后，我再一封一封寄给你们每个人。”语气诙谐热络，恰是令人亲近的模样。又说：“只有两个地方不寄，下面的和里面的。”思想，下面的应是指阴曹地府的，是不幸的；里面的应是指牢狱关押处的，亦是不幸的。

　　众人都笑，甚至微微有些感动，便热情地动笔去写。片刻，都停笔后，他便又收上去，整齐码放在一处，收起来了。不知是从哪里相出的这个主意，就给这个学堂的修者们带来了赛事间的趣味，也留了一个念想。虽说，仙浅已不记得自己当时年少的指尖写过怎样的言辞，就像不记得往日寄出去的那么多封信上的内容一样。那些信上的内容或许有令他人感动的，但都是那时的光景了。如今光阴轮换，早不知层叠了几回。

　　她记得，她也曾给御苑写过一封信，在一个暮间，递到御苑的桌上，出于怎样的原因有感而发已记不清了，但内容依稀记得一点，关乎信仰、生命，也有鼓励、赞扬与祝福……大概。只是其中许多内容她如今回想起来也觉得汗颜，因为有不少狂傲自恃的话，譬如她曾写下：“而我已尽量避免使用才华横溢的辞藻，以免打击你的自信心。”是了，通篇大多是谈论一些比较正式的问题的，她觉得御苑是个明白人，所以费心写了一纸。

　　后来，御苑将那信在几个女修面前展读，当仙浅经过时，又笑着与她谈论道：“啊，你这最后一句话就写得很狂了啊，写道：我尽量避免使用才华横溢的辞藻，以免打击你的自信心。太狂了啊。”仙浅在他座位旁停驻，听他们讲论。

　　当前面的内容，仙浅有说到“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便展露了自己彼时无望的意向，说道：“我想，若我七万虽完成自己当做的事仍未归去的话，就会自我了结了。”他们对她这思想感到诧异，为她向死的心念感到不解，就留她在旁边问她许多问题。

　　云婻问她：“那么早就想那样，那你有想过谈恋爱吗？谈恋爱听说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啊，你不想体验体验吗？”

　　仙浅当时怎么回答的？不记得了，不过那时她确实对谈恋爱没什么兴趣。

　　酥儿又问她：“那你想过怎么死吗？很多死法都是很痛苦的，而且死状很可怕，比如自毁内丹……”

　　仙浅也提出几种逝法，只是都被指出痛苦或可怕，当然，她却未急着思索那些问题，认为时候到了自然就显明了。只是那时她修仙却未懂得，在神爱之下，自毁自伤都是有罪的。她也是年少不知天高地厚，今回想起来，觉那时自己是在依凭年少无忧的时光，在将沉重的话题轻易论说，不知敬畏。乃知生死之事，岂不神圣？

　　今不敢再提，惟诚惶诚恐，依伏于天道之下。

　　御苑亦有许多优秀可敬之处，不消一一详述。譬如他曾就同侪中可能存在的互道是非、议论短长的事在众人面前开诚布公的讲说，劝勉众人，他说：“你们有没有想过，当你们在背后说一个人的坏话的时候，如果那个人恰好听见了，他（她）会有多难受？”仙浅为之动容，也为之感到鼓舞，因为仙浅烦恶论人是非闲话。为此，他还列举了自己的姊姊幼年时受人霸凌孤立的事，也说了这事对那女子的影响，警醒众人。仙浅觉得，彼此相伤并无益处，因觉他行的为好，有益于这学堂品格的提升。

　　当那些日子，我们看见一些好的行为，就像微光一样闪烁在我们生命中，当那微光渐多，渐渐汇聚凝成大光，我们心中就荣发许多称真、善与美的思想。当有一日我们孤身踏入黑暗，那光就成为我们的盾牌，也是我们的圭臬，使我们不至弯曲、犹疑、沉沦。或许吧。

　　我始终认为，人心鲜有没有阴暗面的存在，但不能因其阴暗的客观存在就否认其光的真实性，我们所以荣爱这世，在于我们世世代代甚远扶植人心美善一面的蓬勃生长，而于阴暗一面，终可如泉源流化。

　　而这样的微光，不仅在少年人眸中与手上，那些，向被视为高高在上的师长，有时也曾使仙浅瞩目。当她叛逆的少年时期，鄙夷规矩、抗拒权威，但有一个冬天，学堂院内一夜积起了厚雪，师生行动受阻。那时，他们的一位师尊，就是师长中为大的，带头在偌大的院中执帚清扫，从早晨天微蓝时开始清扫，知道阳光泛金于皓白的雪面，白瑶提醒仙浅，说：“看，明晓师尊在带头清扫积雪了。”仙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于青松翠柏之下，师尊微微凌乱的银丝上似乎隐隐挂着水珠，仙浅就默然。

　　“我昨天还看见他在另一个院内很早起来清理残雪了。”白瑶又说。

　　于是那些日子，品格就在切实的行为中建立。未知你所听见、看见、遇见的是什么。或者，在一处环境中，善行与恶行、善意与恶意可以概率计，但善恶由何而立？教化由何而兴呢？

　　仙浅也记得，在雪域梅园的时候，因急事在一条小径上急行的时候，恰遇见前方两个并排行走的女子，当她走近她们，她们听见身后传来仓促的脚步声，未待谁开口，就自行退避到一旁，由她先行，她当时有出乎意料的动容，在经过她们时，亦诚挚地说：“谢谢。”于是那梅园的雪格外清明芬芳，至今成为留念。但何处，有这温婉的善意可得常见，以使我们常享安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