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神榜新杨戬》隐德来溪

2、下

　　他先是蜷了蜷手指，用手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哈气一边两手揉搓着。瞥到了在床脚裹成一团的沉香时，就起身关上了摇摇欲坠的门，补上了一个防风防雪的结界。
　　屋内的温度肉眼可见的回升了。
　　“你这孩子，天气这么冷，也不知道关门。结界总会吧？师父教的东西都记到······”杨戬一时失言，赶紧闭嘴。
　　沉香还在想那个人。
　　母亲被封印，父亲是凡人，那时还有谁能有那样的神通将他送到金霞洞无风无雨的成长？也只有杨戬了。
　　沉香的心被撬动了一角。
　　杨戬见沉香不说话，还以为是自己说错戳了他的痛处，又刻意想与沉香亲近，就势坐到床边，把被子从沉香的身上扒下来，一边碎碎念：“也不知道申公豹那厮教了你什么东西，让你口口声声喊他师父。凡他会的我都会，他不会的我也多半会。我不要你叫我师父也教你······”
　　“我······困了。”
　　杨戬眼中的失望之色一闪而过。
　　沉香从杨戬手里抢回被子，裹在身上。他已经知道杨戬不会害他，就把自己往床里一扔，闭上眼睛，随即梦见了他第一次见到申公豹的那一天。
　　那时的他十四岁，还是懵懂无知，满山乱跑的年纪。而申公豹则是第一个撕开那副唯美画卷，告诉他还有一个血肉至亲被镇在华山下的人。
　　从那天起他才知道为什么师父对其他弟子甚是严厉，而对自己则宽容轻纵，原来这不是蜜糖，而是精心设计的□□。
　　两年里，沉香拜申公豹为师，白日里是玉鼎座下的乖乖徒孙，而到了晚上则跟着他潜心学艺。申公豹有着一手难以企及的迷惑之术，号称连杨戬都能惑住一时二刻。沉香本不信，但那日华山交手，只学到了些许皮毛的他竟然能用这迷惑之术从杨戬手下挣脱，看来申公豹说得并不是大话。
　　沉香睡熟了，紧绷着的肩膀渐渐放松下来。而杨戬则趁着这难得的机会偷偷打量着他。
　　沉香本来的眉眼似乎并不凌厉，是很像妹妹杨婵的。但他在睡梦中也无知无觉地皱紧了眉头，显得整个脸都苦大仇深的样子。
　　杨戬伸出手，放在沉香的眉心，越过了两人之间的泾渭分明。
　　与此同时，他突然感觉到一股暖流涌入身体，额上闭着的天眼时隔多年再一次不安地转动着。杨戬闭上双眼，试探性地将天眼睁开一缝。
　　只见眼前金光刺目，让人忍不住流泪。
　　等到金光散去，杨戬捂住额头，却发现自己身在金霞洞脚下，一身银铠战衣，面前是那个曾经抱走沉香的小弟子。
　　就这样，他在镜花水月里陪着沉香再次长大，从咿呀学语到敏感坚韧，他终于能在金霞洞停驻一时半刻，看见那些年活泼可爱的沉香背后，那些玉鼎真人想要隐瞒他的：
　　杨戬偷偷扔在床下，埋在角落的功法秘籍被玉鼎带人收缴了个干净，而杨戬看到的那些快乐的，淘气的沉香，也都不是真实，只是精心设计的幻象。
　　师父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么多年来他尊师重道，最后却是师父毁掉属于沉香的童年。师父视他如子，却故意对他隐瞒沉香的遭遇，究竟是为什么？
　　既然师父能够瞒着他薄待沉香，那么是否当初也能够瞒着他，明面上给妹妹活着的希望，实际上却让自己夺去了妹妹最后的一线生机？
　　杨戬每每想到这里，都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回忆停止在这间漏风的木屋，杨戬猛地睁开眼。沉香呼吸均匀，显然是睡熟了。一切就如同杨戬做了个梦一样风平浪静。他尝试催动天眼，可惜也是归于沉寂。
　　但杨戬决不相信这只是一场梦。
　　他摸了摸沉香的额头，想给这个没安全感的小孩一点温暖，没想到却直接把他惊醒了，沉香瞪着一双大眼睛，凶神恶煞地盯着“欲行不轨”的杨戬。
　　杨戬讪讪地收回手。
　　“我要找我师父去。”沉香掀开被子下床，“噔噔”地往外走。
　　“哎。”杨戬跟着已经走出门外的沉香，抱臂倚在门口，说道：“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不知道就找啊，天地这么小，总能找得到。”沉香答道。
　　“好啊，那你请便吧。”杨戬佯装不管，转身回屋。
　　沉香回头看了眼，坚定了信心，推开小屋的院门，然后······
　　然后就被门外的风雪呼啸糊了一脸，瞬间就把他的眉毛冻成了冰渣，沉香眼前一片茫茫，只能胡乱用手摸索想要关门。
　　这时，一件衣服把他兜头盖住，一只手帮他关上院门，挡住酷寒。
　　沉香把衣服扯下来，就看见杨戬站在面前。
　　“干嘛？”沉香撇着嘴，色厉内荏地瞪着杨戬，“又拦着我，杨戬。”
　　随即沉香的脑瓜儿上便挨了一记轻轻的“爆栗”，他捂着额头，对上杨戬责怪而又不失溺爱的眼神。
　　“没大没小的·····我带你去找申公豹，更快。”杨戬无奈。
　　他取下门口挂着的蓑衣草帽给沉香戴好，抬手一个金色光罩将两人护在其中，然后推门走出小院。
　　沉香在杨戬的保护之下，依旧能感觉到外面的狂风暴雪，但那些凛冽的，可怕的东西遇见了他们就悄悄收了声，从旁边无声无息地溜过了。
　　沉香这是第一次直面这样的震撼。
　　是什么样强大的神祗，可以与自然万物抗衡？
　　而自己有一半是凡人，大概永远也达不到这样的程度，只能被风霜雨雪在手中磋磨。
　　“看路，低头看着脚尖儿干什么？”
　　杨戬的声音迫使沉香抬起了头，前面却不见了他的身影。
　　沉香：？？？
　　一只啄木鸟扑棱着翅膀，摇头晃脑地停在了沉香的肩膀上，用翅膀拍拍他的后脑勺，口吐人言：“在这呢。”
　　“当年我就是靠这一招打败了齐天大圣，你想不想听我捉拿孙悟空的故事？”
　　他们走过长安的人间战场，又一次地从深冬走到初春，走到枝桠抽芽，枯木逢春。
　　沉香有的时候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去往何方，但他已不像当初那样惶恐。甚至觉得，如果能和杨戬待在一起，一直走下去也是好的。
　　他好像在这里得到了久违的安全感，那种自襁褓母亲走后就再也没有体会过的，只是为了他沉香而给予的爱，没有条件，也毫无索取。这个时候，沉香才意识到：杨戬，真的是舅舅。
　　“到了。”不知过了多久，杨戬亲自摘下沉香头上的草帽。他抬起头，看见高耸入云的华山群峰。
　　两人没有使用任何法术，一步一阶地走上了华山之巅，看到了杨戬当年留下的封山大阵，阵眼的哮天犬依旧尽职尽责地守着，没有离开半步。
　　杨戬蹲下身，把哮天犬抱在怀里，亲切地摸摸它的头。
　　“辛苦了，”他说道：“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哮天犬亲昵地蹭着杨戬的手臂，爬到他的肩膀上站着。杨戬把沉香带到阵眼，亲手将宝莲灯交给他。
　　“沉香，劈山吧！”
　　是真是假，总要有一个答案的。
　　沉香接过宝莲灯，却被一道拂尘差点打落。
　　杨戬回头，看见了玉鼎真人携座下首徒前来。
　　“二郎，为师不是说了要静待时机。”玉鼎收回拂尘，“何苦这么着急？”
　　“师父，事到如今，我还能相信您吗？”杨戬问道。
　　一旁的大师兄立马站出来斥责杨戬不分尊卑，以下犯上。
　　“师兄，当初我要师父立誓，是你说我放肆。是你真的尊师重道，还是你明知道师父骗我，帮他遮掩？”杨戬向大师兄喝道，随即转向玉鼎：“师父，您当初拿您的未来三千年运数发誓，您做到了吗？”
　　如果他做到了，如果他问心无愧，又何必对沉香百般阻挠，千般隐瞒。
　　玉鼎背着手，须发在风中扬起一点弧度。
　　“二郎，我视你如子。你要知道，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
　　杨戬知道，玉鼎这是变相承认了他的欺骗。
　　视你如子。这话杨戬已经听了太多遍，来自师父玉鼎，来自舅舅玉帝。一个视他如子，用天条夺走他的妹妹。一个视他如子，用谎言欺骗他的忠诚。视你如子，竟成了天下最好用的借口。
　　“师父，杨戬这一遭，也算是报了您多年的养育之恩，从今以后，杨戬不会再受您驱使，与金霞洞也再无关系。”杨戬说道：“沉香，我们走。”
　　玉鼎的承诺是假的，杨婵已和华山融为一体，此时劈山，无异于杀了杨婵。
　　“沉香？”
　　杨戬察觉不对，猛地回头看向阵眼。只见沉香浑身被粉色烟雾裹挟，决然启动宝莲灯。金光化斧，向下狠狠一劈。
　　华山应声而碎，从峰顶裂开一条裂缝，两半山体摇摇欲坠。一旦完全劈开，落入人间，必会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杨戬没想到，沉香有宝莲灯的加持，居然发挥出了如此巨大的能量，几乎裹挟着毁天灭地的威势。
　　阵眼被破，封山大阵消失，杨戬受到反噬，喉头腥甜，心如擂鼓。
　　“沉香？”杨戬仍不死心，向他伸出手。
　　沉香则毫不犹豫地催动宝莲灯，化出金光长剑，向杨戬眉心刺去。
　　杨戬平地向后飞掠，惊起一滩飞鸟。沉香去势未绝，直逼要害。
　　这时，哮天犬鼻尖微动，从杨戬肩上豁然跳下，冲进一边草丛，拖出一个人来。
　　杨戬余光看到，那人正捏着法诀，手上冒出粉色烟雾，与沉香相连。
　　因为哮天犬的突袭，那人形容狼狈，手上法诀一停，沉香也随之停下了动作。
　　杨戬分出神来定睛一看，那人居然是申公豹。
　　“你就是这么当他的师父的？申公豹？”
　　“我这可是为了他好，”申公豹辩解道：“他若不劈山，你又怎么能看清玉鼎的真面目？”
　　申公豹眼珠一转。
　　“比如，玉鼎有没有告诉你，杨婵为什么甘愿赴死？”
　　十六年前，华山之巅。玉鼎刚刚劝下了意图徇私的得意弟子，接着走向大阵中央的杨婵。
　　他以同样的谎言欺骗了她，骗来了杨婵的沉默不辩，骗来了杨戬的感恩戴德。杨婵在整个过程中甚至不敢大大方方地看一眼杨戬。因为她信了，将来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去凝望，所以并不珍惜当下。
　　可是就是他们都这样狼狈不堪的时刻，也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
　　她为谎言而死，将死之时还满眼期待。
　　而这一切的分离苦痛，皆源于一个人的私欲。
　　“师兄，你不说，我来替你说。”申公豹在一旁煽风点火，“当年是我献了这条妙计，引得玉帝发现三圣母私犯天条，才能让你这徒弟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师兄却过河拆桥，有了他的鼎力支持就过河拆桥，把我赶出了十二金仙的行列。若不是我跟妲己学了这么一手出神入化的迷惑之术，我怕就真的回不来了。”
　　“你也不想想，以你那天资不高、并不出众的法力，能够位列十二金仙，不就归功于你这个声名显赫的徒弟吗？没了杨戬，你玉鼎算什么？”
　　杨戬受够了申公豹的挑拨，当先抡出一剑，直冲申公豹面门。
　　“我先斩了你这个不安好心的人！”
　　剑尖与申公豹的面门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哎呀呀，如果拿得是三尖两刃枪，那我是决计逃不过的。”申公豹坏笑道：“可惜！你早就不是那个所向披靡的二郎显圣真君了。”
　　“没有那把枪，我照样可以杀了你。”
　　但天不随人愿，几个起落间，申公豹和杨戬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开很远，眼看就要逃走。
　　杨戬以长枪拄地，以自身为阵眼，落下一道禁忌大阵，想要将法力强行提升至巅峰时期。
　　这时，天兵到了。而听闻杨戬消息的玉帝，竟然也亲自赶到，正好看见这一刻。
　　玉帝毫不犹豫地出手，化出铡刀以灭顶之势向杨戬压去。
　　杨戬大阵未成，中途受阻，本就反噬，而在此时迎上玉帝一掌，可谓穷途末路。
　　他单膝跪地，苦苦支撑。
　　“舅舅！”
　　宝莲灯突然光芒大盛，原来是沉香挣脱了申公豹的控制，看见杨戬受困，催动宝莲灯迎上了玉帝的铡刀。
　　宝莲灯以坚定之心驱使，而在沉香的手中，宝莲灯竟然将玉帝的一击之力卸掉大半，杨戬因此安然无恙。但宝莲灯以心催动，自然也以心为燃料，硬抗一击的代价就是沉香以自己作为宝莲灯灯芯，全身灼烧，。
　　“沉香！”
　　杨戬将沉香和宝莲灯强行分开，沉香猛吸一口气，随即剧烈地咳了起来。
　　沉香扒住杨戬的脖颈，就像溺水之人遇见的救命稻草。神奇的是，杨戬竟感觉不到沉香手下残余的，那宝莲灯本应毁天灭地的火热威势，只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
　　那是曾属于母亲的，曾属于妹妹的，那些他没来得及保护的，和没能留下的一切。
　　十六年了，自从他失去了妹妹，他的天眼就再也没有睁开过。
　　那是杨戬在过去的生活里触手可及的爱与温柔，那是他以为会长长久久陪伴在他身边的亲情，天眼因爱而生，无爱则闭。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他难以恢复到全盛时期的原因。
　　十数年前的杨戬，身边没有人口口声声说爱他，每个人却都爱着他。所以他即使遍体鳞伤，依然能以战证道，肉身成圣。而现在的杨戬，身边之人把“视你如子”挂在嘴边，却没有一个人真心实意爱他。
　　杨戬不知道的人心险恶，天眼替他看过，杨戬不知道的酸甜苦辣，天眼替他尝过。而这一刻的温暖，这一份得来不易属于沉香的爱，也是天眼最先领悟过来。
　　沉寂了十六年的二郎显圣真君，重新睁开了他的第三只眼睛。
　　一阵嗡鸣之声响起，从裂开的华山底部窜出一道银光，飞入杨戬手中，不住震颤。
　　原来是早先镇住封山大阵的三尖两刃枪。
　　开了天眼，杨戬终于能够唤回三尖两刃枪，而哮天犬也松开咬着申公豹的嘴，奔到杨戬身边。
　　杨戬身上的旧装泛出银光，渐渐幻化成昔年战甲的模样。是时乌云密布，天雷滚滚。
　　杨戬回身站稳，面向满天的天兵天将和金霞洞弟子，如今他们已经倾巢而出。看玉帝和玉鼎真人的架势，今日是定要杨戬沉香这对舅甥交待在此处。
　　他再不犹豫，两手执枪，从左到右，奋力一划。
　　一道银色光弧从三尖两刃枪上脱出，威势猛烈，将所有人都囊括其中。
　　首先崩塌的是华山群峰，然后惊起的是无数飞鸟，最后破碎的是天庭与金霞洞一众神仙的法相。
　　凌厉的冷光已经逼到了玉帝的面前，却在接触到他的那一刻化作点点星光，散入空中。而一旁的天兵面前也是银光飞散，他们纷纷松了口气。
　　而玉鼎真人的首徒眼尖地看见了，便伸手去碰玉鼎真人面前的银光，企图将它打散。
　　没想到那银光却径直穿过了他的手，准确地说······是切断了他的手腕。
　　血从断腕处喷出，溅了一地。
　　他一声惨叫，栽下云端，不见身影。
　　银光飞掠，并没有因浓烈血气而停滞不前。它裹挟着流星陨落，万马奔腾的去势，准确地穿心而过，将玉鼎钉在了崩裂的华山之巅。
　　银光现出原形，原来是三尖两刃枪。
　　玉鼎的眼中唯余惊愕，就这样永远地失去了生息。
　　“师父，你说过的。”杨戬说道：“你当初拿你未来三千年的运数发誓，现在我就取走你的未来。”
　　三尖两刃枪发出嗡鸣，如离弦之箭重新回到杨戬手中。
　　玉鼎的尸身颓然落下，掉入华山深渊，不见踪影。
　　裂开的华山重新闭合，一切就好像从未发生。
　　杨戬捡起脚下华山崩裂的而出的石子，神情温柔，珍而重之地揣进了怀里。
　　他背起沉香，乌云散去，露出晨曦。
　　杨戬就这样走进了无限天光里。从此天高路远，还他清明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