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神榜新杨戬》隐德来溪

1、上

　　虽然距离杨戬亲手将妹妹镇压在华山之下那天，已经过去了十六年，但他还是时时梦见那段日子。
　　神界没有春秋冬夏，但人间那时正经历着一场苦寒。杨戬就是在这个时候接到了天庭来自他玉帝舅舅的敕令，命他捉拿亲妹杨婵，永镇于华山之下。
　　他来到人间长安，破门而入，看到的是妹妹怀抱婴儿。旁边站着一个凡人男子，在漏风的门窗边瑟瑟发抖。
　　“三圣母杨婵，私犯天条，与凡人结合，罪无可赦。但念其兄长多年于天庭尽忠职守，免其剔骨之刑。着二郎神杨戬，镇其于人间华山之下，永世不得出。”
　　杨戬被天兵天将裹挟着上了华山之巅，身边的人赞他大义灭亲，奉公不阿。杨婵已被捆仙索吊在了华山上空，只待他的三尖两刃枪一斩，她便会落入华山地底。
　　时辰到了，杨戬还未动手。可再不向玉帝复命，玉帝定会震怒，杨戬身边的天兵开始躁动起来。他们催促着，推挤着，询问着。
　　“不。”
　　杨戬低声回答，只有身边的几个天将才听得清。而听见的人脸色都变了，缓缓从他身边退开。
　　这时，杨戬的师父玉鼎真人声如洪钟，拨开人群：“二郎，怎么还不动手？”
　　杨戬看见玉鼎真人，像是风中浮萍抓住了救命稻草，他转身“扑通”一声，跪在玉鼎面前。
　　“师父，不······”
　　玉鼎又走近两步，弯身靠近徒儿，低声道：“为师会保你妹妹平安，你且去吧。”
　　杨戬愕然抬头，僭越又恳求地抓住玉鼎的衣袖，说道：“您发誓，拿您的未来三千年运数发誓······”
　　“放肆！”玉鼎的首徒，也是杨戬的大师兄对他低喝道：“师父视你如子，甘冒奇险保下你妹妹，你怎能如此强求师父？”
　　杨戬仍不放弃，坚持道：“师父，你发誓！”
　　得到玉鼎肯定的答复，杨戬在众人渐趋低沉的欢呼声里捡起三尖两刃枪，猝然斩断捆仙索。
　　杨婵始终沉默着，无论是被发现私情，还是被送上刑台，她始终一言不发。这样的沉默，让杨戬更是揪心。
　　华山的裂缝缓缓闭合，华山之巅只留下了二郎神的金印阵法。
　　杨戬摸着身边哮天犬的头，说道：“你帮我守着她，哪儿也不要去，帮我看好她。”
　　将哮天犬送入阵法中心后，杨戬额上的天眼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他捂住天眼，半跪于地，想要向谁求助。但是周围看热闹的天兵天将早就散了，就连他的师门也不见踪影。
　　等他再醒来时，他的天眼就再也睁不开了。
　　天眼废了，三尖两刃枪难以发挥最强战力，从此他只能以凡人之身行走天地。而他还要穿过人间长安战场，把妹妹的儿子沉香接到身边，好好教养保护。
　　不知为何，关于那天的流言还是传了出去，并渐渐人尽皆知。一些人知道的是他杨戬为了天条，亲手把亲妹妹压在了华山之下，不近人情。剩下的人则听说他企图徇私，顾念兄妹之情，违抗玉帝之命。
　　于是他得了天庭诸神的疑心，被迫辞去司法天神的位置，也失了下属眼中重情重义的形象，信徒四散，落魄了。
　　“不好了，二郎真君！”有人来报，“金霞洞来人说沉香叛逃下山了。”
　　杨戬从梦中惊醒，抓起手边的三尖两刃枪，翻身下床。
　　“师父，怎么回事？”
　　杨戬连夜上金霞洞，询问事情经过。
　　玉鼎说，沉香不知何时和玉鼎那叛出师门的同门师兄申公豹搅在了一起，打伤了玉鼎座下首徒，逃下山去了。
　　突然，天上万道金光，天兵天将不知凡几，原来是玉帝的诏令到了。
　　“命杨戬上天领神器宝莲灯，捉拿申公豹、沉香。”
　　杨戬到了天庭，见到了他久违的玉帝舅舅。玉帝还是那样，威严、大义、刚正不阿。当年也就是这样一个铁面无私的人，亲手将自己的妹妹——他的母亲镇于桃山之下，而被镇山下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和桃山融为一体。所以当杨戬千辛万苦劈开桃山，也是杀了母亲。
　　杨戬不能不恨他。
　　若他是局外之人，可以说一句各有选择，但他身在局中，救母不成还亲手镇压了妹妹，全是拜这位舅舅所赐。
　　“二郎过来，”玉帝招他来到身边说道：“数年不见，怎么生分了？”
　　玉帝召出宝莲灯，交予杨戬手上。
　　“这是三圣母的法宝，想必你也是认得的。”
　　杨戬当然认得这宝莲灯，自妹妹被镇华山，宝莲灯便归属天庭，他一直没有再见过。
　　宝莲灯不比其他法宝，只要一颗坚定之心便可毁天灭地。杨婵从前一心解救苍生困厄，任谁都无法劝说动摇，宝莲灯因此少有敌手，所有人都对她颇为投鼠忌器。
　　“依那小子的粗浅功夫，别的法宝驱使不了，一定会来抢宝莲灯。所以这法宝交给谁我都不放心，只有交给你。你把申公豹和那小子一起押回天庭来。”
　　“舅舅，我已不是司法天神。沉香是我外甥，我不能抓他。”杨戬道。
　　“二郎，你很像我。”
　　“我没有孩儿，一向视你如子，属意你为继承人。将来玉帝的位置都是你的，遑论现在一个小小的司法天神之位。”玉帝循循善诱，“你要知道，自己定下的规矩，头一个该遵守的就是自己，如果连你自己都不遵守，别人也会把规矩视若无物。天条也是如此，无论今日抓的是谁的兄弟姐妹，你都要抓。因为这是命令，也是规矩。”
　　“你妹妹的那件事，你就做得很好，让我很骄傲。”
　　杨戬失魂落魄走下天庭，来到人间长安，看到战争四起、满目疮痍。像极了当年他劈山救母，玉帝震怒降下天罚，人间炼狱的模样。
　　那时的他，一腔热血，意气风发。
　　一身银铠，一柄三尖两刃枪，身边一只哮天犬。这样的他，在商周战场所向披靡，为大周斩杀上千人，俘虏上万。当银枪染血，伏尸千里，杨戬肉身成圣，以战证道，从此脱离凡人躯壳，不受人间辖制。
　　杨戬推开尘封的木门，风雪贯入，长安又是一个难熬的冬天。他拢住袍子，好像辟谷经久的身体也有了冷热之感。抬头一看，发现这个屋子仍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
　　这是杨婵在人间的屋子，最后在这里待过的人，是杨戬。那时杨婵被压华山，他穿过长安战场，从摇篮里抱走了尚是婴儿的沉香。
　　失去了天眼的他，也失去了武器，更失去了当年未曾成圣的坚定之心。这样的他，想要穿过刀剑无情的万人坑，谈何容易。
　　过了人间战场，杨戬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以他现在的实力，不可能把沉香照顾的全须全尾，如果想要他平安长大，不得不找个厉害的靠山。
　　他第一个就想到了自己的师父玉鼎真人。
　　人间的初春时分，他来到金霞洞脚下，这里依旧白云飘飘。
　　他小心地把沉香的襁褓从胸口解下来，低头查看。好小婴儿还是干干净净的，并没有沾上半分血污。
　　“烦请通报，徒弟杨戬，携侄儿沉香，求师父收留。”
　　山下守山的童子大惊，赶紧围过来接过了沉香，叹道：“呀！这么小的娃娃！”
　　这是杨戬陷入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恍惚中，一路哭闹的沉香异乎寻常地安静了下来，冲他露出了一个含着眼泪的微笑。
　　等他醒来时，依旧是那个童子，依旧是那个山下。
　　“师叔，你醒啦！”那童子见杨戬醒过来，欣喜地凑上前，“你拜托的事儿都办妥了！”
　　“师父没有叫我上山？”杨戬愕然。
　　童子眉头一皱，很是为难，“师祖在闭关呢，我们不敢妄自打扰。不过师叔问了，我可以叫人去通禀一二。”
　　“不必了。”杨戬拦住童子，说道：“既然师父收下了沉香，我这便走了。”
　　后来沉香一直在金霞洞成长，杨戬却从没忘记过这个侄儿。玉鼎不让他探视关心，杨戬就挑着他不在的时候偷跑上来，扒在门后偷看几眼。有时还嫌弃沉香的师父不会教，亲自留下两本功法，连修炼的法门都标注出来，偷偷扔到沉香的床底下。
　　所以杨戬更不相信，他从小看到大的沉香会和申公豹沆瀣一气，打伤同门，叛逃下山。
　　于是他腾云驾雾，早早守候在华山之巅。杨戬握紧长枪，他的法力在身周流转，勉强可以驱使武器，却始终无法冲破天眼。自从那次元气大伤，他也就恢复了六七成的功力，远远不如全盛时期。
　　这时，一道钩锁缠住他的手腕，自发地打了个死结，随即狠狠向下一拽。那暗处的人似乎想通过这样拙劣的方式让他丢掉宝莲灯。杨戬在心里笑笑，这也太幼稚了。
　　手上的钩锁一沉，他将计就计，向后躺倒，任凭华山的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直到宝莲灯一动。
　　他看清了云雾之中那人的样子，反手便轻松扣住了来者的手腕，拿捏住了命门。
　　“沉香。”
　　“杨戬！”
　　沉香咬牙切齿，从口中挤出他的名字，随即一式长刀横扫过来。
　　杨戬一愣，没想到沉香如此不通情理，性情大变，匆匆抬手以三尖两刃枪格挡。
　　就在这短短一怔愣间，沉香手腕一抖，杨戬莫名就松了辖制住他命门的手，很是奇怪。随即两人拆了几招，杨戬便把沉香的功夫摸了个大概，怎么也不像是能够挣脱自己束缚的人。
　　那方才······到底是为什么呢？
　　“沉香，听我说······”
　　沉香一刀朝向杨戬面门，喝道：“让开，我要劈山！”
　　杨戬想起玉鼎真人的话：“我会保她入山而不死，待将来向玉帝求了恩典，重开华山，她就可以毫发无损地出来了。”
　　现在，还不是开山的时候。
　　杨戬使出了真把式，仅一招就将长枪横于沉香颈上。向下一使力，沉香便半跪于地，动弹不得。
　　“申公豹呢？叫他出来。”杨戬问道。
　　“你不配和我师父说话！”沉香啐道。
　　杨戬有些恼了，反驳道：“你师父？你师父不是我三师弟吗？哪里来的野路子配做你的师父，申公豹早因修炼邪术叛出师门，你跟他学能学到什么？”
　　“申公豹，给我出来！”杨戬向四周喊道，他知道申公豹不会放任沉香独自劈山，一定就在附近，“我倒要问问你，怎么把我侄儿教成了这副模样，到底都教了些什么？”
　　“他这副模样，可不是我教的。”远处，一道人影慢慢现出轮廓，“我怎么敢跟英明神武的二郎神大人作对，作弄他的侄儿！沉香自然是由他的师父教养的。”
　　正是杨戬那便宜师叔申公豹。
　　杨戬作为一个平日里正直得不得了的人，听了申公豹这话浑身不舒服，却说不出来，只因二郎神大人不知道阴阳怪气四个字。
　　申公豹哭诉沉香的师父并不教他功法，也不告知身世，还是自己发现了这小可怜儿，才救人于火海。
　　“怎么可能，我明明——”杨戬反驳道。
　　“你怎样？”被压在地上的沉香此时用尽全力挺直了脊背，高声喝道：“十六年里你从未来看过我，你不知道我在金霞洞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你哪来的资格来管教我？”
　　“你不配！”
　　沉香强行冲破了杨戬的束缚，其实也赖于后者的放水，但杨戬怎么也没想到，正因为自己震惊之下的些许不忍，却让身后的申公豹觑见了机会，从背后用一道法咒禁锢住了杨戬。
　　与此同时沉香与申公豹默契配合，夺下杨戬手里的宝莲灯，转手轰向杨戬。
　　那宝莲灯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只怕这下漫天的神仙都知道他们在华山这里，他再想为沉香开脱也是无法了。
　　很难想象，宝莲灯这招若是吃个结结实实，是可能会将一世英名的二郎神一招轰死的，但他却担心着沉香这个侄儿。
　　宝莲灯的圣光到了他的面前，他却想起这是妹妹的法器，那被他亲手封印在华山之下的妹妹。如今她在华地底，看着杨戬和沉香在山脚相残，不知会是什么感想。
　　杨戬知道她一定会很伤心。
　　只有内心足够坚定强大之人才能够驱使宝莲灯，而它在沉香的手中，展现出了杨戬从未见过的耀眼光芒。
　　危急关头，一杆拂尘从远处急速掠近，挡在杨戬身前，替他承受了宝莲灯的全力一击，随即化为齑粉。
　　原来是玉鼎真人到了，于数里之外救下了徒儿性命。
　　杨戬抓住机会，将申公豹打落一边，后者狼狈地抹掉嘴角鲜血，就地一滚便失去踪迹，只留下沉香独自面对玉鼎。
　　杨戬也没料到申公豹比他想象的还不负责任，而对于沉香在金霞洞上受的苦，他也将信将疑，因此并不打算就这样将沉香交回金霞洞。
　　他要亲自教导沉香。
　　于是杨戬在心中默默叹气，转身用手拎住沉香脖颈，准备直接把他带走，没想到一转身却直接挨了一记。
　　这下他是实打实地毫无防备，谁能想到那小子小小年纪，却有心思，除了宝莲灯的一招，还在背后加了从申公豹那里学到的独门功法，重创了杨戬。
　　玉鼎真人的声音越来越近，杨戬下定决心，转身强提一口气，把沉香拎起，飞掠地平线。
　　一炷香后，两人几乎是撞进了长安杨婵旧屋。让本就四面漏风的屋子雪上加霜，彻骨的风雪争先恐后地抢进屋子，前赴后继地将杨戬和沉香包围。
　　沉香不算真正的神仙，也害怕酷暑寒冬。他冷得牙齿打颤，一激灵甩开杨戬，从地上跳起来，抢过床榻上的陈年被褥胡乱一裹，躲在角落。
　　沉香这才意识到，人间是多么地危险，凡人是多么地艰难，仅仅一个四季流转就会带走许多人的生命。冬天，也是会杀人的。
　　不知为何，直到缓上了这口气，把周围生上火，彻底暖和过来，沉香才敢打量杨戬。
　　杨戬居然会救他？沉香以为杨戬高兴将他抓捕归案还来不及，竟会背着玉鼎救他？
　　自从杨戬扑倒在屋内，就再也没有动过。白雪已经覆盖了他的眉梢眼角，融化却又覆盖。而杨戬的布衫上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沉香是个记性很好的小孩儿，从刚出生时就能记住母亲的样子，当然也记得自己不满周岁时经历的那场浩劫。
　　即使玉鼎和一众弟子瞒着他的身世，他也依旧模糊不清的记得，自己的母亲被镇在了山下。因此，当申公豹找到他，告诉他真相，给他劈山救母的机会，他便毫不犹豫地信了。
　　沉香的目光在屋内逡巡着，不可避免地又落在了杨戬的身上。
　　记忆中那个威风无比的天神，不应该是永不徇私，永远强大，怎么会是现在这样无知无觉，唇角染血，趴在地上的狼狈模样呢？
　　这样的场景，似乎在哪里见过？
　　沉香想起，当他尚在襁褓之时，有那么一个人：他用宽厚的胸膛为沉香挡住风霜雨雪，用坚定的脚步带他穿过杀伐战场。那人将他送到金霞洞时，留下的也是唇边一抹血渍。
　　那个人一身银铠，步履潇洒，和沉香面前的人缓缓重合。
　　会是他吗？
　　虽说杨戬自从封印华山便不再以银铠战衣露面，但天庭总有关于这位银面二郎的传说。可怜的沉香，在金霞洞时居然连传说都没有听过，人都站在自己面前了却分不清真假虚实。
　　沉香正在愣神，地上的杨戬忽然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