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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合格的狱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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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长的铁链将囚犯们牵动在一起,沉重的枷锁在雪地里拖出蜿蜒曲折的痕迹,刺骨的寒魄扎进每个俘虏的心底,使伤口不融血迹。
这座雪原被外界称为流放之地,是当初征兵们训练时遗留下来的战场,后被侵略军占领,因为地理偏僻生存环境恶劣,变成了一座天然与人为相辅相成的闭环牢房。
有很多囚犯还没来这里,就已经在半路葬了身。若是路途被冻掉手臂或耳朵还好,双腿废掉了就算能留半条命来冰原中心的冰城,也一样因缺少运动热能与劳作力早早逝世。
卢卡斯·巴尔萨克坚信自己是遭人陷害,才被流放到了这个蚀骨之地的,他怎么可能会去杀人呢?可惜没人相信他的话,也不在乎。
上一任狱卒听他拼命解释关于被陷害的事,就借着他有被害妄想症的缘由,边笑着辱他雪原没有精神病院,边抄起监狱外冻的僵硬的石头,砸坏了他的那只原本完好的左眼。
卢卡斯发誓最终会从这个地方逃出去,那些毁了他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紧随而至的好消息传来,狱卒被塔顶坠下的冰锥刺穿了脑袋,当场身亡;冰原监管职位难寻,他们将从囚犯中选择一个懂得随机应变、又为人老实的家伙来接手上一任狱卒。
公告在餐厅里张贴出来的时候,卢卡斯骂道高层人士矛盾又难伺候的虚伪嘴脸,又暗暗趁人少时撕下那张公告,偷偷塞进外套里。
冰原的囚犯没有人权,没有人在乎他们先前究竟是谁,于是他私自将自己的姓名更改为卢卡·巴尔萨,期望从此有个全新的开篇。
最高层事不关己,中层偏爱看野犬相斗。
当卢卡将藏在衣服里的刀依次捅进另外两名竞争者的后背时,他就已经被宣布获胜了。
这位新上任的狱卒先是交出了所有劳作获得的财富,作为贿赂典狱长的些小零头;随后为其尽心效力,代之干了不少先前对方碍于身份,没能办成的“好事”。再到现在,终于成了这只指哪打哪的官犬。
他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转着钥匙圈,在牢房走廊里踱来踱去,看那些囚犯气的牙痒痒,他腰间的镣铐走起路来,跟随着他晃动的幅度当啷作响。卢卡就喜欢给人展示,宛如这是用来滥用职权的“开路令牌”。
但是好景不长,才不出几个月,那可怜的老典狱长就因身体不佳,突发脑中风暴毙了。
卢卡既不强壮也没有威慑力,完全没有做狱卒的样子,就算丢在极恶深重的罪人堆里,他也顶多算是个小混混模样。
在接到消息称,马上会有一个从管辖区调过来的新人继任典狱长的职位时,他觉得自己倒霉极了。不服教囚犯们被他监管的一团糟,他深知自己不堪入目,费了这么大功夫才终于当上的狱卒,说不定就要这么丢了。
由他负责的区域所看管的囚犯足有两百多人,而在这其中有五个与他还算熟络的囚犯。当初几人跟他是同一批次到达这里的;要不是其中有个头戴冰角的聪明女人传授了奇特的凝火之术,带领他们挺过残酷严寒,才得以辽渡广阔冰原,留着小命来到这里。
卢卡将几人从监狱里暂时召集在了一起,满脸严肃地询问他们愿不愿意离开这里,几人互相对视,他们可并不觉得这小狱卒有什么办法,能带他们冲破这广阔无垠的茫茫境地——与其死在外面边做冰雕,还不如在这脏兮兮的小牢笼苟且偷安。
“我可不信你们的胡话,等到了关键时刻,谁都会争取着去做那第一个咬破粮袋的老鼠。”
卢卡将六把不知从哪搞来的短刀按在桌子上,抽去自己顺手的那把,他冷冷注视着面前这群佯装胆怯的人,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我收到的最新情报,这位新典狱长是乘破冰船沿艾西湖驶来的,船上原本有二十个人,剩下那部分在中途遭遇了围剿的雪狼,又有部分人传染了疾病,伤者难适应高原气候,有将近一半的人承受不了风雪载途死在了半路上,或许我们可以埋伏拦截。”
头缠布条的男人说道:“二十个人死了一半,那还有十个,虽然凭我就能打趴下六七个,可在那之后呢?”
卢卡在心里暗讽他的不经大脑:“当然是劫船,一路开出冰原了。”
“谁来开船?”
“我们有武力也有脑子,”卢卡又充满自信的说道:“这世界上没有我破解不了的仪器。”
即便架起望远镜,依旧是白蒙蒙的一片,白天又不能放出航标灯,卢卡原本的计划是让那个粗暴的男人先绕过视野埋伏上船。
结果前一晚从冰原监狱总指挥部传达命令,让卢卡作为接待员先将无线电波的芯钮接入破冰船操作台,等确切的雷达信号到总部,他们会派另一膄武装客船去接应典狱长。
有这个必要吗?卢卡气愤地穿上稍微破了点的防风鹿皮大衣,他装模作样的把芯钮带在身上,推了支小皮艇滑进湖泊。
小皮艇的船杆捆着一盏驱散雪雾的明灯,用以展示给岸上的警卫盯梢。
此地域流动的冰岩颇多,他的靴子里藏了一管从矿石场交易弄到的高锰酸钾溶剂,等他上了船就从另一边倒下去;沿湖水流动的地方,冰块会被染色,再顺水流向风向飘去的地方,埋伏在固定冰岩不远处的五个人就会收到信号,推下早已藏好的皮筏抛钩上船。
破冰船稳稳地停泊在雾气缭绕的水面中央,卢卡取下挂在船杆上的提灯,再到靠近一些的时候,抽出腰间的手电筒想要照射夹板。
还没等他推开按键,破冰船的船身发出一阵震耳的气音,水密门缓缓向旁边滑动,同时从船壁的夹层间升起了弹簧式的折叠阶梯。
这艘船连这种细节都是自动化的吗?
卢卡咬住提灯的把手,握住梯子两侧开始向上攀爬,安静的空气中,只有鞋跟踏过铁片时发出的“哒哒”清响,无人出来迎接他。
卢卡钻入在宽敞无比的船舱内寻觅,奇怪的是,这里的空间虽然大到可以容纳三十多人栖息,但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生活的痕迹。
打开格局有秩的休息室,被子与枕头摆放的整整齐齐,未留有一丝头发,他甚至跑到洗手池旁翻找指纹的痕迹。结果没有,没有,确实是什么都没有。
卢卡越看越怪,意识到自己独自一人停留在这周遭隐秘的湖泊中,他感到毛骨悚然,这里悄无声息,宛如一座真实的幽灵船。
他怂着肩膀想要从门口退出去,又突然挤到了挤靴子里那瓶溶剂。
他脑袋里灵光一闪,这才反应,没有人在,那不是更好吗?不管这是活船还是鬼船,只要能带他离开这,那就是一条好船。
他爬上甲板,想把这信号放出去,结果看到那最顶层暴露在外的观测室旁站了个人形。
映入眼帘的是做工精致但色彩鬼魅的披风,那人领口的白色裘毛细腻绵软,昂贵的衣料跟繁琐的花纹样式,不像是冰原里的裁缝能处理的工艺。
他那浅黄色的碎发背在头顶上,却被风吹散几缕,手中还握着一杆模样奇怪的权杖。
卢卡吞咽着唾沫,压下眉头悄然逼近,越是靠近,越察觉那人身材高挑不似凡人。
他才刚接近他的周围两米之内,那男人沙哑又乏倦的嗓音响起:“你,就是接应我的人?”
耳边冷风的萧瑟,像是回荡的哀怨嗡鸣。卢卡本不想跟他废话,却没想到下一秒,那男人缓缓转过身来,带着独有的沉重气场。
他那下面半张脸被铜金属口罩锢挡住,还剩下的那上半张,一双幽灵般的蓝色眼睛,仿佛能够穿透一切阻碍将他看穿。他紧锁的眉头看上去既像蔑视,又像痛心。
“您…就是新任典狱长?”
卢卡突然感到寒意侵心,双腿开始止不住地打颤,空气中有几片蓝白色的冰晶划过他的鼻尖,而后随着独特的亮光炸成了水滴。
他看见那支宛如提灯与烛火组成的权杖顶部,有一颗悬浮而起的球体,而从那之上开始慢慢往下滴落的,是粘稠的鲜血…
还未看仔细,他的脑袋开始卷入一阵眩晕,随后歪歪扭扭地倒了下去。
在冰原上有个被当做本土特色来流传的故事,居住在冰城的人们都知道,但谁也不清楚是从哪里传播开的:
这流放之地所拥护的是一个恶欲深重的邪神,它通过囚禁来到此处的人们的灵魂,使之心中迷茫,执迷不悟,不分善恶,最终永远迷失在这,变成维持冰原上风雪的养料。
奔逃,不如净化。
给予,不如瓦解。
当时卢卡在一处石碑上也看见了关于这个故事的刻字。而令他感到稀奇古怪的是,在他们前往冰城的途中看不到任何人类的尸体。
记忆停留在破冰船与那男人的遇见,卢卡被一场噩梦困住,梦里的怪物将一副铜锁面具戴在他的脸上,按下他的肩膀,强迫他跪在一具被烧成了焦炭的尸骸面前。他无法分辨的声音挤占在他脑海中震耳欲聋,不停催促着他对膝盖旁面目全非的尸体道歉。
他浑身发怵地醒过来,发现自己在一个从没有来过的房间,不是他那又挤又脏的监舍,也不是臭烂发霉的牢房。
这宽敞又温暖的床仿佛能容纳下三四个人,无论长宽都是如此。轻如薄纱的帷帘被系起了一处,让他得以看清楚屋内的布局。
整洁干净的壁面上铺设淡雅的墙纸,不远处柜子里的书、桌子琳琅满目的摆件与花瓶,营造出了一种温馨的烟火气息;挂在墙上的勋章跟衣架上眼熟万分的披风,都在侧面告知他这是什么地方。
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窗户外居然投来了一丝金色的微光,这令他瞪大了眼睛,恨不得立即趴过去一探究竟,而他就是这么做的。
他掀开被子,没顾得是不是光着脚,立即像兔子一样溜到窗户边。那久违的阳光明媚地笼罩在他的脸上,虽仍然不够凝聚出什么热量,但他好像见到了希望一般热泪盈眶。
再向下看去,卢卡就明白了,这里是监督塔的顶部,隐没进高耸的雾层之上,整个冰原恐怕唯有这里,能够触及到一丝虚无缥缈的阳光了。
“你觉得冰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身后突然传来昨日那个男人的声音,他警惕地转过身去,发现对方正端坐在茶桌旁边,交叠着修长的腿,膝盖上放着一本黑色封皮的册子。
那个东西卢卡认得,是囚犯的记录薄,无法称之为花名册,因为里面没有名字,只有编号。
“报告典狱长,我认为,冰原是座葬送远见者的坟墓。”卢卡还不忘拿起自己狱卒的身份,他说道:“一切的理想都在这里被吞噬殆尽。”
“你说的很好。”男人用套着黑色皮手套的指尖摩挲过其中的一页,在字迹模糊的档案里,看见他卢卡被抓住时强颜欢笑的照片。
他又问道:“你是怎么成为这里的狱卒的?”
“因为我尽心尽力,跟囚犯们的关系都很熟络。”卢卡对答如流,给自己冠上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典狱长点了点头,询问了他关于几个囚犯的信息,卢卡连真带编糊弄了一番,典狱长相信了他的话。
卢卡得到了一块真正的“令牌”,由三个蓝布条组成,悬坠一颗星星的勋表。在领取处他嗤之以鼻的接过来,可当挂在自己胸口时,走起路来好像在打飘。
他得到紧急信息,监狱周边死了两个警卫,伤口是呈菱形切入式,以深度来看是短刀所致。卢卡满脸严肃地接下了侦查任务,转眼就把它抛在了脑后。待在这不见太阳的冰天雪地,他们都是恶劣的鼠辈。
劫船计划失败,卢卡并不认为是自己的错,那五个人果然有很大意见,他抓着牢门对里面的人焦躁低吼道:“新来的那个典狱长就是一个怪物,他杀了随他而来的所有船员,而且连尸体都不留下一个。还有,难道你们没看见他的长相吗,正常人会有那样的身材?”
那冰角女人思索片刻,说道:“如果他来自三角洲附近的低地国家,那里的人确实会长的很高。”
“…”卢卡沉默了一番,可他觉得那天昏迷之前,在权杖上看到的血迹并非幻象,他坚持自己的想法:“我觉得他身上一定有蹊跷,我会进行调查的。”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头缠布条的男人抱着胸问。
“阿尔瓦·洛伦兹。”女人回答:“他今天晚上会召集所有的囚犯,在冰城中央的广场开会。”
卢卡想不到这地方能有什么会好开的。还未及晚上,卢卡来到监狱地下厨房,他需要去询问食材是否充裕,缺少了多少东西就报给监狱仓管。其实也没有什么好问的,也就是土豆跟番薯差了多少袋,没别的东西奢望。
结果刚下至楼梯最底层,他就听见咒骂声传来,煤油灯倒影在斑驳墙壁上圆弧的烛光,随着某种踢踹的幅度微微跳动。
卢卡悄悄推开了厨房的后门,他看见两名狱厨的脚下蜷缩着一个样貌年轻的女孩,她的胳膊上满是伤痕,一声不吭的忍受着一切。
他拿起手边的铁桶朝那人的脑勺丢了过去,被砸到的那人懵了,想立即回过身来将怒火转移到他身上。谁知俩人看见了卢卡胸口的勋表,又哆哆嗦嗦地变了脸色,尴尬的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还掏出烟来想进行贿赂。
卢卡终于知道女孩为什么不反抗了,她女孩是个哑女,并且四肢被捆了绳子,动弹不得。这地方相对封闭,除了餐点很少有人往来,就算他们将她打死,切碎丢到废收箱里也不会有人知道。
卢卡命令他们自觉靠墙掀开衣服,他捆住他们的手脚,蒙住他们的眼睛,往每人狠狠嘴里塞了个土豆,并抽出了腰间的短刀。
想了想用自己的刀不甚妥当,他拿起削皮的刮片,在这两个被他逮到的倒霉男人背后刻起了字,他们怎么辱骂的这女孩,就怎么往下刻。随后又点火烧他们的头发,当着这女孩的面对着他们拳打脚踢,终于是舒经活骨后,他砍断捆在女孩手脚上的绳子便走了。
当卢卡被带到审讯室里的时候,他没想到居然真的会有人因为这事问责。在整个监狱管理层里,除了典狱长,狱卒就是这里唯一的职官,至少对于卢卡的行事风格是这样的。
推门进来的人便是典狱长,卢卡哑口无言,他看见对方腰间别的黑色皮鞭,宽度有他手指那么粗,他吞咽了下唾沫,心想果然还是免不了一顿打。典狱长迈着平缓的步子走近他,他的动作总是不紧不慢,就像猫一样。
卢卡当然能注意到他手里提了一个黑色的袋子,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折磨人的玩意,当他褪下手套将那白皙的手指探进去的时候,卢卡已经在脑海里恐惧地尖叫道:都是变态,果然冰原里的一群都是喜欢折磨人的变态!
典狱长还没将东西拿出来,就感受到了卢卡不停发抖的身体,他顿了顿,向他伸出手去。卢卡紧紧闭上了眼睛,他已经瞎了一只眼了,难道对方连剩下的那个也不放过?
他没想到,一直在他头顶凌乱翘起的头发,被那只宽大的手掌揉了揉,像是在爱抚某只惊慌失措的小动物。桀骜的发丝被压了下去,他也心有余悸地缓缓睁开了眼睛。
“既然你那么害怕受伤,为什么还要去挑衅那两个莽汉?”典狱长将东西从袋子里拿了出来,卢卡这才发现,那只是一套衣服罢了。
“是出于见义勇为吗?还是一时间的血气方刚。”典狱长的声音很好听,圆厚纯净,柔和中夹带着游刃有余的顿腔。
那皱起的眉头依旧像在破冰船甲板上初遇时的冰雪不化,可现在来看,居然染上了那么一丝绸缪的温热。
“我…我只是…”卢卡被噎住了,难道他要直言,自己只是在滥用职权充当那霎时间的虚假正义?
“把你那破破烂烂的衣服换掉。”典狱长站起身来,他背过手,脸上的温柔又瞬间被严厉覆盖:“我来教你怎么成为一个合格的狱卒。”
卢卡被迫站在镜子面前,腰背挺的笔直,他从来没从镜子里这么长时间的看过自己的长相,虽然这身衣服实在不错。
非常正统风格的冰原军装,藏青的坎夹与亮眼的蓝色绸缎,不对称设计的白色臂袖,与扎进棉靴里紧腿保暖的裤子。
典狱长似乎很满意,他撩起披肩就势坐在他身旁,看着卢卡头顶三斤重的铁盘,盘子里还放了两本立起来的书,发出了一声轻笑。
他手背抵着下巴,拿起秒表来帮他计时:“如果一个狱卒连最基本的形体姿态都没办法管理好,又怎么去管理鸡飞狗跳的禽窝呢,先给我坚持五分钟。”
等时间到了的时候,卢卡简直要晕过去了,从僵硬的脖子难受到脚后跟,但他不敢表现出有怨言跟乏倦的样子。
典狱长好像有洞悉人心的力量,他把卢卡按到椅子上让他休息,随后解开了他的头发。
“嘿…你!”
脑后一松,像是触了猫肚皮般的不安感顿时让卢卡叫出声来。典狱长道了声:“嘘。成为优秀狱卒的准则之二,遇事不要大惊小怪。”
他拿过梳子与顺发剂,将卢卡毛毛躁躁纠缠在一起的发丝撑开成了整齐的数缕。
“人们就应该像这头发一样,一丝不苟,只有心不混乱,才能看清身边所有的东西。”
他在卢卡受伤的左眼旁束起一支小辫,又按自己稍有些生疏的手法,在他脑后原本的位置旁,重新扎起了一个有些歪斜的马尾。
“从今天起,每天下午的两点来找我,我会在监督塔的最高层,等你向我汇报日常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