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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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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后,他对那个吻只剩下一些模糊却又深刻的记忆,没有昨夜让他贪恋的温存,没有足以扰动他心思的缠绵,甚至连一丝情欲也感知不到,有的,只是唇上如覆冰花般的寒凉、麻木和死寂……
那夜之后,一切如常。
只是在做工之余,谢无涯让阿苑和小小学着做饭、浣衣、整理被褥、打扫房间,阿潇则主要研习医术。后来,他干脆不再去码头做工,上午教习他三人习剑,下午则是其他。
其实这些东西他之前也在断断续续的教,只是从没像现在这般严苛过。
萧珏还是隔一段时间途径一次,只是这段时间无端从半月缩短到十天、七天、三天……
谢无涯视若无睹,亦无动于衷。
阿潇和阿苑也越来越沉默,院子里整日只有小小不知天高地厚的嬉闹声。
年节的时候,谢无涯将茶壶里攒的所有银钱全都拿出来,破天荒奢侈了一把,给三个孩子分别裁了新衣,春夏秋冬都有,每人足足十身,鞋子也是,连虎头帽也买了。
小小穿着新衣新鞋乐不可支,笑着跑出跑进,但阿潇只是呆呆看着,阿苑见阿潇不开心,他也高兴不起来。
除此之外,他按照三个孩子的身量和力气大小,分别打造了匕首和短剑,阿潇喜欢射箭,虽然他的眼睛有些问题,但谢无涯还是为他专门打造了一张短弓和十支羽箭,当做礼物送给他们。
除夕夜,他亲自下厨,做了一堆菜。
卖相大都不佳,色香味俱不全。唯一让人放心的,大概就是它们熟了,但阿潇他们都很捧场。饭后,
他们一起坐在院子里赏雪,阿潇和阿苑挨着他,小小忙着堆雪人。
阿潇问他:“爹爹,我们明年还会一起看雪吗?”
谢无涯说:“会的。”
阿潇又问:“爹爹,明年你还做饭吗?”
谢无涯说:“做。”
阿潇继续问:“爹爹,我的医术什么时候才会变得很厉害?”
谢无涯说:“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
阿潇不再说话,埋着头暗自流泪。
雪越下越大,小小的雪人也堆好了,他迫不及待展示给大家看——六个歪歪扭扭、鼻子眼睛囫囵一堆的雪团。
“爹爹,我堆了你、哥哥和阿苑。”
不怎么像。但重在拟态。
尤其是那个断臂的雪人,一目了然。
阿潇不高兴,问他:“我们只有四个人,为什么你要堆六个雪人?”
小小算数不好,半天也没反应过来四个跟六个有什么区别。
他只是轮流指着雪人念叨:“这个是爹爹,这个是哥哥,这个是阿苑,这个是小小,这个是……”
“我知道,这个是道长。他有剑。”阿苑指着雪人腰间凸出的剑状物体说道。
小小却摇头:“不,他不是道长,他是爹爹……”
阿潇提醒他:“旁边的才是爹爹。”
阿苑笑话他:“你堆了两个爹爹。”
小小掰着手指头却算不明白,阿潇又问:“那第六个雪人是谁?”
小小道:“是娘亲……”
阿苑道:“我们没有娘亲。”
小小争辩:“我有娘亲。”
阿苑认真道:“小小,我们没有娘亲,上次那个不是娘亲。”
小小愣了愣,似懂非懂:“我有娘亲……”
阿苑道:“没有。”
小小:“我有。”
阿苑也较真:“小小,没有。”
小小眨了下眼睛,哇的一声就哭了。
谢无涯走过来,小小立马扑进他怀里求安慰,在人脖子上一个劲蹭眼泪:“爹爹,小小有娘亲……”
谢无涯打心眼里觉得这孩子娇气,道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是恐日后要吃苦头,便将他拉开:“不许哭了。”
小小也听话,吸了吸鼻子,不再闹腾,很快又活泼起来。
谢无涯在外面坐了许久,似乎要将一整夜的雪全部看尽才回屋。
他看着身侧的阿潇阿苑,看着好动的小小,他想,他还有机会陪他们看来年的雪吗?
不过也不重要了。
在他们漫长的这一生当中,会遇到很多人与他们一起看雪,他只是这条路上一个匆匆过客。
也许再过一年两年,他们还会记得他。
但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们的记忆怎么也会开始褪色。
然后,他会逐渐彻底消失在他们的生命中。
一开春,便是玉华宗的喜事。因着是嫁妹,仙门之间少不了要走动。谢无涯本就没打算去,只是魏长华提前便告知了他此事,后面又让人专门送了帖子,前两日又传信给他,说是盛明朗突然来了,要见他。
思索之后,他还是回信,将盛明朗约见在别处。
他实在不想在那一日见到那个人。尽管只是可能。
他跟盛明朗约见在山下镇子上,他二人已有数年不见,以至于两人碰面时,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
谢无涯自不必说,沧桑衰败,毫无生气,而立之年,看着却像是已知天命。盛明朗亦是如此,这些年体内余毒也将他残害的不成样子,但他尚且还没有满头白发,而且眼神里褪去懵懂单纯,显得格外锐利。
此处多码头,盛明朗便提议游船。他还是有一点从前的影子,譬如喜好玩乐。
这几年,魏长华把他安置在偏僻地方,虽然衣食无缺,但可想而知,日子也并不好过。他本该是仙门伏诛之人,若是堂而皇之出现,不知又要引起多少风波?只是他突然要见他,却不知是有何要事?
自登船,两人便相对无言。
谢无涯望着远处的水,似乎心事重重,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单纯放空。
盛明朗的视线有意无意打量了他好几次,从诧异震惊到哀伤悲凉,再到此刻悉归于尽,独余惆怅。
“魏宗主说,你来了此处有一段时间?”
良久,在谢无涯都快对这一场见面不抱希望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半年多一点。”
“我记得你当年在清风门时,总急着回宗,半个月也待不住,如今怎么转性了?”
谢无涯道:“你也说了是当年……”
见他说话有气无力,整个人无精打采,连眼睛里的光都完全寂灭了,盛明朗问他:“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说来话长……”
“那你就慢慢说,我有的是时间。”
谢无涯甚至连勉强笑一下也觉得是负累,只道:“不提了……”
盛明朗道:“我原以为,你如今该是稳坐高台、意气风发,没想到竟如此落魄,你这副样子,说是垂死挣扎也不为过。”
谢无涯道:“生老病死,都很正常。”
“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谢兄吗?”盛明朗问他,“你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谢兄吗?”
谢无涯面无表情,整个人仿佛无悲无喜,盛明朗的话丝毫也触动不了他:“明朗,人是会变的……你要见我,便是要跟我说这些吗?”
盛明朗哑然。
来之前,他的确有话要说,可现在,他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
许久,他才问了一句:“现在,你信我了吗?”
谢无涯望着水面上涟漪微起,目中呆滞:“重要吗?”
“重要。”
“明朗,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我的想法,不重要。”
盛明朗固执道:“重要。对我来说,重要!对大哥来说,重要!对方铎方霁他们来说,重要!对清风门每一个来说,重要!”
“咳咳咳咳……”
谢无涯掩嘴而咳,盛明朗继续道:“我与你,自从十四岁那年在衍天宗相识,经历种种,历历在目。当年,清风门受你大恩才得以全宗保全,当时我便暗暗发誓,将你视作我的兄长,我大哥、清风门上上下下从没将你当做外人。所以,很重要。”
谢无涯道:“于我来说,其实没那么重要。”
盛明朗有些失望:“你何意?”
谢无涯淡语道:“因为我早就知道……”
“……”
“我早就知道你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知道你的兴趣爱好,清楚你的脾气秉性,所以我才能投其所好。我也知道昊天宗会攻伐衍天宗,奇袭清风门,这一切,在它们发生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
盛明朗不信:“你胡说,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就是因为我曾亲历清风门为昊天宗满门覆灭,所以才会让人去报信。不然,你真当我能未卜先知吗?所以,那对我而言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这不可能。你怎么可能……”
“我早就知道你是清风门的二公子,所以我才与你交好。”
盛明朗愕然:“我不信。”
谢无涯却压根不在乎他信或不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权衡利弊之后所做的选择。”
盛明朗木然的看着他,像是被谁泼了一瓢冷水,半晌,他问他:“所以,你选了萧盟主?”
谢无涯没应,只是看着面前的水,水绿的发蓝,看不清自己的倒影,他只是盯着那团黑黑的影子,盛明朗的声音如魔咒一遍又一遍回荡在他耳畔——
“所以,你选了萧盟主?”
“咳咳……”他伏在船舷上轻声咳嗽,手帕掩在唇边。咳过,轻轻一卷,手帕随之收拢到掌心。
无话可说。
从前盛明朗与他有说不完的话,逗不完的趣,这还是头一回无言以对。
三月春来早,他二人都穿的单薄。船上四面透风,谢无涯不时轻咳轻喘。盛明朗坐在对面,一会儿看天看水,一会儿看他。
他让船夫把船靠岸,带他去了附近一处避风的茶室。茶香氤氲,暖意熏人,只是从前这个只会品茶赏画的闲逸公子,再也没了当年的心境和兴致。
坐了很久,谢无涯觉得没必要再坐下去。虽然知道今日一别,便是永决。他说:“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
盛明朗说:“也没有再见的必要。”
谢无涯又说:“你体内余毒深重,少思多眠,好自保重。”
盛明朗说:“不劳你挂心。”
谢无涯站起来,向外去:“我走了……”
盛明朗拦住他,谢无涯不知他这是何意,盛明朗说:“既欲诀别,岂能无酒?”
谢无涯就要招来伙计去买酒,盛明朗说他来时看到了酒铺,就在不远处,他现在喜欢喝烈酒,那伙计必买不了他心仪的。
盛明朗下去买酒,谢无涯又坐回来。
他们这位子靠窗,只可惜窗户临街,看不到青山翠水,只能看到世间百态。他坐一会儿,靠窗立一会儿,又再次坐回来,买酒的人仍旧未归。
他支着头,茶香轻点他的鼻尖,竟不知不觉让他的神经舒缓下来。他迷迷糊糊眯了一小会儿,隐约听见一句“谢兄,我回来了”,睁眼,跟前却空空如也……
一阵怅惘遍袭全身。
突然,窗外传来惊呼:“杀人了,杀人了……”
他心头无端一紧,立马探出头去看。
只见大街上迅速围拢了一圈人,什么也看不见。
他急急跑下楼,好像有什么催逼着他。不等他挤进人群,他就闻到周围浓重的酒气。
这酒,一闻便知是烈酒。
他漫无目的的推开前面的人,突然,便停住。因为前面再也没有阻挡他的人。
他的视线毫无遮挡的投落下来……
一剑穿喉。
血像决堤一样傾泄而出,染红了他颈子以下的地方。
嘴巴半张着,血丝牵的老长。
眼睛睁的老大,好像就快要疼哭了……
他多想上去帮他把箭拔出来……
谢无涯突然想起很多从前的事情,想起他跟他撒娇,同他打闹,想起他肆无忌惮的笑,还想起,他说以后要买个铺面跟他一起卖话本子,想起他说要做大做强……
有人来了。
人群如惊兽散开。
四周的风都突然凌厉起来。
他机械的抬眼,看清那张近在咫尺却恍如隔世的面孔。
“无涯……”
风把他的声音带进耳朵里,不知为何,他却打了个寒颤。
……
谢无涯被带回衍天宗,依旧还是住在照花堂。
偌大一座院子,只有周彦一个人伺候。
他也是很久之后才明白,除了萧莲舟,没有人知道他住在这。
他不能出门,不能见客,不能练剑,甚至不能吩咐周彦把院子里的玉兰和红梅砍了去。
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也什么都不必做。
萧莲舟来过几次,兴许是觉得他实在没劲,便有一段时间都没来。他觉得他最好不要来,也希望他再也不要来。但隔了几天,他还是来了,像没脾气似的,还带了几个诚惶诚恐的大夫,开了一大堆苦药。
他早就不喝药了,太苦。周彦天天端着碗,求着他喝。谢无涯只觉得他聒噪。后来便让他将药碗放下,去做些别的,等他回来,这药碗自然也就空了。
他越来越不喜欢动弹,刚开始他还会在院子里走走,等到院子里的玉兰全都开了,周彦来问他,他却毫无兴致,只是坐在房里打瞌睡。
萧莲舟还是发现他把药全都喂给窗外的梅树。周彦便消失了好几天。此后,萧莲舟总来,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勤。他堂堂仙盟主,那样一个大忙人,日理万机,他记得他以前总是很忙,但突然,他就清闲下来。
他也像周彦那样试图哄他喝药,但他听过太多的谎言,现如今,已经没人能骗他了。
他哄了几日,也许两日,也许三日,谢无涯记不清了,他已经对天光晨昏都失去概念了,分不清白天黑夜,只知道他突然又不哄他了,会直接将他摁在床上,掰开他的嘴巴,把苦的要命的东西一碗接一碗往里灌。他要是听话,他就奖励似的喂他喝些糖水,他要是挣扎反抗,他就会越用力的捏开他的嘴巴,更粗鲁蛮横的灌药,然后堵上他的嘴,不让他把药吐出来。
他以为他只是灌药的时候才来,其实这地方都是他的,他想什么时候来都没人会阻止。
只是,他不喜欢这个人抱他,不喜欢他亲他,不喜欢这个人躺在他身侧,不喜欢跟他做任何事。
每回,房间里都会被他砸的稀巴烂,但是他有办法让他第二夜恢复如新,他一遍遍砸,他有的是力气,但他骂他,说他力气用错了地方。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很平静。但平静往往是暴风雨来时的前兆。谢无涯寻到时机打晕周彦,从照花堂跑了。但他低估了衍天宗里的耳目,被萧莲舟堵进香雪堂。
他以为他不会在这种地方乱来,但事实是,他再一次重新认识了这个人。谢无涯第一次对他动手,当然这只会换来更猛烈的反扑。他二人头一回过拳脚,但谢无涯实在有些弱不禁风,在萧家长辈面前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揍,并被迫演了一出“活春宫”。
他又跑过几次,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失败的结果可想而知。
萧莲舟似乎意识到暴力是对付他最好用的招数。以前是温柔。当你不能用其他任何方式让别人顺从自己,就只剩暴力了,而对越是倔强的人,暴力发挥作用的时候就越多。
谢无涯脸上和身上总是淤青不断,周彦给他擦药都擦的胆战心惊。他不知道,这药还要擦多久。他想,如果换作自己,一天也挨不住。
今年红梅早早就开了,格外的艳,像是有什么喜事似的。
宗里闹哄哄的,问周彦,他说是武英星君莅临,这是衍天宗蓬荜生辉的事,弟子们都争着抢着去一睹真容。
谢无涯问:“武英星君是谁?”
周彦答:“就是从前的云阁元君,他原是天界的二殿下,此番攻破妖界有功,得天君嘉奖得了封号。”
谢无涯不说话了。
一切离他是那么遥远。
晚上,他早早就睡了,他知道今夜萧莲舟不会来,所以很放心的睡了。
但半夜,被子却突然被人掀开,像一只猛兽扑上来,抱着他,撕咬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不等他反应,那只手熟练的钻到他身下……
谢无涯蹬开他,人再次扑上来。
谢无涯再推,人再靠近。
谢无涯欲跑,耳后便挨了一击。
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他软软倒在床上,身体完全不受控制。萧莲舟将他拖回到跟前,如常与他亲热,他也如常冷淡,没有任何反应。
黑夜中,他在他身上折腾了半天,也激不起他半点回应。谢无涯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他习惯了。
但很快,人从他身上离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他感觉自己的嘴巴被掰开,一股味道古怪的东西被猛地灌进来。他偏头就要吐出来,一只手如铁钳般擒着他的下颚,迫使他的脑袋被固定在原地,不得不吞咽下去。
“你就这么厌恶我?”黑暗中,他听到面前的人在说话,“很快,你就不会了……”
液体顺着食道滑落到胃里,没什么明显的感觉。片刻后,胃里发暖。
萧莲舟俯下身子在他颈间轻轻吻了一下,就像瞬间往他体内点了把火,奇经八脉,四肢百骸都开始蠢蠢欲动,每个毛孔都冒着挥之不去的热气。
他感觉自己的衣衫被剥开,点点冰凉落下……
头脑发昏,眼前的画面忽隐忽现,他先是听见一个声音,似是银铃清响,接着便看见一个人,白衣白靴,背光而来,向他伸手,他看不清脸,只听见那个声音无比悦耳:“跟我走吧……”
“莲舟……”谢无涯无意识呼唤他的名字。
萧莲舟停住。
“莲舟,莲舟……”
萧莲舟轻轻松开他手腕上的桎梏,谢无涯没有挣扎反抗。他就像是和从前一样,温柔的、发自真心的呼唤他的名字。
“莲舟……”
他覆上他的手掌,与他十指相扣,低头轻吻他的眼睛、嘴巴。
身下的人突然将他握紧,抱着他翻到底下,萧莲舟望着他,于黑夜里竟看清他炙热深情的眸光。
帐摆流苏,被翻红浪。
天光大破,云雨不歇。
……
他爱这样缠绵的滋味,贪恋这个人的温柔,想要他炙热猛烈的爱,但当这个人清醒过来,这一切都不复存在。
得到光明,怎甘于黑暗?
已尝温存,如何甘受冷待?
他甘愿一次又一次沉湎在虚无的幻梦中,听他无意识呢喃自己的名字,为他驱散凛冬的黑夜。
只是这黑夜,太长……太暗……
……
灵晖殿红烛高燃。单云阁在妖界吃了败仗,离昊从魔界借兵,卷土重来,杀得他三千天兵片甲不留。他败逃出来,躲在衍天宗,还不敢去天界向楼逾请罪。
在天界,他是为君父所弃、抬不起头的二殿下,像笼子里经年豢养、温顺无害的金丝雀。
但在这里,他是翱翔的雄鹰,肆意驰骋的骏马。
烛火平静后,萧莲舟披了件衣服,起身将窗户打开。冷风灌进来,一瞬就将方才旖旎缠绵的气息吹散。
单云阁从身后过来,扶着他立在窗前。灵晖殿外种的多是青松翠柏,就算是冬季,也不改青颜,夜里看着,越发显得高耸挺拔。
“怎么起来了?”萧莲舟问。
单云阁道:“看到你,很难不起来。”
萧莲舟道:“你刚历大战,该多休息。”
单云阁抵着他问:“刚刚那场吗?”
萧莲舟反问:“不算吗?”
单云阁道:“我方正酣,你方却丢盔弃甲,不会是先经过恶战,所以无力抗衡吧?”
萧莲舟道:“这几日与你的恶战还少?”
单云阁闭眼蹭了蹭他的头发:“我让你考虑的事情考虑的如何?”
萧莲舟道:“修真界有那么多……”
“我就要他,”单云阁捏了捏他的后颈,“我知道他就在这里。”
萧莲舟面无表情:“他修为一般,金丹也出了问题,估计没什么用处,连雁冰都无甚助力,何况是他?”
单云阁道:“你这是不愿意帮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萧莲舟欲转身,单云阁摁住他的脊背,不让他动。
“那你说怎么办?”他用手量他的脊骨,从后颈一直往下,“要是没有这柄剑,你知道我是什么下场吗?统兵不善,将帅失职,父君一怒之下很可能会杀了我。”
“也许,没那么严重……”
“你不懂父君,更不懂天君,”单云阁量完脊骨,又开始把玩他的脖颈,似乎这只是他掌心的一件玩物,他拥有绝对的掌控权,“在他眼里,天界利益大于一切,天界法则高于一切。像我,就因为母亲出身不高,不配入主天宫,便被安置在外面。说是安置,跟流放又有什么区别?莲舟,”他握着他的颈子,“我没跟你开玩笑,我很需要你。”
萧莲舟道:“我上次提过的那个法子,你可以考虑一下。”
单云阁道:“你说用千年树妖的灵丹?”
“树妖修行千年,得天地精华,日月灵气,一定能助你功成。”
单云阁抱着他笑:“我的莲舟,果然聪明。我已经让人把他们都带来了……”
萧莲舟道:“既然如此……”
“若是还不成,你可不能拦我。”
“如此怎会不成?”
“那可不一定,”单云阁松松掐着他的脖子,在他耳畔低喃:“若是你到时候舍不得他,那不如你来替他?”
萧莲舟沉默。
“乖了,”单云阁抱紧他,“我怎么会对我们莲舟如此残忍?我们是一体,就像现在这样,是彼此的一部分,我怎么忍心伤害你呢?”
他扶着他,驰骋起来。
萧莲舟望着外面的松柏,青松翠柏高高耸立,似乎要将天空都戳出窟窿。
片刻后,他释然的长长吐出一口气,靠在他身上:“莲舟,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在我和他之间当如何抉择?我再不济,也是天界中人,而他,什么都不是。一时的欢愉怎比得长久的欢乐?有些东西,有些人,没用了就得扔,什么都留着,只会害了你。”
他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目视前方:“你看,我能让你拥有现在这一切,我也就能悉数拿走。你总不希望衍天宗变成第二个神剑阁,希望你自己变成第二个容阜吧?”
萧莲舟脸色无恙,不喜不悲:“我明白。”
“明白就好,”他从他身体里离开,“我等着看。”
……
这几天,谢无涯时常呕血,人已奄奄一息,却总是梦魇,梦里阿潇他们哈哈大笑,记忆当中,他们从未那样笑过,笑过之后却满身是血。
他惊醒,又睡过去,再次惊醒。
他意识到他们可能出了事,可衍天宗到处都是萧莲舟的人,他根本无法从此处离开半步。
可他还是要拼力一试。
他打晕周彦,从照花堂出来。避开那么多巡视弟子,竟然没有一个相熟的面孔。这个地方,陌生的让他害怕。
但他知道,这里还有一个人,一定会帮他。
他去找梅雁冰。不敢走正门,只敢从后墙往里翻。可他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连走路尚且吃力,何况是翻上几米高的后墙。
他徘徊了许久,试了很多办法,都无济于事。
一行弟子经过,他立马避到旁边。他听见他们在谈论什么:
“总是轮到这种晦气事,上次武英星君来怎么没我们的份?听说武英星君出手不凡,到场的弟子个个都赏了仙药。那可是天界的仙药,吃一颗不知道能涨多少修为?偏偏好事碰不上,这送灵位的事就轮到我们,晦气!”
“谁让咱们是梅仙君院子里的?不是咱们,难道还是别人不成?”
“嗐,我也真是背,好不容易让师叔把我调到梅仙君院子,想着沾沾光,这还不到一年,就遇上这种事。你说是他倒霉还是我倒霉?”
“你要是倒霉,死的就是你了。”
“呸呸呸,乌鸦嘴。我才不要碰到那些魔宗余孽,连梅仙君都不是对手,还说我?”
“诶,你有没有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估计要下雪了吧……这鬼天气……还是快点把灵位送去灵塔吧……”
“……”
谢无涯扶着墙,半天都缓不过来。他的身体已经被彻底掏空,如今不仅不辨颜色,甚至连路都快看不清了。
他怀疑方才都是幻听。
雁冰死了?
怎么可能!
雁冰怎么可能被魔宗余孽……
魔宗……
他又一次绝望。
他本来早就彻底绝望,可这一刻,他的心还是像被劈成八瓣。
“咳咳……呕……”
他不知道,他胸膛里这点血还能撑多久,他只是觉得,很多事情比死亡更可怕、更骇人。
“谢仙君……”
一个声音无声无息在跟前响起,他本能抬头,却是一张并不陌生的脸。
“别来无恙。”
这个他曾经最惧怕的女人,今时今日立在他面前,他竟然毫无感觉。
东陵瑶华注视着他,骄傲依在,却憔悴不堪,早失了当年的风采。
东陵瑶华开口便问:“仙君可后悔?”
“悔?”
“识人不明,痴情错付。”
谢无涯看着她,从她眼里,他没有看出丝毫攻击的意图。但她也并没有多说的意思,眼神空空,神色木讷:“当年我与仙君的恩怨,今时今日尽可一笔勾销了。”
恩怨?
他防了她多年,到头来,才发现是自己愚蠢。
东陵瑶华眼中流露出难得的一丝悲悯:“去灵塔看看吧。”
“什么?”
“你的孩子们……”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