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江山外》姬流觞

3、第三章（修订）

　　七娘去哪儿了？当然是跑了。
　　处理完老刘头和那具尸体之后，云七娘重新坐在窗下，看着鹅毛大的雪片飘飘洒洒的落下，把她方才做事的痕迹都遮掩起来。
　　七娘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一封书信，和一柄短匕首，都是从那个黑衣人身上搜出来的。那人虽然一身黑衣，却没有打空心结，也没有什么药丸。而且他的黑衣上还有一些暗纹，料子也更好一些，似乎是那些人的头领？不，同一组织里的人，不可能没有空心结和药丸。娘虽然没说，但是她曾经偷偷见到过，类似的空心结在娘身上和爹的衣服上都有。
　　借着月光和雪光，七娘把珍藏的油灯取出来点上查看玉佩：莹莹玉色，温润柔滑，椭圆形的表面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老虎；只是玉佩的背面好像被切过似的，边上还有一个垭口。若是猜的没错，这玉佩恐怕还有另一半。
　　是个信物？
　　七娘慢慢把玩着玉佩，暗自思忖：若是卖了被人发现，也不知道会不会引来什么祸事？可是富贵险中求，自己眼下的确是没啥银子。方才自己做的事情，或许可以瞒住一般山民，但是那些黑衣人若是回来一定会看出苗头。
　　她翻了翻眼皮，刘老头屋子里的尸体根本藏不了多久，完全取决于影军是否回来以及何时回来。她是照惯例去易云山里躲一躲，还是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
　　七娘心里一动，说实在的她在这里待这么久，着实有些憋闷。跟着爹爹四处打猎的日子虽然辛苦，但守着娘亲她才能真的睡一小会儿。在这个村里，明知道除了那些野狗没有什么人或者事可以给她造成危险，但她就是整夜整夜的睡不着。以至于不得不跑进山里，听着野兽的低吼，闻着蛇鼠带来的腐臭，感受到汗毛瞬间直立的危险，她才能微微的打个小盹儿。

　　离开的念头一发不可收拾，但是娘亲叮嘱她千万不可离开，以及死了将成为孤魂野鬼的恐惧，让她犹豫不决。卖不卖玉佩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七娘顺手把玉佩揣进袖笼里，看了看炕上。
　　还有一封信没拆。云七娘打开来看竟然是两封：其中一张是纸条，说的是宁远将军周子翼通敌，请主上小心。但主上是谁没说。这纷纷乱世，城头变换大王旗，连七娘这样的村里人都至少数得出三位大王的名号。而且周子翼前一阵子已经向梁主称臣，才让这一带的局势暂时稳定下来。这封信也不知道是早几百年的了。
　　另一份是张地图，右上角写着“久涵关、岚河关、易云关地图”。云七娘知道，这三个关都在附近，他们这个村庄就因为处在三关都管不着的地方，所以经常有这种神秘人物闯过来。久而久之，村民们也大概了解自己这个山坳的位置非常特殊。她仔细瞅了瞅，地图画的还不如她知道的多，手一抖就着火光烧了。

　　她心里多少有些明白，今天自己杀的这些人，大概都是斥候，去敌方打探了消息往回送。不知道什么原因耽搁了，而且耽搁的时间还挺久。但是从保存书信的程度看，他们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这些情报已经完全没有价值了。
　　影军是梁主的亲卫，这些人又把向梁主投诚的周子翼说成反叛，他们应该是关外的人吧？只是关外也有很多势力，不知道是哪拨的。久涵关镇抚使，还是抢回岚和关的镇远节度使，抑或其他的什么地方？
　　最不可能的就是易云关，谁都知道易云关杨威是梁主文竹远的姻亲，第一时间就称臣的家伙。不过老百姓都说，杨威长得狼顾鹰视，一副无情寡义之相，文竹远未必能真的收服他。
　　云七娘并没有太强的敌我观念，爹娘从来不说自己是哪国人。家乡，在云七娘心中是个虚无的概念，还不如一抔固定的黄土堆。但是那个名分上的丈夫辛十二郎被抓走时说是为梁主打仗，她便下意识的把梁国主当做自己人，就似浮萍飘到一个地方被勾了一下，便固定在那里，伸出根须依旧那样活着。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七娘忽然抬头被门外的动静吸引。透过门缝，看到从夜空的西北方飞过来几只鸟，接着便恢复了寂静。但是七娘的表情却变得非常紧张，那是进山的地方有人夜行搅动了鸟儿。
　　毫不犹豫的，七娘转身利落的拿出早就收拾好的包裹，又举着烛火环顾了一下自己住了四年的地方，轻轻叹了口气，噗的一声吹熄了蜡烛。
　　这房子在村头最偏僻的位置，紧挨着易山，七娘屋里灯火的明灭没有惊动任何人。林子里的鸟儿偶尔飞起，随即便悄然无声，七娘已经像影子一样消失在林间。

　　易山林木茂盛，连这房子也被草木包围了一半。拨开草丛，露出一条隐约的兽路，那是附近的野狗集合踩踏而成。七娘便是沿着这条路进的山。因为野狗踏出来的，便是鸟儿都不敢在此停留栖息。
　　七娘的房子周围能出现这条野狗踏出来的路，跟这所房子的特殊之处不无关系。
　　战乱死的人多，许多家养的狗没了主人就成了流浪狗。饥荒和战争给这个世界留下丰富的尸体，流浪的狗子靠着这些人肉活的膘肥体壮兽~~性十足。它们比普通的狗更凶残，又比野狼更狡猾。比起其他野兽，它们最可怕的是把人类列入了食谱当中。野兽与人类的对峙，多多少少都有几分不到万不得已不为之的惧怕。而吃人肉发达的野狗却渴望着人类的鲜血和骨肉。他们知道人类的高低强弱，尤其通晓看人下菜碟。落单的旅人或者单独在田间干活的农人，甚至独居在家的女子都可以成为他们群体猎杀的对象。在乡村的传说里，野狗是比野狼更可怕的存在。
　　村里让七娘住的辛家的祖屋就挨着乱坟岗。辛十二郎被抓走后，他娘很快就死在野狗的獠牙之下。那套房子早就被荒烟蔓草遮蔽。当初是辛家的族长捋着白胡子说七娘是辛十二郎未过门的媳妇，但看到族长指定的房子，便无人反对。那个地方就像一个聚宝盆，每次有落难求收留的人被族长指定到那里后，很快就会死于非命。而村子里则像狼群一样，理所当然的瓜分掉落难者的财产。
　　落难的人常身携全部家当，村里人已经深谙此道。死人财，不仅把狗变得像人一样有智慧，而且把人也变得像狗一样残忍。
　　七娘父母留下七娘一人，当晚就急匆匆的走了。第二天，村人去查探，却看到破败的矮墙上晒出了九张血淋淋的狗皮。
　　从此以后，无论是人还是狗，都对此处敬而远之。

　　虽然从小逃难，但自己一个人走却还是头一次。
　　七娘走到半山腰的一块石头前，深吸一口气，平推双掌，石头被缓缓移开露出一个天然的石洞。七娘猫腰钻进去，石头又被缓缓挪过去堵住了洞口。若是只顺着她的脚印，会绕过石头一直往山顶去。前面她在树叶间留下了一些痕迹，足够误导追踪的人。
　　这个山洞是她追踪野狗的时候发现的。那次她独自上山打了只兔子，回来时的路上被六只野狗埋伏。
　　七娘打猎没什么章法，全凭本能。从小爹就要求她眼神要准，动作要利索，身体要灵活，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套路。凭着一股子求生本能，七娘跟着阿爹练出了一身匪夷所思的本领。除了自身的本事，阿爹还教给她一项本领，就是认识“死穴”。阿爹说举凡世间活物都有最薄弱的地方，叫做“死穴”。伤到此处，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最是适合她这种没什么力气的小姑娘。他们一路走了十几年，也是她爹指给她各种活物“死穴”位置的十几年。慢慢的，七娘就养成了用最小的力气在最短的时间内去击杀猎物的习惯。
　　野狗是当年常见的猎物标本，比六只多三倍的狼群她都杀过，眼前这些根本没放在眼里。不过几息，地上已经横躺了四只狗的尸体。另外两只最大最健壮的见势不好，转身便逃。七娘早盯上最黑的那一只，那身油亮的狗皮在大雪横飞的冬天是可以保命的宝贝。
　　人没有狗跑的快，但人会追踪。跟着狗子留下的踪迹，七娘第一次找到了这个石洞。约莫在洞口探索了一下，便知道里面很深，不敢进去太深。要知道狗子也有自己的智慧，两只狗在这种黑洞里埋伏杀人也可以做到一击毙命。七娘不会去冒这个险。
　　她搬了许多柴禾，堵住了洞里距洞口十几米的地方，点着确定不会灭之后就到外面移过来三颗早就看好的大石头堵住口子。石头的缝隙足够让里面的火持续的焼下去，冒出来的烟却并不多。
　　七娘等着里面传来狗子求饶的吠叫，等到天黑也没见有动静。第二日天亮，她回到这个洞口，搬开石头进去发现里面的烟居然散没了！想着自己这边并未见很大的烟，那只有一个答案，这个洞有另外一个出口！
　　就这样，七娘花了七天的时间才把这条洞里的情况探查明白。很深却不曲折，而且在千米之后，有一个新的出口。出了那个出口，可以看到村口唯一的官道，越过官道有一条羊肠小路，可以通往醴酒镇。从醴酒镇出去有三条大路，分别通往久涵关，易云关和岚河关。但是那时候，黑狗早就看不到影子。
　　后来，七娘每次看见这个洞都有点伤心，那只黑狗的狗皮是她见过的最好的狗皮。但凡老点儿或者年轻点，都长不出那样一身毛。
　　此刻熟练的穿行在洞中，七娘又想起了那只黑狗。她觉得，自己如果能披着那身黑狗皮从这个洞里穿过，可能会更帅一点。由此，七娘忽然想起了很多旧事，就像她每次跟着爹娘走路时，无聊的要琢磨些事情打发一下路程一般。

　　她的印象似乎从有记忆开始就在不停的逃难，但是跟在娘亲身边，无论走到哪儿心里都是踏实的。在等着爹狩猎的时间里，她们甚至可以倚着大树做些女红。娘说这是江南来的绣法，跟宫里的一样，但是再多问娘就不肯说了。
　　大些了她会问起娘是怎么嫁给爹的？娘说爹是山贼，娘就是他抢来的压寨夫人。后来天灾人祸，山贼都饿的没饭吃，只能出来逃难。
　　七娘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她爹很能打。别人打猎都打的是动物，她爹打的都是人。饿了就抢，渴了也抢，不过不抢穷人罢了。她娘带着她和弟弟躲得远远的，而她时常会偷溜过去藏在一边偷看。看着看着，便和爹爹一起去抢了。不过娘立了规矩，抢东西可以，不能让七娘杀人。
　　爹很听话，从来不让她动手。

　　十三岁那年，他们走到一个河岔子附近，遇到一伙来抢他们的人。爹说这伙人厉害，让七娘保护好娘和弟弟，自己要把那些人引开。可是大家都是做贼的，这些伎俩彼此都熟悉。他们兵分两路，一路五个人追着爹打，另一路九个人围住了他们娘儿三。
　　那时的七娘瘦瘦小小好像一个男孩子，绳子捆在她手上打的结都比她手腕子粗。夜深了，篝火将息未息的时候，七娘要值夜的贼人带她去如厕。草丛深处，悄然抖落了手腕上绳结的七娘偷了那人的匕首，自然而然的划过那人的脖子，流畅的就像宰了一只野狗。
　　七娘带着娘亲和弟弟躲到树上，然后割下死去贼人身上的血肉洒在营地里。血腥味飘荡在暗夜里，成群的野狗汇集而来。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从此以后，爹爹出门就不再是一个人。

　　十七岁，他们来到辛家庄，听到皇帝身边的佞臣被现在的梁主带兵抓住扔到天街上点了天灯。没几天，梁主就昭告天下，他才是正主。可是好多人不服，纷纷在自己的地盘立起新的宝座，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世界乱个不停。
　　不知道娘和爹嘀咕什么，反正到了辛家庄他们住了几天之后，就让七娘散发挽髻，成了辛十二郎的未亡人。
　　转眼四年过去，村子外面的乱坟岗已经不知垛堞了多少层无名尸体，野狗都养成了野兽，战争依然未停，人们习惯了这样的打打杀杀，在村子里维持着既有的平衡。躲藏、顺从、离别、死亡，小老百姓在刀枪铁蹄之下，卑微小心而凉薄的活着。
　　七娘渐渐明白，爹娘怕是永远回不来了。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想过离开这里。毕竟娘说过，留在这里至少会有个固定的坟头。

　　辛家的田早就被村子里的人瓜分，当然就算留下，七娘也不会种。好在她的茅屋后面就是山，山上有各种野兽和植物，足够她养活自己甚至背下山与村民们换些米粮。
　　陈寡妇原本住在村子里，有一天中午被老刘头摸上炕头，奋力反抗时正好被扛着猎物路过的七娘看到。老刘头一眼瞅着七娘手里的带着血的尖头棍子，吓得一阵哆嗦，身子下面的物事立刻像个软蛋没了力气。陈寡妇逃过一劫，后来干脆搬到了七娘的对面，而七娘却从此被村里人私下叫做“煞星”。
　　“小姑娘别在意，都是些嚼舌根的。”陈寡妇把炒香的豆子递给七娘，看看她手里的针线活砸吧嘴，“啧啧，这手艺，若是放在太平盛世，做哪个官爷的小妾也是体面的。”
　　七娘笑了笑，想起娘亲曾对爹说过：“你若敢纳妾，我就弄死你们一家。”
　　“做妾不好。”她淡淡的说。
　　“有啥不好！”陈寡妇两片薄唇一碰，“吃香的喝辣的，还能穿着绫罗绸缎，不比待在这个土坷垃里强上百倍！唉，说什么也没用。这世道，天天提心吊胆的。不过我也听说了，之前镇里那个打铁的出去打仗，没三年回来已经是军爷。天天威风凛凛的，前呼后拥可厉害了！我听货郎说，现在这个世道只要你够厉害，想做大王都可以呢！”
　　陈寡妇的丈夫是为了给陈寡妇取家里唯一的香粉，从山里悄悄返回家中碰上了溃逃的败军被杀了。所以，陈寡妇早就死了妻凭夫贵的想法，但她能想到最好的事情也不过是做富贵人家的妾而已，其他的却是想都不敢想。

　　七娘觉得做妾还不如死了，因为娘说过男人媳妇一多就没了真心，本来安身的地方会变得比地狱还要可怕。她不想做人妾，不，她压根就不想嫁人。哪怕是阿爹和阿娘那样的夫妻，她也没兴趣。
　　同一时刻，那些黑色的铁骑已经搜索到了山顶并无功而返。
　　“把杨子兴的尸首带回复命，其余的烧了！回易云关。”常队把茶壶交给手下，带着上位者的得意下了命令。
　　江大春恨恨的看着眼前乌压压而安静的人群，露出嗜血的目光。他的确拿那家伙没办法，但并不意味这股邪火没地方发泄。长刀一横，他像孤狼一般冲进羊群，开始了最血腥的撕咬。
　　常队懒洋洋的挥了挥手，其余的军士默契的围成了一个圆圈，把村民像羔羊一般围拢起来。没人参与江大春的屠杀，但包围之中也无人能够生还。
　　当马蹄声再度响起，山村里已经是死一样的寂静。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在半空中缠绕不去，引来了一群狺狺低吠的野狗。若是七娘还在，就能看到领头的正是她日思夜想的那头毛色漆黑油亮的大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