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江山外》姬流觞

14、第十四章

　　“什么人干的？”陈历失声厉喝，但撕裂的声音让这呵斥显得那么惶恐。即便如此，一贯彪悍的江大春却罕见的没有责备他，而是盯着满地的尸块，脸上的颜色瞬息万变。
　　其他人虽然没有出声，也没敢像江大春那样一步步走入尸块之中。但光是看，也让他们心魂俱散。那些被撕裂的虽然都是尸体，但同类相悲的天性却让他们觉得这就是他们每个人死后的样子！即便这些人是习惯了制造人间修罗场的影军，但真的直面他们自己的修罗场时，还是不得不感到恐怖和惧怕！
　　江大春在尸块中走了一圈，并在停放杨子兴尸体的地方站住，凝视着被撕得粉碎混杂在一起的尸块，慢慢的弯腰从里面扒拉出一颗还剩下半边脸的头颅——杨子兴的头。
　　他小心的把剩下的半张脸上的碎肉血块以及黏液擦去，露出杨子兴的半拉子脸颊和嘴巴，竟然欣慰的笑了笑：“还好，可以交差。”
　　江大春习惯性的伸出手，这时却无人凑上去递东西，他猛地扭头瞪着所有人，似乎积攒的戾气瞬间找到了出口，沉声喝了一句：“你们，也死了吗！”
　　说完呛啷一声，长刀出鞘，原本双手长刀竟被他单手转动划过空气——
　　骨碌碌的，离他最近的一名影军士兵已经人头落地，而那人的身体还保持着站立的样子，仿佛依旧被眼前的景象震撼着。
　　孟鹄瑟缩了一下，强忍着把打转想跑的脚尖钉在地上，偷眼去看陈历。却见陈历一动不动的低头站在那里，似待宰的羔羊。只有对着他的那侧脸颊，煞白中却有青筋嘣嘣的跳动。孟鹄放下心来：陈历没有吓傻。三年的行伍生涯，多次随着陈历死里逃生，已经让孟鹄习惯了依赖陈历。不管是常明空还是江大春，多彪悍疯狂的人，只要陈历在，他孟鹄就不用担心小命玩儿完！
　　果然，江大春并没有继续杀人。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头颅，才慢慢的抬头，眼中的疯狂已经减退了许多。在人群中扫视一圈后，他盯住了队伍里面的七娘和青皮——确切的说是七娘。

　　江大春向七娘这边走来，黑卫们迅速闪开，孟鹄趁机向陈历更靠近了一些。七娘已经下马，安静的站在一边；青皮却趴在马上，已经吐得人事不省。
　　江大春瞅了一眼青皮，问七娘：“她怎么了？”声音轻柔的让孟鹄紧张的咽了口唾沫。上次江大春这么说话的时候，还是被常明空羞辱后。也是那次之后不久，他的兄弟陈历偷偷告诉他，以后队里尽量不要得罪江大春。
　　“吓得吧。这东西有点恶心。”七娘平静的说，并示意性的看了看地面。
　　“你不怕？”江大春甚至咧开嘴露出一丝微笑，好像很关心很好奇，却让整张脸显得愈发狰狞。
　　七娘看着江大春的脸好像看到什么好玩儿的东西，露出有趣的笑容，缓声道：“我是打猎的，这种场面常见。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爹的肠子被掏了出来，我娘给他缝的时候必须拉出来整理好，然后再盘进去，我当时就在旁边帮忙整理场子。你看，这里的肠子都断了，要是不断，可有老长呢！”
　　呕！旁边听着的衙役终于忍不住呕了出来，孟鹄不仅后背冷，连脑袋顶上都开始冒寒风，一度怀疑自己可能已经死了。此刻正站在阎罗殿上听阎王和判官聊天！
　　他扫了一眼陈历，却见陈历已经微微抬头看向江大春和七娘那边，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眉毛却终于有点人味儿似的微微皱了起来。这让孟鹄心里定了定，便跟着抬头往江大春那边看。

　　江大春早年身负几条人命流窜各地，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也是有名有姓的江洋大盗。后来世道乱了，富户加固城墙而穷人更加穷困，单打独斗的打劫变得愈发困难，他便瞅准机会，硬是凭借一身本事和狠辣的心思闯进影军，并且摇身一变成了天子近卫。
　　比起影军里那些世家子弟，哪怕是行伍军汉，江大春还没见过有谁比自己更狠更卑鄙的，但面对云七娘，他闻到了熟悉的气息。他忍不住冷笑道：“打猎被掏了肠子？那熊瞎子一巴掌可是能把人的腰给撅了的。”
　　七娘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似乎在笑话江大春见识浅了：“当然不是熊瞎子。”她顿了顿，好像有点难为情似的，但还是说出了两个字，“是人。”
　　江大春没有反应，孟鹄和陈历却不约而同的倒吸一口凉气。好在倒抽冷气的不止他二人，义庄停灵间的空气一阵搅合，围着七娘的人一起退后半步，让中间的两人一马显得更加突兀。
　　江大春越发确定自己的感觉是正确的，追问道：“你们，打的什么猎？”
　　云七娘笑而不答，只看着江大春，一双眼眯的像月牙儿，却没有半分喜色，只让人无端想起云翳遮蔽晦明不定的夜晚。

　　江大春和七娘对峙着，挂着刀疤的半边脸像岩石一样冷硬。
　　孟鹄腿脚有些发软，头微微动了动，却立刻收到陈历警告的目光，吓得瞬间不敢动了。但是他不动，有人终究忍不住。来的三个地方衙役哪里见过这阵势，见那二煞对峙而立，以为暂且管不到自己，便想趁机开溜。三人互相偷觑了一眼，刚一挪动脚步，江大春的刀光就到了。这次也不单砍头，更像是泄愤似的，很随意的一刀划过三人：有人当场被劈开了头死掉；有人被剖开了肚子却没有断气；还有一个断做两截，一半立着，一半在地上打滚。
　　如果说他们刚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想象中的修罗殿，那此刻则是真的修罗殿了。活人的鲜血和惨叫混合在一起，真切的刺激着每个人的鼻腔和耳膜。青皮刚刚从昏迷中醒转，毫无戒备的顺着看过去，便两眼一翻，再次昏死了。
　　江大春心里明白：昨晚七娘一定是用了什么手段瞒住了监视的人，跑到义庄这里把尸体给毁了。虽然这样一来他愈发肯定，七娘就是山村雪夜唯一逃走的人，而且也是杀死杨子兴的人，但现在没了杨子兴的尸体做证据，已经没有办法证明。好在，他也不需要证明什么！
　　就凭七娘这一手段，他也不能容忍此人多活一天！

　　不过，现在不是杀七娘的时候。江大春虽然狠辣，但并不是鲁莽的人，他心里很清楚：七娘的底儿还没被摸透。比如这个场面，她是如何做出来的？
　　想到这里，江大春嘴角抖了抖，终于把目光从七娘和青皮那里转了出来，叫过摇摇欲坠的老仵作，问他这些人是如何死的？
　　老仵作脱口就想说“不是被你杀的么？”，随即反应过来这问的是地上的尸块，便定了定神，汇报道：“这些人包括守庄人，都是被野兽咬死的。考虑到附近的情况，应该是游荡在山里的野狗群做下的。”
　　“野狗？它们常来么？”
　　“说不上常来，但饿了的时候也会过来。我们留守庄人在这里，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过，那些野狗都是零散的来，像这次一来十几只而且看起来行动还挺迅速的，的确不多见。”
　　陈历扫了眼周围，墙根的土里早就冒出了高高的青草和野花，正是初夏，虽然不是秋天的丰收，但要说能把野狗饿的跑过来吃尸体，也着实勉强。而且老仵作也说了，十几只野狗进退有序的行动，真的只是饿的？
　　傻子才信！
　　可若是不信，那又是谁能让十几只野狗进退有序的冲进义庄吃掉尸块呢？要知道人兽异途，真有人能号令野兽——
　　想到这里，陈历慢慢的把目光挪向七娘，无法控制的露出恐惧的神色！

　　忽然江大春嘎嘎笑了起来，甚至拍了拍手。拍手声非常清脆，回荡在檐梁之间显得更加突兀：“好本事，好本事！”
　　他连夸了两句，却不再提谁的本事如此好，便看也不看七娘二人，径自上了马。陈历赶紧让人把杨子兴的头颅放进匣子里，整队跟在江大春身后，依旧把七娘和青皮裹挟在中间。孟鹄见没人理他，便又悄悄的退到了队尾，陈历这次没有拦着。

　　队伍按照原计划向着易云关前进。江大春沉着脸，控马前行，速度不紧不慢。陈历跟在旁边，目光扫了一眼身后。七娘正轻轻的揉捏着青皮的背部。青皮的脸色微微有些泛红，看样子是缓过来一些，只是眼神还有些茫然，通俗点说“魂儿还没回来”。
　　江大春忽然开口笑道：“那个青皮，到真是个娇养的。”
　　陈历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不敢接话，只静静的听着。
　　江大春又道：“好好地娘们，在家里安安稳稳的伺候男人多好，偏要出来打打杀杀，着实令人恶心。”
　　陈历不接话不行了，便谨慎的迎合道：“大人说的是。”
　　“所以，女人一定要听话，不听话就要被教训。你说是不是？”
　　“是。”
　　“若是教训也不听，那该怎么办呢？”
　　“听凭大人处置。”
　　哈哈哈！江大春仰天大笑，似乎得了一个非常开心的答案，然后指着陈历道：“墨书啊墨书，你这心思人品，只做个校尉，实在是太可惜了！”
　　陈历被夸得心慌，坐在马上低头不语，闷头跟着前行。江大春却突然打马加鞭，加快了行进速度，并且晓瑜后队，务必要在明日拂晓赶到易云关！
　　队伍无人敢有异见，纷纷加快速度。七娘担心青皮从马上掉下来，干脆和她同乘一匹。好在两人分量都轻，即使同乘，马的负担也不大，尚且能跟上前面的速度。只是毕竟勉强，她们在队伍中忽前忽后的，让整齐有序的队伍难免有些杂乱。江大春也不管，只一径的赶路。后队害怕他的凶残，也不敢要求休息整队，只拼命催着马勉力跟上。
　　到了入夜，人困马乏，本该在山中修整的队伍依旧被催促着往前走。这后队就有点顾不上七娘和青皮，有一部分人径直追着前队而去，留下几个人象征性的拥着二人往前走。这下在前队和后队中间便拉开了一个明显的距离。

　　青皮已经在颠簸中恢复了神志。七娘在她身后，温暖的气息传来也让她不定的惊魂安定了许多。
　　她想起昨晚自己搬过来后，七娘捻着蜜饯笑眯眯的说出来的话。
　　“我是不可能加入影军。从小爹娘就警告我远离影军，我们家只要发现影军的踪迹，就会躲很远。我感觉，我们之所以一直流浪，可能也跟影军有关。但是，我爹娘从来没说原因。本来我挺怕他们的，毕竟一直都是我们在躲在逃。可是，最近这几天我和他们接触了一下—”七娘笑了笑，“也没什么可怕的。江大春是很厉害，可是像他那么厉害的，也不多。况且，这人之所以厉害，也不过是杀气重了些，并不是无懈可击。”
　　青皮知道，从开始邀请自己同住，到现在秉烛夜谈，对于七娘这种人来说没有一步是无聊。一边听着她的话，一边心里盘算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态度？
　　青皮仔细听了听外面没有动静，才继续问：“可是这架势咱们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难不成你有法子？”
　　“我刚才吃饭的时候，听说他们这次是要带着杨子兴的尸体回易云关。”七娘话锋一转，没理会青皮的问题。
　　青皮按捺住心中的不快，顺着问道，“杨子兴？就是那个他们这次要带回去交差的任务？是个尸体么？很重要？跟你有关系？”
　　“有一点关系，但也不多。”七娘笑了
　　“你别笑。现在一看见你笑，我就害怕。”青皮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推敲了一下问道，“这个杨子兴，是留下来的原因么？”
　　七娘终于点头：“虽然这些影军不足为惧，我原本要走也不是问题。可是这个杨子兴身上有些东西，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她身上除了柳叶星，还有从驿站老者身上搜罗的匕首以及杨子兴随身的短刀。出山以后，七娘都再用过柳叶星。就连被杠头袭击那么凶险的时刻，她用的也是老者包袱里搜出来的匕首。

　　但是，杨子兴却是死在柳叶星下。
　　柳叶星因为武器形制的缘故，伤痕非常特殊，仿佛齿轮的绞杀。只要熟悉这种武器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七娘并不晓得柳叶星有多么特殊，但是一来家人再三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得使用或被人知晓柳叶星的存在，另一方面她也从江大春方才的话里得知，柳叶星是凤卫的秘制武器。娘亲说过，和官家扯上关系，不仅有荣华富贵而且还有天大的麻烦，尤其是对有柳叶星的人来说，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当年娘亲和阿爹把柳叶星交给她的时候，就已经再三叮嘱：绝不能让人知道这世上还有柳叶星！
　　可现在江大春领的这队人知道，还有杨子兴的尸体作为物证，柳叶星不仅要被人知晓，她可能是持有柳叶星的人也会被人猜到！
　　七娘挠挠头，不经意流露出的烦躁显出一份天然的娇憨。与她杀伐果断时相比，判若两人。
　　青皮并不知道柳叶星的秘密，见七娘不说反而露出烦恼的样子，不由得傻眼：刚才还凶巴巴的说那些不足为惧，这会儿又像个小姑娘一样烦恼，你到底几个意思？
　　所以，青皮随口问道：“你又不怕他们，还弄不了一具尸体？”
　　七娘道：“尸体我已经有法子弄，只是需要你帮忙。我烦恼的，是另外一桩。”
　　“啥？”青皮好奇。
　　然后七娘说了一句超出她十几年生活认知的事情：“我在想该怎么把这些人都杀死。”
　　啊？！青皮愣在那里，眼睁睁的看着七娘轻轻咬了一口蜜饯，好像被人欺负的小女儿在烦恼如何报复人家一般蹙起了眉头。
　　“人有点多，比较棘手啊！”
　　青皮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这不是人多的问题，这是影军啊！每一个都是阎罗王！杀一个已经很麻烦了，你居然想把这一队都灭掉？
　　你疯了！

　　“是、是挺麻烦的。”青皮勉强自己说出这几个字后，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吹过的最大的牛！
　　“好在这是在易山的地界，我也不是没有办法。所以，你帮我个忙，我答应你杀那些人之前，可以先放了你，让你安全离开，如何？”
　　青皮这才知道七娘意图！转念一想，不禁毛骨悚然：倘若不是七娘需要自己帮个忙，那她是不是在杀那些人的时候，捎带手的也把自己的小命带走？
　　答应还是不答应？还有选择么！
　　青皮已经麻木了，机械的点了点，等着七娘吩咐。
　　七娘说：“他们要回易云关，只有一条道，对吧？”
　　青皮点点头：“没错。我就是从那条道过来的，那条道就算是官道也很险峻——你不会是想……有机会么？”
　　“我在村里住的那个房子挨着个乱坟岗，说实话我也不太喜欢，所以这四年我就在山里溜达。易山山里的确凶险莫测，便是我也不敢进去太深。可是官道那里还是相对安全许多，我还是很熟悉的。你们走道的看不到，但我是知道的，官道其实是沿着一条山溪的走向修建，而你们之所以不知道，就是因为山溪两侧多为悬崖绝壁，偶尔某处绝壁上会有缓坡却都被树木遮蔽，所以不了解的人不仅不知道山溪更不知道官道的地势有多么危险。我也是因为一直沿着山溪附近活动，所以才熟悉那里。”
　　“你想借地势，杀了他们？”青皮眼睛一抖。虽然听起来可行，可毕竟一对十几人，而且地势之险也不是只针对影军的。

　　青皮补充道，“我听说影军平日的训练里有一项是专门在山地丛林之中配合作战，你不要把他们想的太简单了。”
　　“若是白天，那些林子也没那么茂密，我当然没有太大把握。”七娘露出胸有成竹的样子，“但江大春这个人刚刚杀了常明空，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非常容易被激怒。若是他真的如我所料，肯连夜赶路，那我就非常有把握了。”
　　“你想激怒他？”青皮想起那张岩石一般冷硬崚嶒的脸，再看看七娘这张普通到毫无特色却依然柔软清秀的脸，实在想不通她能做什么。
　　不过，七娘显然没指望她在这里帮什么忙，只看了看外面夜色，便低头吩咐起她晚上该做什么了。
　　后来走进义庄，青皮彻底明白七娘口中“激怒”江大春的手段是什么的时候，她开始怀疑七娘和江大春是不是同一个人分裂成两个了？
　　当然，青皮很幸运的没动太多脑子，她脆弱的身体强迫她忽略了很多血腥且压迫的场面。当她恢复了神志，并且有了点精力的时候，已经在赶路了。
　　但她还是忍不住腿肚子转筋儿的想起了七娘的另外一句话：“如果他们能连夜赶路，我就有把握了。”
　　击杀全部影军！
　　青皮觉得腰间一软，整个人都飞了出去一般——
　　不，她真的飞了出去！
　　在飞出去之前，她听到七娘在她耳边说：“到了下面向左滚，有个洞，往上爬，可以藏身。天明后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