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江山外》姬流觞

1、第一章

　　雍禾九年，冬，大雪。
　　云七娘听到一阵喧哗，停下手里的活计向窗外打量。
　　一个五人小队围住了她家斜对面的陈寡妇家，马蹄疾踏，吆喝声不断，压在房檐上的雪被震得簌簌落下。正对面，也是陈寡妇家隔壁的老刘头家，房门紧闭。
　　原本鸡鸣狗叫的村落像突然间被人掐住了喉咙，没了声音和生气。

　　云七娘悄悄的把窗户掩上，然后把针别在门襟儿上，整理了一下袖笼，蹑手蹑脚的走到自己家那个破木板门后面，隔着破洞向外看。
　　她男人辛十二郎被抓去潼关打仗。听说国主的大军溃败，主力已经撤到离家不远的久涵关。
　　云七娘并不知道自家男人在哪个部队，更不知道生死掳降；但是，云七娘坚信自己必须得撑到男人回来圆房，要不然死了以后就会变成孤魂野鬼，没祖宗肯收留。
　　这世界从她懂事起就不停的打仗，为了活命，她和父母一直在不停的逃跑，她早已厌怕了那种惶惶不安幕天席地的日子。如果不是当初娘告诉她，嫁到这里就可以有个安稳的坟头，她说什么也不肯留下。

　　隔着破洞的小口，七娘看到陈寡妇被从屋里拖了出来。
　　这些人和平时见到的散兵游勇不同。那些马比一般的马大——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不断打着喷嚏的马头和马上之人头盔上的缨穗。人、马还有盔甲都是一水儿的黑色。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但是他们在的地方就像一个移动的黑洞，可是吞噬一切光亮。
　　梁主的影军！
　　七娘想起曾经遭遇过的影军，记忆的深渊里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影军唯一的光亮是他们的刀锋。
　　只扫了一眼七娘就收回目光，生怕那杀意顺着视线钻进自己家里，割破了喉咙。

　　外面有人问陈寡妇：“你可见一个身受重伤的黑衣人？”
　　又是这一套！
　　云七娘叹口气。

　　梁国主的大军节节败退，听说京里的高官们正准备过江。那条江离这个小山村很远很远，但是小山村离大军打仗的战场却越来越近！
　　最明显的是溃散的士兵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一些自称皇族的人偶尔逃到这个偏僻的地方。而且，随着战线的靠近和迁都的传言日盛，这种“身受重伤的黑衣人”就越来越多。只不过来抓的人有时候是差役，有时候是招募的乡勇，有时候还有跟老百姓一样拿刀的大人，影军出现在这里是头一回，难道这里也不能留了么？
　　刚来这个村的时候，村佬就教了一条规矩：不管来的是谁，交人保平安。他们是小老百姓，乱臣贼子分不清，但杀人的刀一定要看明白。

　　也不知道陈寡妇说了什么，云七娘再看的时候她已经趴在雪地里，一抖一抖的抽搐着。根据七娘从小逃难的经验，这样的人十之八九只有出的气儿。眼风斜扫，有五匹马的马背上已经没人，陈寡妇的房子里穿来砸东西的声音，
　　七娘微微松口气，下意识的活动了一下脚趾尖，她想跑。
　　突然，从陈寡妇屋里传出异样的呼和声！接着有人惨叫着飞了出来，跟着从屋子里有人蹿了出来。好几支长枪长矛像长了眼睛一般撞破窗户，齐刷刷的搠进地上的黑影——噗！
　　溅起的血花簌簌的落到了云七娘家的院子里。
　　血腥味隔着窗户贯进七娘鼻孔，她的眼神却微微露出一分喜色——要结束了。
　　带血的枪尖从地上拔起来，随着主人飞上了马背。火光穿过血滴，在空中变成艳红的雨。马蹄如雷声响起，消失在村口。
　　七娘看向对面，陈寡妇已经躺在艳红的雪地上一动不动了。

　　七娘战战兢兢的打开门，对面老刘头也慢慢的挪了出来。山村仿佛终于缓过了口气，一种不知名的噪声从山间草丛慢慢传出来，最先挪到陈寡妇家门口。
　　陈寡妇仰天躺着，肚子被划开老长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红红白白的物事。那口子划得那随心所欲，就像云七娘没想好裁什么时随手剪了一刀似的。陈寡妇那张略显清丽的脸上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透着茫然和不甘。
　　云七娘叹口气，熟门熟路的走过去给她合上眼。冰凉的死人的温度透过来，熟悉的就像老朋友。
　　“唉！祸根哪！”旁边老刘头叹气。
　　旁边还有个扎了不知道多少个洞的尸体。虽然不害怕尸体，但是云七娘打心眼儿里不喜欢那身黑衣服。在乱世，这样的衣服代表着隐匿和不详，黑色里面蕴藏着死亡的恐怖和能穿透心底的恐惧。
　　但这是被影军追杀的人。七娘扫了一眼那人的腰带，黑色的布带没什么特别的饰品或者纹路，但那结却眼熟的不能再眼熟。

　　“这叫空心结，很结实。但是你拽这里，会有个洞露出来。”七娘记得在干枯的大树根儿下面，不远处横着两三具饿死的干巴骨骸，娘却低着头用一个绳子打了个结给她看，“这个洞里能藏一个药丸，而且打开不需要很大的动作，轻轻横着一抹就开了，东西就能落进你手上。你如果看到有人腰上打着这个结，一定要绕开，千万不能让他们发现你。不管男女老幼！”
　　“这么点地方，放个馍渣也吃不饱啊！”那时七娘还小，饿的看见什么都只能想到吃。
　　“不是馍渣，是毒药。被人抓了，吃颗毒药死得快，不受罪。”娘说。
　　活着不好么，干嘛要吃毒药？他们都饿成这样了，不也努力活下去么！
　　七娘不懂，但是她乖巧的没有继续问，因为娘已经饿的说不动话了。

　　老刘头正对着刘寡妇的尸体发出啧啧的声音。乱七八糟的世道已经教会了老百姓，什么样的死人都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变成死人。
　　那人的结打在腰侧，死的时候挣扎了两下才断气，尸体成半侧卧。七娘好像很害怕陈寡妇的死状，绕到了黑衣人那侧，却在无人注意时脚尖一搓一点，一颗黑色的药丸骨碌碌的滚出来，又仿佛长了眼睛似的弹了起来，堪堪落进七娘的袖笼。
　　做完这一切，七娘才瞅着院角的白雪，柔声问：“怎么了？”
　　老刘头这才走过来，踢了一脚地上的黑衣人鄙夷的说：“我说陈寡妇怎么不肯交出来，搞半天是个小白脸！”

　　老刘头老婆死了十几年，因为腿瘸一直娶不上媳妇。梁国主僭主自立之后，天下大乱，大大小小的镇抚使地方豪强或自立或拥旧主，以刀兵相见，各地纷纷抓壮丁补充战力。老刘头却因祸得福免了兵役。满村没个男人，他自己成了个稀罕物，见天儿的围着陈寡妇转。可惜，陈寡妇真瞧不上他猥琐的样子，宁可守寡都不带多给一个白眼。
　　此刻，看着凉透的人，老刘头泄愤般的说：“她还真以为自己跟话本子说的一样，能救了这个小白脸，再以身相许？做梦啊！她以为那些军爷都是木头削的么！”
　　云七娘好奇的扭头，一张肿胀的脸不堪入目，不知道老刘头从哪里看出这是一个小白脸？
　　外面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村长领着人过来。云七娘退到了一边，默默的回了自己的草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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