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去》不识海上月

6、归来（六）

　　自此我再也未曾穿过色彩艳丽的裙裳，每日只着庄重的石青色华服。还要要学习练字和箜篌，箜篌弹得我手指都红肿疼痛，可看着自己的琴艺一天天上涨，我自己心中自然也是高兴的，只是每日要强迫自己模仿徐静璇，心中不免有些怅然。

　　有一日实在是受不了了，我便带着阿恬和程青偷偷溜出坤宁宫，不知不觉走到孟嫔居所。大门紧锁着，门外还有孟嫔的丫鬟在深色紧张的东张西望着，我好奇至极，直接走了进去。

　　当我正提着裙子迈过一道门槛，忽的看见枯树下人影交叠，偷偷走过去看竟欲发的清晰——一男一女埋首相拥，久久不曾分离。

　　这究竟是哪对苦命鸳鸯，怎的竟如此缱绻缠绵，像是永别一抱似的，久久不分离。我看的甚是有趣，可是那道女人的身影为何竟如此眼熟？

　　还未想清就听见那二人扑通一声跪了低，我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跪在地上的竟是孟嫔与杜白羽！

　　我的第一反应是：幸好院中无其余之人，后使程青与阿恬封锁院门并在院门守候。

　　我同秋嬷嬷学过规矩，当然明白他们二人此举甚是不妥，若是让赵晔知道，他们绝无生路可走。可我不想让他们死。我敛起笑意，细细打量他们二人，脑中迅速想着应如何处理。

　　杜白羽向前跪了两步，垂首请罪道：“是臣觊觎孟嫔娘娘的美色，刚才此举，是臣强迫，非孟嫔之过，请皇后娘娘治臣一人死罪。”

　　孟嫔急切辩解，她脸色泛白，眼中泪水打转却强忍着未落，本就瘦弱之人在冷风中尤显摇摇欲坠之态：“娘娘，并非如此，是臣妾秉性不堪，勾引杜将军……”

　　“阿楚！怎可如此贬低作践自己！” “孟姐姐住嘴！”两道声音同时喝住孟嫔。

　　我还未发话，他们二人便想方设法将罪名担在自己身上，尤其是孟嫔最后说的那几句自贬之语，更是听的我眉头紧锁。

　　“都先起来吧。”我叹了口气。

　　二人未动，仍旧跪在地上。

　　我将孟嫔拉了起来，慢慢道：“今日本宫什么也没有看见。你大可放心吧，你们二人不必自辱。”

　　孟嫔那在眼中打转的泪终于夺眶而出，抱着我恸哭。

　　待她平静后我询问她是否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孟嫔犹豫了一会儿，说还有李贵妃知道。

　　李贵妃？我不太信。她要是知道了难道不会告诉赵晔？

　　见我困惑，孟嫔告诉我，李贵妃与她都是赵晔为太子时入的宫，那时她们还只是招娣，而太子在福颜山朝颜族祈福时遇难，一年未归。党派之争激烈，每方势力都想扳倒太子，东宫的每个人都过得如履薄冰，艰难异常，生怕哪日她们都要给太子陪葬，于是她们二人相互安慰，相互扶持。在这期间，杜白羽经常偷偷过来帮她送些东西，时间一久，李蓉便知道了。

　　孟嫔莞尔，玩笑道：“估计那段时间她喝了我不少鸡汤，吃了不少点心，她怕吃人嘴短，便也从未与旁人提起过我的事情，甚至还帮我们偷偷打掩护。”

　　想不到娇纵跋扈又爱惹是生非的李贵妃还会有这一面，我着实是有些差异。

　　看着杜白羽在孟嫔身后神情凝望，我不禁有些好奇，为何她们如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孟嫔拉着我的手回忆起来：“我出身将门，幼时总是请求我爹让他带我去演武场，我们家规矩没那么多，即便我是女子，我爹娘也从未阻止过我。就是那时我看见了杜哥哥。”孟嫔说道此处便不由自主的扭过头看着杜白羽笑的眉眼弯弯，杜白羽同样看着她笑。

　　“他是我父亲麾下的猛将，又生的好看，我便缠着他玩，他也总是是陪我闹。我想要吃兔肉，他便去给我猎。我想学骑马射箭，他便耐心教。一来二去，我们便相爱了。我父亲知道后给了他一张穿云弓，实则是认了他这个女婿。本来我们要在立春办一个定亲宴，可谁能想到世事无常，很快我被赐婚给太子殿下。”

　　语毕，孟嫔黯然神伤。

　　我也没有久留，很快便回宫了。

　　赵晔在那儿等着我，他今日怪怪的，没有怪我私自逃出去，也没有让我给他弹箜篌，而是让我陪他用膳。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他是不是又想到什么害我的法子，饭有毒？不可能吧……或者，他后悔了，不想让我回家了？

　　这还能行？！

　　饭后，见他还坐在这里不走，我实在是憋不 住了，问他：“你今天怎么了？”

　　赵晔正慢条斯理的和茶，闻言，放下茶碗抬眸撇了我一眼：“别忘记你正在扮着谁。”

　　“ 知道知道，我是徐静璇，我是徐静璇，我是徐静璇。”我不耐烦的重复了三次，烦不烦，为了让我扮演好徐静璇，他不准旁人称我娘娘，反而让全宫上下称呼我为徐静璇娘娘。这架势，生怕我忘记。

　　“记得就好。”他停顿半晌，不知犹豫什么，开口道：“静璇，朕想要一个孩子。”

　　我一口茶险些喷出来，“你是不是有病？你也明白，我们双方都在作戏，你又何必强求。”

　　“你是朕的皇后，为皇家传宗接代本就是你的义务，这与我们二人的契约无半点关系。你若是生下朕的孩子，朕保证在下次去福颜山朝颜族祈福时送你回家。倘若你不答应，那么你和你的姐妹就永远留在这个宫，如何？”

　　“你威胁我？”

　　“你不想回家了？”

　　我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怒骂到：“你太恶心了。”

　　赵晔反手抓住我的手，盯着我：“你不答应？”我一边用力摆脱他，一边骂他：“滚！”

　　他加重了手上的力气，直接将我拉入他的怀中，坐在他的腿上，赵晔一手环着我的腰，一手掰着我的下巴，将一个什么东西喂进我的嘴里，我来不及反应，竟直接咽了下去。

　　没过一会，我便身子瘫软的不能动，赵晔笑了笑，命人带我去洗漱。我虽不愿意，却也只能任他们摆布。

　　他们把我洗漱完抬在床上时，我已经浑身热的难受，狗赵晔，死皇帝，给我下的什么毒药！看见他在我床上我想骂他，一开口声音都是哑的，再后来，我的意识有些模糊，只记得无论身心都好痛苦好痛苦。

　　我恨他，这是我昏过去之前脑海中仅剩的一句话。

　　次日起床，他给坤宁宫送了好多东西，我把能砸的都砸了，不能砸的都扔到了他的宫门口，然后回宫吩咐人锁了宫门，不准任何人出入。

　　李贵妃来了我不见，孟嫔来了我也未见，甚至连阿恬程青我也没有与她们说一句话，我知道不该牵连旁人，可是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我哭不出来，更笑不出来，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后来太后娘娘都来了，她捧着我的手，告诉我，没关系的，我是他的妻，况且这是每个女人都会经历的事情，要学会接纳，包容。

　　对，我得学会包容。我要忍，使劲忍，忍到回家的那一天。就当做被福颜山野猪的刺在我身上扎了一遭，这有什么，我才是真的勇士，都不怕野兽伤害我。

　　当日我又和没事人一般，该吃吃该喝喝，该见谁就见谁。对于这件事就当做翻了篇了，宫里没有一个人多嘴，连李贵妃都没有提起半点。

　　后来赵晔又来过，我也不闹了，任他怎么弄，总之，我是要回家的。

　　阿恬每次看着我眼中总是含着泪，我扬起笑脸，认真安慰她，我没事，这是为了回家付出的代价而已。

　　—— 一切是为了回家。

　　—— 我很好，我没事，我能忍。

　　说的多了，自己倒也信了。

　　就这么浑浑噩噩到了除夕夜，那天下着雪。我与赵晔坐在主位上，与百官同庆新的一年将至。文官将我夸的天花乱坠，又是夸我倾国貌，又是夸我贤良淑德，我自己都快听笑了。

　　赵晔心情似乎不错，赏了那群马屁精很多东西。

　　突然，一阵反胃之感传来，如同我之前吃酸梅一般，干呕不已，他们慌慌张张的传来了太医，替我诊了脉。太医面色一喜，跪在地上向赵晔直道恭喜，说我有孕了。

　　我没什么感觉，当然也没人问我是否高兴，赵晔和那群官员倒是挺开心，赵晔甚至又赏赐了不少东西。他们说了一连串溢美之词，我懒得去听。

　　后来赵晔亲自送我回宫，又送了一堆安胎养胎的药，阿恬看到时，惊的摔碎了一个茶盏。

　　她问我真的假的。

　　我说，不知道，他说有那就有吧。

　　阿恬小心翼翼的看向我：“别难过，就当是体会一下做母亲，昂。”

　　我笑嘻嘻的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我早就想开了，真的没事儿！快看看我给你们准备的新春礼物。”我先给宫人们发了银钱，又单独给阿恬和程青送了一份。

　　给阿恬的是一个我做了很久的朝颜族式的裙子，阿恬收到后，抱着我大哭，说她想念她的父亲，想念族人，想念福颜山的一草一木。我也想哭，但我要坚强，于是我拍着她，告诉她等我生下这个孩子，我们会回家的。

　　送给程青的是一些笔墨纸砚。因为我偶然间发现他画图设计一些小东西，却因缺纸不得不翻来覆去的用同一张纸，着实是可惜了他那一手好画工。

　　岂料程青也为我准备了一个礼物，是一个木头做的燕子，做工精巧，更神奇的是，将它扔出去，小燕子还会摆动翅膀飞。我着实很高兴，拿着它在雪地里扔过来扔过去，我玩累了，程青认真盯着我的眉眼，一字一句说道：“愿宁娘娘每日都会如今日一般快乐，也愿娘娘如同这个小燕子般，早日飞出这个牢笼。”

　　我怔怔的看着他，忽的噗嗤一声笑出来，“你也一样！”

　　这时宫里点的烟火划破黑暗，刹那间迸裂出千朵万朵银花，如星如雨，炸灭了黑天，迎来转瞬即逝的白昼。

　　烟花声音如雷，看见程青呆在那，我以为他没有听清，我便捂住耳朵笑盈盈冲他大声喊着：“我说，你也要一样。”

　　他含笑点头，烟火之下，明明暗暗交替在他脸上，我一下想起做噩梦那日，他也如今日这般，被烛光的忽忽闪闪映在清秀的脸庞。

　　“我们以前见过吗？”我鬼使神差的问出这句话。

　　他说了半天什么，烟花爆竹之声太吵了，我一句也没听下，就看见了他的唇瓣一张一合，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但是他的那句：幼年落难，幸得娘娘所救，程青不敢忘。我这辈子都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