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风波 ...
-
二月二十八,邺王三十三岁生辰,在京中顶有排面的宝香楼摆了几十桌宴,大宴群臣。
谢傕是和段显一起去的,两个人挤在一顶轿子里。
段显只在兵部挂了个闲差,六品主事,能成为邺王的席上客当然是因为他爹的缘故。
“姑丈怎么没来?”谢傕疑惑,段睿成分明是邺王的人,哪有老子不请请儿子的道理。
“这你就不懂了吧?”段显抻了抻蓝色鹭鸶补子的宽大袖子,“关系孰亲孰远,岂是一顿饭说得清的。我爹为邺王做事,却未必事事凑在跟前,为了避嫌……”他像个官场老油子一样,露出三分老道的笑。
“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有什么好避不避的。”谢傕对这些官场之道没什么兴趣,也不大能理解。
“嗨,身在宦海,有些事儿就得应酬着。你只看着吧,今儿这席上,牛鬼蛇神少不了。有亲近着的,那看不惯的也大有人在。”
两人在门口递了帖子,进去的时候,院子里好戏正开唱。酒桌上已经坐了好些人,按照文武官职,一排排坐了个满满当当。
谢傕扫视一周,当真是牛鬼蛇神,亲的疏的,朝中有点姓名的都来了。
按照官职排序,他两个只能坐下手靠中间的座儿。
两个人寻了个空桌坐下来,段显担的是他爹的脸面,左右都认得。他有些逾矩地挤在一群四品补子的中间,也没觉得不自在。
戏唱完一折又换一折,天色将黑未黑的时候,朝中一二品的大小官员也到了个七七八八。
须发皆白的首辅大人一身仙鹤织金袍,在一群文官的簇拥下进得门来。谢傕实在惊讶。别的人也就算了,只这赵程,担得上是长公主的左膀右臂,居然也来了。
一路行来,左右席客都起身行礼,谢傕也跟着作揖。赵程单单在他面前停住,笑着颔首,“谢将军。”
这是显而易见地抬举他了,左右大小官员都朝着他这处看。
京中最近都在传,说是首辅的掌上明珠看上了凉州来的这个四品武将。如今看赵大人如此高看谢傕,都只道是传言非虚,一时有艳羡的,也有嗤笑的。
谢傕顶住那些个探寻的眼光,朝赵程拜了一拜。
就在这时,宴会的主人邺王叶臻总算露面了。
他执掌政权多年,自是风神俊秀春风得意,一袭紫金蟒袍,通身的气派。而他旁边的人,白色织金曳撒,戴抹额,正是几日不见的郑洵。
两个人是并行进来的,席间众人纷纷侧目。谢傕想管住自己的眼,可到底忍不住打量,脑子不由自主就想起了那夜暖阁里的情形。
他是没有立场的,但现下只觉得刺目,还觉得酸涩。
他拂了拂袖,打算退开。邺王却径直走到他面前,先和赵程寒暄了几句,紧接着转头看向谢傕,笑道:“小将军远来是客,今日是本王的生辰宴,务必不醉不归。”
他或许是真看得上谢傕,这是军中摸爬滚打过的人才有的惺惺相惜。既然有意拉拢,八分的戏也要唱到十分热。
一时成为全场焦点,谢傕稍有点不自在。眼睛有意无意去瞟郑洵,人家微垂了头,没有看他。
叶臻适时微抬了下手,竟是为两人介绍的意思,“这是尚衣监的郑洵郑掌印,常住在泰和殿,小将军初来乍到,应该是还未正式结交过。”
他笑得那样云淡风轻,似乎身旁这个人不是国朝长公主这个政敌身边的宠侍,只是自己的故交好友。
这差不多的情形前几日才上演过,谢傕心底有点无语又有点好笑。
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谢傕抬了抬衣袖,“凉州谢傕,字明川,久闻郑督公大名。”他有些刻意地提自己的表字,在心底为那点子背着全京城的独属他二人的秘密欢呼雀跃。
郑洵这才看过来,眼神里有了热度,颔首回礼:“小将军。”
只这一眼,谢傕仿佛自那眼中看尽了繁花四季山川烟云。
叶臻看了看周遭一圈人,自顾自地笑起来,颇有些目中无人的意思,“我看,皇姐倒是有意看重小将军,首辅大人也是肯上心。赵三小姐,京城一等一的闺秀才媛,配小将军确实是郎才女貌。只是……高门贵女哪里是能伺候人的。不如从本王府上拣几房美姬,将军要喜欢,回程时带走便罢了。”
话到此处,众人皆是一愣。赵程愣自家女儿竟被拿来和区区姬妾作比,即便碍着礼数不能发作,当场脸就冷了下来。
谢傕愣的是--平白无故的,自己就成了邺王膈应赵首辅的活靶子,还要累及无辜之人的声名。
他皱起眉头,拧着一张脸,正儿八经地说:“谢某一介武夫,万万配不上首辅千金,眼下没有嫁娶打算。美姬就更是无福消受了。谢过王爷美意。”
这边关出身的小子,也能说出这等绵里藏针的话,左右逢源,又一下子拂了两个人的脸面。
叶臻脸色微变,倒没有真生气,或许觉得这浑小子忒有些耿直了,懒得和他计较。
经历了这一遭,赵程却是如何也待不下去了,皱起眉头道:“王爷生辰,老夫礼已送到,先行告辞。”
说罢甩了下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剩下的几个高品级文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或走或留,顿作鸟兽散。
场面一时有些难看。
邺王也不在意,只偏过头笑着对郑洵说,“首辅大人回了,郑掌印替皇姐送礼一趟,可不能提前跑了……传到陛下耳边,也不好听。”
这人还真是……有理没理都他一家说了。
郑洵没有应,到底没有走人。两个人就在簇拥下坐到了上位上。
谢傕心情不好,在位置上坐下来,再不理左右人的打量。
段显在他身边讪讪地笑,今天过后,他这耿直表哥算是把该得罪的都得罪了。
要不还是说,他不懂这些官场的弯弯绕绕呢,早晚要吃亏。
谢傕自己心里也知道,他爹说让他少惹事,可这回真不是他惹事,事都从天而降砸头上了。他一瞬间真是烦透了这些吃不完的宴席,也厌烦了这些京官们的逢场作戏和虚与委蛇。
他大概是真有点憨傻了吧。
再抬头去看坐在人群中央的郑洵,他本来也该是和这些场合格格不入的,可他混迹在一群老官腔中间,游刃有余地应对,如鱼得水地逢迎。
这个活在红尘里的肉体凡胎,和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月下魅影,当真是同一个人吗?
他是沮丧的,因为看不透郑洵这个人沮丧,因为做不好独善其身沮丧。
他也是迷茫的,自己到这京中走一遭,原该是事了拂衣去不该沾片叶的,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卷入这一团团无聊透顶的权力争斗里。
他只想逃,也是真地逃了。
拨开烦冗的人群,院中的戏折子还在唱,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今天他出门,连小山都没跟着,如今出来了,却是要走几里地才能回府了。他在心里恨恨地想,再有下次,这种宴席他决计不会再来。
这样想着,谢傕就甩开步子在路上走,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意思。人才刚到街角,就被一个半路杀出来的人虚虚拦住了。
眉清目秀的脸上是趾高气扬的神态,是郑洵的贴身小随从三乐。
小宦官还算恭敬地朝他拜了拜,“将军要回府,哪能大冷天走几里地呢!请上车吧……”
谢傕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远处果然停着一辆马车,挂着一个“郑”字,是他的车。
小宦官在一旁说,“督公说,将军在席上受了委屈,让奴婢送一送您。”
谢傕没说出来半个“谢”字或是拒绝的话,到底心软了几分。
不管怎样,那个人是肯帮衬着他。他跟着人走到车前,猫腰钻了进去,在软垫子上坐了下来,鼻端萦绕着淡淡草药香。
这一缕稀薄的药香,便是眼下,他心底一抹摇摇欲坠的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