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迷香 ...
-
宫里人多眼杂,两个人隔着两三步距离,一路走到了宫门外,车马落脚处。
远远等着的有两伙人。
小山穿着西北军中的罩甲,坐在马车车轱辘上晃悠悠荡着腿。见着了自家将军,正想上前,眼见着旁边还有个通身富贵的年轻老爷,看模样,竟是前几日来过府上的。
他迟疑着没有上前,就这功夫,旁边那个眉清目秀的半大小子,直愣愣就迎了上去,扯着半开未开的嗓子就喊,“哎哎,祖宗,披风呢?怎么就吹着风走了这么远……”
小宦官拿腔拿调的,半个眼风也没给到谢傕,硬生生插进了这人和自家督公中间,拖着郑洵一只手抱怨,“就该让我跟您一道进宫的……也好照应着。”
谢傕被挤到一边,本来是有些恼的,他好歹还穿着四品武将的虎纹补子,到这京中还没被这等看不出品阶的小内侍糟践过。
可转眼一看这人,十五六岁,眉眼还没长开,一张小脸冻得通红,只眼巴巴望着郑洵,神色十二分关切。就知道是他的的贴身近侍了。
他又想笑,记起了这么个人,那天在倚梅宴的外院里口无遮拦的就是这好小子。
他没有发作,不远处的小山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自家将军几时受过这等窝囊。
他几步走上前,抖得身上的罩甲叮里咣当地响,装腔作势地跺了一脚,对着谢傕中气十足地打了一个军礼,“将军!”
谢傕眉毛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旁边正嘀嘀咕咕的小宦官被这阵仗唬了一下,回神后瞪着这动作粗鲁的罩甲小武官,不留情面地翻了个白眼。
郑洵见着了,不动声色地把手抽了出来,轻斥了一句,“没大没小的什么样!还不见过明远将军。”
他这话说得郑重,小宦官再不敢造次,忙对着谢傕拜了一拜。
这边,郑洵又说,“三乐,你先回去,操持着晚宴,就说我今晚要待客。”
叫三乐的小宦官眼珠子转了转,瞟了两眼旁边的年轻将军,琢磨出来督公要宴请的人就是这位。
他本来是跟督公一道坐车来的,现下的意思是要自己抄小路先走回去,显见的不高兴了,这是在罚他呢。
这里离府上就两条街的路,他小孩子心性,脚程又快,根本没把这当成罚,只嬉皮笑脸地把郑洵往车里掺。
这当口,谢傕和小山交代了几句,让马车不远不近地跟着郑洵的马车。
半盏茶的时间,约摸是拐了两条街的距离,就绕到了一处宅子前,从外头看就是顶普通的院子,半点没有当权大珰的显赫声势。
郑洵在门前等着他,把人往里带。一个小火者客客气气地把小山也往院里请。
不大不小的四合院,古朴有致,两面都点着灯,院子里种着几棵红梅,傲雪怒放。
谢傕跟在郑洵后头,有些傻愣地说,“你这院子倒是别致漂亮……”
郑洵没回头,点头轻声道,“三年前从一位致仕的殿前学士手中买的,自己又收拾了下,好在景致不错。我久居宫中,也只偶尔小住。”
谢傕心想,那最近可是为着小殿下的事儿三天两头往外跑了。
这样想着,就来到了一间亮堂的大屋。
走进去,一道珠帘隔开里外两处,里间是寝室,外间是客房并作书房,房间很大,倒不显得挤,只是装饰简单古朴,真像是不常住的样子。
屋子里烧着炭,暖烘烘的,香炉里燃着一捧檀香。
谢傕在堂屋里坐下,就有小火者上前倒茶。
郑洵到了家,神色肉眼可见地慵懒了些,可能是因为自在了吧。说是自在了,可脸色又有些差,苍白的脸上缀着点倦态。
他真是个体弱的,需要好生将养着。
先前在冷风里冻了太久,乍寒乍暖,郑洵身子就有些受不住,低低地咳。
谢傕脸色变了变,那边人先抬了抬手,安抚道,“先坐一会儿,我去换下赐服。”
说着就拐进了里间,有小火者鱼贯而入,端着水捧着袍,伺候郑洵更衣。
是了,御赐飞鱼服,随意不得。
隔着一道珠帘,谢傕只见得里间人影憧憧,偶有低语。他也没好意思细看,转而打量周遭。
屋里装潢不知是那老学士的品味还是郑洵的品味,没什么太过华贵的物件,一套紫檀木桌椅,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古色古香的。
再远处,靠墙一排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了古玩书画,一张书案,上面闲放着几本书和文房四宝,摊开一张白宣纸,字帖刚临到了一半。
谢傕想走过去看一眼,是不是灵秀的簪花小楷,和他家里挂着的那幅许是像的吧?
他视线一转,书案旁的墙上,挂着一柄半旧的绣春刀,刀柄鎏金错银,看得出有些年头了。
他有些奇怪,这刀和这间屋子以及这屋子的主人气质相差十万八千里,或许是郑洵的收藏吧。
他打量的功夫,那个叫三乐的内侍领着人进屋,往桌子上摆锅碗饭菜,热腾腾的,闻着就香。
谢傕这才后知后觉,早就饥肠辘辘。他“咕咚”喝了一口热茶,耐着性子等。
三乐立在一旁,有一眼没一眼地打量这个年轻的武将。
黑官帽,虎补红官袍,玉腰带,穿在他身上,自成一股洒落英气,比往常所见的其他文武官员们都更挺拔高挑一些。
长得不错,可贼眉鼠眼的,眼神一个劲往里屋那处飘。
三乐实诚地拧起了眉毛,又不敢发作,督公很少请人到私宅,可见这人是不一般的。
就在两人面面相觑的当口,小火者打起珠帘,郑洵出来了。月白色莲花纹贴里,去了冠,戴一支玉簪,身形单薄。
人在昏黄的灯光里,淡得像块古朴的玉。
谢傕没见过他这般惫懒随意的模样,一时有些不敢看人,只怕是唐突了人家。
一伙小火者出去了,郑洵温声对三乐说,“好了,你也不必伺候着,去和大喜他们吃吧。好生招待着将军家来的人。”
三乐眨了眨眼,应了声“是”,跟着退了下去。
一屋子的人走了个空落落,静下来了。
谢傕觉着几分难耐的局促,他扫一眼桌上的饭菜,备着一壶温酒,就有些傻气地说,“没想到,你也喝酒……”
郑洵在桌对面坐下来,有些好笑似的,“我喝不了酒,给……你备的。”
谢傕听了这话,没来由地就有些飘飘然。
他赶紧给自己倒了一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温酒入肚,酒香熏人,别提有多惬意了。
郑洵没出声,有一下没一下地夹菜,那是一双细白的手,指骨纤细。
谢傕打眼瞧着,只觉得这人真是过于秀致了,若是个女人……应当,应当是好消受的,可他偏是个男人。
男人……又怎么了?谢傕恍惚想起邺王府那夜,面前这个人隔着一道木门和叶臻不清不楚的瓜葛。
不知是酒气上涌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上来了,他整个人露出点剑拔弩张的戾气,又往下灌了一大杯酒。
也不吃菜,这不管不顾的喝法,是要伤胃的。郑洵在一旁瞧见了,“吃菜,别空着肚子光喝酒……”话尾带出点关切宠溺的余韵,像是对小三乐那样的口气。
他是和半大孩子待惯了的,身边的小宦官,还有泰康殿那位小殿下。看着面前这人二十出头的脸,在酒气里蒸得红彤彤,一时也拿他当了孩子。
他自个儿意识到了,抿了抿唇,有些不大自在。
谢傕也觉察到了,再多的不郁也一扫而空。管他拿他当什么呢,这一星半点难得的亲昵,叫他高兴!
这时候,谢傕也不跟人家计较年龄大小的事儿了,抱着杯子嗤嗤地笑,“子奚,你这酒挺好喝的……”
郑洵不动声色地嚼着饭,过了会儿说,“要是喜欢,一会子让三乐去窖里取两罐给你带回去。”
谢傕一听这话,赶紧说,“你府上珍藏的好酒,我哪能说带就带,至多……至多,我来你这里时,温两杯就是了……”
这话简直是耍无赖。
横竖酒都是下他的肚子,却非要眼巴巴来这里喝。
郑洵一时间有点懵,分明谈不上熟稔,这人怎么就自来熟似的非要往他家里跑。
可到底是帮了大忙的,他也寻不出别的法子报答,一时也没能说出拂他面子的话。
谢傕见状,胆子就更大了,夹了一大块子菜说,“正好我给你讲讲西北的风光,你要得空,还可以教我写写字,那小楷怪好看的……”
“什么字?”郑洵一时没明白。
“簪花小楷啊……圣上说,他的字是你教的。”
郑洵停了筷,“我哪里教得了圣上……我已经许多年不写簪花小楷了。”
谢傕琢磨了一回,没太明白,他也不在意。学字左右不过是借口罢了,他没这闲情,也不是这块料。
“我在这京中没什么朋友。”他开始胡搅蛮缠,“你要是不嫌弃,就与我交个朋友吧。”
对面的人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看过来,有些惊异在里面。
“我岂会……岂会看不起你。”郑洵微垂了眸,“倒是我,向来名声不大好,莫要,牵累了将军。”
他说的是……那些说他媚主获宠的流言,入不得耳。原来,只要做了宦官,身子破败了,就是冰雪一样的人,也会自卑自怜。
谢傕从来没有看清过这个人,但就那一抹白雪冷月间的绝色,色令智昏似的,让他觉得,这个人并非传言那般不堪。
酒气上了头,就着一屋子的暖意熏香,他不大不小地嘀咕了一句,“我说做得就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