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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危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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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傕在床上躺了三五日,亏得底子好,才好得痛快些,勉强能下得了地。
受刑那日之后,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人了,就连郑洵也再没来过。--非常之时,忍一时风平浪静,这是他们的默契。
中间圣上命身边的大太监来探望过一回,话里话外把他夸了个遍,还赐了好些东西,倒像是嘉许他的忠义正直。
这世上的事儿,还真是转眼间就风水轮流转。
段显来看他,带着段夫人为着他回凉州筹备的行囊,满满当当几大箱子的东西,什么都备了个齐全。
"知道的说你是她大侄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要千里嫁女。"段显揪着他的山水写意画扇面,有些吃味似地苦笑。
“羡慕啊?羡慕你不如与我一道上西北,你娘铁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送你。”
段显摆出一副思索的模样,真情实感地设想了一下,摇着扇子笑了,“我确实挺想去见识见识的。可我在这京城里养废了,等闲受不了长途奔袭的苦日子,还是算了。”
“你要是真能做一辈子的闲散少爷,那也是真本事。”谢傕吃力地靠在床头,不痛不痒地笑。
段显捏着扇子侃,“你还真别说,最近总有点不好的预感,我爹最近有点古里古怪的。”
“如何古怪?”谢傕不明就里。
“我前儿个正碰着家里的老管家鬼鬼祟祟出门,抓住一问,是要去把乡下的田庄变卖抵押。你说……,家里不会真有什么难事儿了吧?”一向吊儿郎当的公子哥,这会儿面上也当真露出几分忧虑来。
谢傕在心里发愣,确实有些古怪,好端端的,怎么开始变卖家产,但他不好胡乱猜测。
段家背靠邺王这棵大树,应该不至于朝夕之间遭遇什么变故。
“对了,现在京中都在传,说你失了邺王的欢心。”段显捂着嘴笑,“也不知道你的名声究竟是挽回了些还是更差了……”
自打来到这京中,谢傕的名声就已经不成样子了,时间长了,也就麻木了。怕只怕,叶臻怀疑起自己和郑洵的关系,再生出别的风波。
又过了三四日,谢傕才算可以正常行走。
他几乎与外界的消息隔绝了。
小山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消息,只说是春闱武试的考官圣上也任命了新的官员。
他这以命相搏一回,好歹把自己从两难境地中摘了出来,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这天他在院子里,扶着墙角慢腾腾地挪,活络筋骨,小山在一旁逗弄他那些花花绿绿的鸟,满院子的鸡飞狗跳。
谢傕只觉得被吵得脑仁疼。
也就是在这时候,郑洵和叶照一道上门来探望他,身后还跟着三乐和大喜两个。
浩浩荡荡一拨人,好大的声势。实在叫他吃惊。
叶照还是头一回来他这小院子,眼睛直追着那满地的鸟跑,第一回见,总免不了惊奇。
"你这院子到有些意思,本王要早知道早就来看将军了。"叶照一双眼睛神采奕奕的。
这话说的……说是关心他吧,不如说是更在意这满院子的鸟。
谢傕失笑,这小人说话,总是教人啼笑皆非。他后头的话却叫谢傕心惊,“要不是阿父……郑掌印跟我说你这府上有这些好玩意,本王还不知道呢!”
谢傕飞速扫一眼郑洵,他脸上露出几分扭捏的情态。
为了能寻着由头光明正大到他这处来,他这样的人,居然也做出拿个孩子当令牌使这种幼稚事儿。
这个认知,让谢傕一时很有些飘飘然,心里偷着乐。
"等到了西北,我也要养这一窝的鸟,给殿下逗乐。"三乐嗤笑,也是小孩子的心性使然。说完还不忘瞪一眼小山。
这一看,才发现这小武官脸上的淤青还没好彻底,心里难免有点子愧疚,好像真是下手有些太重了。
“得了吧你,本王还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逗乐自个儿还差不多。”叶照拿一根指头去戳人脑袋,一主一仆就追着地上的鸟,满院子闹起来了。
小山痛心疾首地眼瞅着自己的宝贝鸟,被追得扑棱翅膀四散着飞,却碍于叶照的身份不能发作,苦着一张脸生闷气。
就在这满院子的不得安宁里,郑洵往他这处靠一靠,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道,“等到了那边儿,我们也养一窝鸟或是别的什么都好。”
谢傕转头直勾勾去看他,这还是头一回听郑洵说起以后的打算--有他的以后。
郑洵牵一牵嘴角,露出一个柔和的笑。这个人,温柔起来的时候,比寻常女子还要动人三分。
谢傕好容易才忍住揽住他的冲动,也跟着嗤嗤地傻笑。
为着这一刻,这满院子的吵闹喧嚣,一群孩子,一双人。他有些晕乎乎的,只觉得这样也算得上圆满了。
“有一件事我得与你说。”郑洵正了正神色,“与段尚书有关……我记得,他夫人是你亲姑母吧?”
谢傕心下一跳,有些抓不住的念头,模模糊糊的,不好的预感。
“近些日子,司礼监查出了一些东西,陛下许是……动了要整顿一下六部的念头。”
司礼监查出来的东西,不会是什么好事,谢傕不敢往深处细想。段睿成在朝二十年,甘为邺王的爪牙,又身居户部尚书,是富得流油的差事,很难说没有借职务之便谋私利的嫌疑。
“叶臻的权势如日中天,圣上拿他手下的人开刀,一为了彰显皇权天威,也是为了削弱邺王党羽的势力。圣意难违,势在必行,你不要轻举妄动。”
他说这番话,非是为了别的什么人担心,而是担心他受亲情左右,冲动之下做出荒唐事来。
“要是他真做了什么以权谋私的事,被揪出来那也是咎由自取。”谢傕咬着牙艰难地挤出几句话,“可这是牵连一家老小的事,糊涂啊!”
是啊,他只担心他那一辈子为了夫家操持的姑母,还有他那不成器的表弟,莫要受了无谓的牵连。
念及段睿成变卖家产的事儿,他料想这其中的干系轻不了。但总算是为着一家老小的后路早做打算。
“我要去与他谈谈……”谢傕心急之下,连自己的伤势都顾不上了,歪着身子就想往外冲。
“你干什么……听风就是雨。”郑洵当即后悔与他说这事儿,他该知道这人的性子,听着了点风声就要妄动。
清查六部,这是天子打定主意要做的事。说是为了清除朝廷弊端,更多恐怕是亲政路上的一次试探。
越是这样,越没人能忤逆得了。
“圣上这几年年纪渐长,在许多事情上都有自己的论断。在这节骨眼上,只能静观其变。惟愿段尚书没有大的罪状,能保全性命和全家上下。”
“可知罪由是什么?”谢傕不解,“怎么偏就在最近?”
“听说是有人联名上书弹劾,罪名是贪墨。但此举兴许不光是冲着段家……”郑洵顿了一顿,看透了迷茫局势,“圣上需要这样一个由头。”
天子终于要动一动叶臻的势力了?原来在权势滔天的静水流深下,邺王一脉的局势也早已经暗流涌动。
朝局之上,没有永远的赢家。
谢傕知道,事到如今已经回天乏力,“皇宫那边什么时候会有动作?”
“左右就在今明两日。”
谢傕跌坐回椅子里,这样的大事,整个京城一点风声都没有。若不是郑洵告诉他,只怕他只能在段府被查抄之后才知情。
“能保住性命就是好的……”郑洵神色黯然地安慰他。但他心里知道,段尚书恐怕难以活命了。
再鼎盛的家族,再高位的权臣,一朝之下沦为阶下囚,要想活命哪有那么容易。他自己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前车之鉴吗?
谢傕伸出一只手去拽他的衣袖,大袖子铺陈,纠缠,他想离这个人更近一些,或许就能化开心上的寒凉。
郑洵没有躲,任由他的手贴过来。或许也犹豫了一秒片刻吧,或是没有,一只冰凉凉的手在袖子底下握住了谢傕的手。
那手是冰的,但一股暖流暖到了他的心坎上。
隔着满院子的热闹和一片萧索,他又一次回到了春生三月的温暖人间。
正如郑洵料想的那样,当天下午就听到了宫门那边的异动。快到谢傕还没来得及知会段府一二。
所幸,出动的先是大理寺,而不是东西厂。--那种人站着进去横着出来的地方,就是没罪也会勾罗出一堆罪状。
段显趁夜来寻他,披着跟夜色融为一体的斗篷,眉骨上青了一大块。
像是与人起过争执。
谢傕看着触目惊心,前几日还与自己戏说富贵到死的人,如今就要遭受磋磨了。
“到底有没有贪?贪了多少?”反倒是谢傕先急了,开门见山就问。
段显有一秒怔楞,楞的是谢傕已经知情。
他把斗篷拽下来,扔在椅背上,颇有些六神无主地搓着一双手。
“哥……我的亲哥,段府已经在禁军包围下,我能出来,费了一番气力。爹……他糊涂啊!”
“人已经被带走了?”谢傕抓住紧要的问。
“是。”段显白着一张脸,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沾染了风雪沧桑。
“我不大清楚,只说是年初岭南赈灾的案子,有这个数,白的。”段显伸出一只手,摊开。
三十万白银,还是赈灾银。
谢傕知道,这回是没救了,或者说没心救了。
上一次西北寒灾,在议事殿上,反对拨银的以户部的一干老大人吆喝得最响亮。
到头来,所谓的国库空虚从一开始就是这些人的手笔。
“他要这些钱来干什么呢……”谢傕木然地追问。
“他哪有这么大的胃口……整个户部也没有。”段显情急之下也还是回护着自己的亲爹,“我爹他这是……替叶臻背了干系!你救救他,留一条命也是好的!”
他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拖着谢傕的手。
谢傕想把手往外扯,人不让,他便只能让他这样坠着。来求他,可他人在京里,一没兵二没权,他又做得了什么?
“这事儿还牵连到了蜀中。没有我姐夫的助力,他们贪不下来这笔款子。”段显在那头雪上加霜地说。
“你姐姐她……”谢傕一颗心如坠冰窟,他的这位表姐,十六岁就嫁到了西南,年前来信说刚有了身孕。如今拔出泥巴带出泥,只怕也要受到牵连。
“圣上未必会真要父亲的命。可这事儿不能查到西南那边儿,父亲的官位已然保不住了。他自己也知道,我只怕他为着回护西南……做傻事。”段显仿佛一夜间长成了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看得清局势,也能下决断。
“哥,你替我去牢里劝劝他,或是找王爷……”段显支吾着求,又有些恨恨的,“段家难道就要这样做了过河卒?”
谢傕嘴唇动了动正想说话,段显的贴身小厮着急忙慌进来拉人,“少爷快回吧,那看守的秦副将就给了两盏茶的功夫,该走了!”
段显把斗篷往身上披,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暖色,“哥,我谁也求不着,就这功夫,只能来找你,也只想找你……帮我这一回!”
人被一步三回头地拉走了,留下了一摊子的纠结为难给谢傕。
为什么,到这京中的每一步都非得身不由己?可人情世故,是非黑白,至疏至近,人心一向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