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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闲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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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界其实没多少休息的时间,人间汇报上来的消息一刻不停,要处理的事堪称无穷无尽。
但工作机器谁也不乐意当,连轴转地压抑自己只会把人逼疯,神也不例外,所以大家都一致认为,人间是个相当适合休假的好地方。
利用好巨大的时间差,不仅能迅速处理好公务,甚至还有剩余的大把时间去休息玩乐,堪称劳逸结合的最佳实施地点。
这也是君懿卿当初哪怕天天麻烦家中长辈下界给她特训,也绝不上太初界的原因。
人间修炼一年,上界才过去一天,这是再划来不过的修行地点,因此她在最开始的三年里废弃一切活动,只做修炼一件事。
——这也导致她的放松方式在这样的训练里单调的令人怜爱。
夏天的日光是四季里最为璀璨的,晒得浑身温暖,灿烂至极的顷落在地面,慷慨得几乎要塞进屋室里。
坐在阳台边的秋千吊椅上,跟着得闲的师兄们放松心情的君懿卿抿唇不说话,神色略显心虚。
坐她旁边的哪吒叹了口气,将手机搁置在腿上,显示着来之不易胜利的结算页面朝上摆着,抬手用力揉着太阳穴。
她得承认,她游戏天赋确实一般。想着,君懿卿凝重闭目:“……抱歉,诸位师兄。”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范畴了。”黄天化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难掩疲惫,“游戏界千年难遇的漏洞也就是你这功力了,师妹。”
“老实说,你是不是晕3D啊?”
少女声音带着些不确定,音量尴尬地变小:“不知道……我一直不玩这些。”但这游戏看得她头晕眼花是真的。
她是学校里远近闻名的天才卷王,但代价也就是完全没有和同龄人的共同话题,更熟不了几个人,导致今日别致地一鸣惊人了。
“换一个,她晕这种3D游戏。”须臾,揉着太阳穴的哪吒终于放下了手,“别说她晕,我都有点,这游戏怎么越更新越差了。”
“这是你菜的原因吧,李三儿?”黄天化隔着手机发出第一声挑起战火的嘲笑。
少年嗤笑,回敬道:“靠我翻盘了几次,你数过没有?”
“……九局?”
诡异地真把次数记了下来,君懿卿喃喃出声,尾音飘起微末疑意。说完,她下意识扭头看向哪吒,眼中终于浮现出后知后觉的凝固。
三秒微妙的沉默之后,身旁少年忍住笑音揶揄而赞赏地竖起大拇指,手机里也传来一道几乎崩溃的男声:
“懿卿!!!你别跟李三儿待了!近墨者黑!!”
于是她看向哪吒身上鲜艳的丹朱色,略微一顿:“……我是墨?”
“……你说的最好不是衣服颜色,懿卿。”
死亡凝视仿佛透过了屏幕,越过千山万水投在她的身上,君懿卿微抿唇瓣,选择了极具含金量的无声胜有声。
“天化,你冷静点。”打断破防男声的是另一道更为温雅的青年声音,“木吒道兄的经已经抄不下去了。”
“啊?”黄天化疑惑,“这又怎么回事?”
“他说点太密了,笑不过来。”终于加入对话,却反手抛出重磅炸弹的杨戬依旧一本正经,噙着儒雅随和的笑意转述。
“咳!”
忍不住的气息从喉咙里涌上,与下咽温茶的动作相冲撞,登时鱼死网破地炸开,将微微回甘的茶水呛入气管中,宛如喷溅般窜进肺腑。
她屈身弯下,随即有一双手迅速伸过来接过水杯,圈住少女本能蜷缩的身体稳定在臂弯,像是被她突然的呛咳吓到。
“现世报啊,李三儿!”幸灾乐祸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有些乐颠颠的。
信手将玻璃杯向桌面推滑,哪吒头也不抬:“先分清楚人再说话吧。”
“被呛得不是你啊?!”
“除了忘性大,你的耳朵也在逐渐退休啊,黄公子。”
少年的回答难得有些简短,纸张被抽取的摩挲飒声录入手机中,他熟稔地简短告辞,就将手机的通话给挂断。
“……咳,咳咳!”
欲要出口的话被咳嗽硬生生打断,身体咳出水分的本能难以克制,君懿卿只能弯下身捂住嘴唇尽力清除肺里的潮湿,咳得眼圈发红。
生理泪水蒙在眼球模糊视线,手掌轻轻在她背后拍着顺气,清冽的嗓音预判出她的企图,直接道:“先别说话了,好些了吗?”
灼烧感在肺部宛如碳火般平静而反复,调整好气息,君懿卿刚想回答他没事,声音就被窗外的沉闷雷鸣预知般的吞没,在喉咙里震了个粉碎。
“轰隆——”
霎时,阳台外的阳光被悉数遮蔽,只刹那便被阴沉取代,消散视线中的所有暖金色,晕开青灰暗淡,转瞬即逝的闪过霜紫电弧。
“……就到了落雨的时节了吗?”手掌压在胸前逼近脖颈的位置,她有些怔然,望向阳台外急骤飘下的雨丝,语气似是惊讶。
哪吒瞥一眼窗外,沉默而浓暗的灰色天顶映入墨色虹膜中,牵动起多年累积的记忆:“这座城就是暑夏多雨,年年如此。”
“……这是烛州城?”
“嗯。你知道?”
少女点了下头,连回忆的停顿都没有,仿佛过去就在脑中鲜活如昨,压下喉嗓里的痒意:
“小时候来过,当初喜欢得不愿意走,如果不是领居家的孩子太过吵闹,我应该会央着父母让我转学到这里。”
“这里的雨景比别处都好看。”滴滴答答坠落的雨滴不断叩地,附和着她的声音,相隔甚远地落在她的眼睛里,“这的雷声都好听些。”
稀奇感泛上心头,哪吒挑起眉梢:“听雨是雅事,附庸风雅的数不胜数,却少见喜欢听雷的人,你不怕吗?”
“不怕。雷雨天里我再小也不需要人陪,因为父亲说雷是天罚。”君懿卿唇瓣似乎翘起了一点弧度,似有若无,“他说雷鸣若起,妖邪当避。”
儿时的光阴在此刻悄悄掀开一个角,本该是温馨而童真的,却染上了最猩红的血迹:
“……他在骗我。”
陡然转低的话音落下,窗外电闪雷鸣,照亮刹那昏沉的天幕,撕裂天际沉郁的乌墨铅色,像一道转瞬即逝的缺口,将少女的脸庞也映得苍白。
冷亮的白投窜入眼,将其中不知挑出后分量几许的纷杂情绪染成单薄的冷色,哪吒看着,见那双眼睛望向了自己。
那双凤眼清凌,装填的情绪在凝淬的墨色里显得格外醒目。像是看向了什么,泛着点自嘲悲苦的笑意,又好像,那只是一个询问的眼神。
他当初说过,君懿卿不愿说的一切他都不会探听,待到她愿意讲出来,他随时都会听。
不知道那到底是心有灵犀还是有所意料,君懿卿望着他,忽而轻声问:“……还作数吗,当初在观海水榭的话。”
哪吒颔首:“自然作数。”
室内沉默了,她倚着身后的玻璃门,目光定格在窗外淅淅沥沥的大雨,仿佛在透过雨幕去窥望什么伸手不可得的过去,良久才无厘头地冒出第一句话:
“……我知道那不是我的错。”
有了开头,过程与结尾都那么顺理成章,君懿卿低敛双眸,眼尾殷红像是白瓷上盛开的血梅:“若是运气再差些,我也得死在那里,但那些人也确确实实是被我牵扯进来的。”
“所以这些年来我也只是在想,如果能更早一些醒过来,更早一些掌握,或许至少能多活一个人。”
“……我只是很抱歉而已。”
想来想去,其实她早就没过去那么压抑了,毕竟该决定的已经决定了,就在不久之前,只是过去的阴影还罩在身上而已。
依照着理性一点点将源头拆分,魔蜃的解法是不死不休,过去的解法便是摸索明辨真正的凶手,尽力释然。
但事情并不是有给自己讲过道理就能翻篇的纸页,更不是对完答案就能够翻页继续的题。就算将过去比作书页,那折角也会在翻阅当下时梗着掌心指腹。
但这些事说起来,根本没有记忆中那么长,也没有记忆里那么绝望,可能过去的东西,哪怕是煎熬也太过久远了。
又或许,语言根本就是苍白又轻薄的东西,从来做不到绘声绘色,更不可能叫人们闻之感同身受。
而她不必多详细地言语,因为眼前的少年都懂,这些简短的透露就是名为过往的洪流细小流淌的开始,所以微末便足够了。
“我也曾经想过。”
静置下被勾起的回忆,哪吒接上话,如平常一般笑着:“若我能够早些发觉,那么很多事是不是也会不一样。”
“比如,更多人能活下来。”
“三千年的事没有多么详细的记载,那是我尽力的缘故。而五年前的事没有沸沸扬扬,也是你尽力的结局。”
“你至今不忘的原因,也只是想记住那些人而已吧。”姿态颇为闲适,少年口吻熟稔,仿佛不是在说她,而是隔了几千年地说自己。
他们相似的当真不光是那副皮相,比起长篇大论,倾诉都只是疏离的只言片语,好似是只要彼此听得懂,又好似是以此考验着对方的相通。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语声里怀念与释然参半,昳丽眉眼望着她轻轻一挑,带着鲜明的笑意弯起来,眼尾烈火灼灼,轻松如喧风纵过人间。
千年光阴磨砺洗淬了心境,没有什么阴霾能够在他眼中停驻,眼前的人就是明光与风华的阐述,淋漓满身通透骨,当真离了凡俗。
君懿卿下意识想说些什么,凉气入喉,她忽而发觉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不像人,也不像神,只是半通半晦地摸索前路。
但她好像找到领路的人了。
“……师兄。”
“嗯?”
“你要教我的还有很多啊。”少女蓦然轻笑,无奈而欣愉。
少见她如此坦诚而平常的模样,哪吒闻言失笑,支颐的手将腕部翻转垂下,微微侧过脸来看她,语气半认真地道:“你还想学什么?”
说这话,本就是他已经做好了当真传授经验的准备,谁知君懿卿沉默一下,答:“万全之策。”
“?”
哪吒似是未解,疑问在眼中划过,就像窗台外贴着玻璃滑下的雨。少年打量她的神色一眼,转瞬就仿佛了然,径然笑问:
“师妹觉得,什么是万全之策?”
“……随波逐流。”
“随机应变,伺机而动。师妹颇有谋略之才。”
熟门熟路地表达赞赏,纵然清楚君懿卿确实心有答案,但哪吒依旧没有点破。宿命做局何等高明,再无法窥探时,等待转折便是最好的方法。
君懿卿稍微调整了一下位置,肩脊松懈下来,半玩笑说:“这算不算一种冠冕堂皇的摆烂?”
“可以被这么曲解。”
他递来一个不言而喻的笑,用了这个相当犀利的词,显然对外界看法而感到不以为意,姿态还是风轻云淡的:“我信任宿命,但不会依赖它。必要的时候,也可以选择掀翻它。”
“反抗与不反抗,到底谁在宿命之中,谁懦弱谁孤勇,实际上根本无法定论。”
君懿卿接上话,语气不似他那般轻松,俨然差了些心境:“……因为人的窥探与抗争,未必不在它的谋算之中。”
“所以我说师妹大才。随机应变,方是真正的万全之策。”鲜红的绫缎垂在肩膀,又叫哪吒以指尖拨开:
“很多事情与我而言没必要在乎,没有谁的行停进退不在宿命规划之内,它早知晓一切,自然不会不知我随时可能掀翻棋盘。”
“既然知道,那我便当它默认了。”
恣烈双眸半侧,眼尾秾艳仿佛随着眸光加深,肆无忌惮的燎原而绽。他轻笑,眼角随之微挑:“想必它也早做好了准备。”
这番话说得骄狂又随性,偏生说话之人还一副稀松平常的口吻,笑意盈盈,适意而自在。君懿卿想,她大抵这辈子的惊讶都会倾注于眼前之人了。
没见过。古往今来、天上地下都没见过这样的人。
她怔愣了好一会儿,最后才笑出声,不知道怀揣着怎样的心情垂眸,边笑边说:“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有这样不惧前路,无畏未知,好整以暇,如同他是与宿命对弈的唯一棋手,从容不迫地等待着注定的轨迹,似乎挑战者是将此施加的命运。
他才是占据着主动权的人。
完完全全的会惊艳震撼她这一生,像天命故意给她的绊子,得不到又成为不了。君懿卿叹了口气,半抿的唇瓣还是扬起。
最终,她起身向对面的少年抬手作礼,室光昏昧淋漓,遮掩了那副噙笑如悟的神情。
怀揣着近乎希冀的虔诚,她俯身拜下,心甘情愿地褪去神身,仿佛又回到了懵懂无知,但依旧惦念着将吉祥结挂在神庙前树上的幼时:
“敬谢三太子点拨。”
她想,可能她还是适合去做一位信徒,就这样跟着这位少年神。
“早说不必如此。”手腕被人轻轻握住,力道不容置疑地将她扶起来,强硬拒绝了这道礼,岔开话题笑问:
“你还真是我的信徒吗?”
“曾经是。”君懿卿答,难得掌握到反问他的时机,“不知道师兄愿不愿意现在也让我是。”
哪吒稍微顿了一下,随即莞尔,凤眸中的光明璀亮又温和,带着些盎然滋生的欣快:“……那我还是希望,你能和我走在一起。”
“我们还是同路并行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