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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旧叙 ...


  •   这副神情哪吒不陌生,他曾在陈塘关前的水面倒映里,看到过类似的神情。

      对灾祸将至的担忧,对危机的严阵以待,对幕后隐情的预感……繁多到无可计数。

      他亲历那场几乎能淹没天地的骤雨,那天的光照阴郁得直逼眼下幽夜,肃重程度也与今天不相上下。

      唯一的差别,大抵就是当初时间紧迫,而如今虽疑云重重,但尚有时间吧,但也是半斤八两罢了。

      这样想着,他轻易纵身跃进楼阁之中,色泽棕暗的木板如出一辙,前后纵横地拼接成脚下地板。

      折断的鬼头刀裂成两截掉在地上,就在他几步之外的位置。厚重刀锋上泛着锈红,金属在不平整的裂口微微卷起。

      是被生生被以力还力震断的。哪吒目光迅速在刀身一扫,了然地收回眼。

      君懿卿剑术已臻至精绝,且惊影剑绝非是赤锋刀能够相提并论的兵器,刀鬼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她的对手。

      但眼前少女的状态,显然也并未好到哪去。

      打量着那张在淬月珠冷光衬托下色如苍白的脸,少年眼里划过缩聚成点的霜白,借着轻之又轻的吐息将自己的思绪压下去:

      “底下的祭坛你已经去过了。”

      陈述的语气唤起理智中的分析,君懿卿随着声音抬眼,恍惚的色彩在瞳中雾气般朦胧,闪动须臾,才平息下来:“……师兄怎么知道?”

      “在后山得到了未散灵息的消息。”哪吒简短回答。

      整理着被起伏心绪搅乱的线索,她点头,眼眸思虑半垂,仿佛在竭力控制着什么维持镇定:“是祭坛,但其余的我有些认不出……”

      底下太乱了,却又乱的那么令她眼熟。她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但一时间又难以回忆,状态煎熬如在缺失的空白里鲜血淋漓地掏翻。

      “那是返魂祭歌。”

      “什么?”

      “由饕餮在洪荒时所编撰,用作复活妖魔一类成员,使其卷土重来的血祭。”凤眸偏移,向下望着她,“和游仙谷那里的,属同一类。”

      她骤然停滞了呼吸。

      血祭,术如其名,一种必须要以鲜血淋漓的生灵作为祭品的等价交换术。位列里世界七禁术之一,同样也在上界的禁止范围内。

      只是这一刹那愕然失神,君懿卿眼前就又浮现出在楼阁暗室里的画面。

      她见不得血痕沾染的枯骨,那些散落在地的白骨森然朽落,有些几乎是吹来阵风都能随之散为齑粉的古老。

      是啊,是一样的……除去那些为了夺舍所做的,木牌,红绳,雕像,与记忆中毫无差别。

      记忆纷至沓来,决堤洪水般冲进脑中,她恍惚着,没有说话。

      这大概是两人之间最窒息的一次沉默。

      噬灵禁阵的出现也没有让他们如此沉默,那些零散的骨骼,那些诡谲的祭祀,分别如毒蝎甩尾般在两人的精神上刺了一记殷红流涌的崭新伤痕。

      无须问,同样谁也不曾问。这样死寂的悲怆与恨,天下除了他们二人,再无人能感同身受。

      “走吧,师兄。”君懿卿低声,半低的眼底多出一层不知真假的平静,像湖面看似坚硬的冰,“天要亮了。”

      闻言,少年噙着清浅的笑,淡得宛如模样平常,低眸相视,似是话有深意:“为时尚早呢。”

      “……那也终究会破晓的,待在这不是办法,我们该走了。”

      “嗯,确实如此。”他微微点了下头,音色较往日轻了许多,像藏了什么东西在心里,反将语气压得轻飘飘的。

      须臾,他又道,问声犹如惊醒自欺者的紫电霜雷,猝然击打在看似天衣无缝的壁垒:“那你呢?”

      “你还停留在更深的原地,懿卿。”

      君懿卿的动作顿住了,俨然一副被戳中心事的反应。她没有说话,或许沉默不语就是她最擅长的回答。

      少女半侧着身,发丝颓然披在肩背,银月宝珠还在她的掌心散发着白光,冷得刺骨。哪吒听见她缓慢吸气的声音,不知道是在忍耐什么,还是在借此准备什么。

      隔了一会儿,她发出一声总算脱离枷锁的叹息,眼睫垂阖:“是啊……”

      寂静被打破,她的应答轻如云絮泡影,却带着点终于从容的笑意:“我还是没出去。”

      数年前的雨,一下便未曾停息过,连带着带给她永远的潮湿。

      记忆与现实交汇融合,化作一幕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的杀戮。她还记得鲜血溅在脸上的温热,记得抓住的手在掌中化为一段冰凉的骨。

      “因你而死”这四个字她记了五年,自此陷入了不间断的仇恨梦魇,待修成仙体后,她便干脆再不休眠。

      画面一幕幕更迭,闪烁在眼眸的遮掩下隐隐透出几簇光。

      这一切不是不能释然,她为无辜枉死的人感到愤恨,却不至于全然将这些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纵然她确实有所愧疚。

      但大概命运就是爱看她的好戏,就算竭力做好了与未来玉石俱焚的准备,过去的旧伤疤也会乐此不疲地溃烂。

      过去阴魂不散,未来一无所知,眼下谜云重重。经历的是谜团,拥有的是谜团,即将来临的也是谜团,真是可怜。她自己都忍不住如此思想。

      但君懿卿也没想到自己真的就这么承认了出去,带着一种近乎示弱的坦诚,承认了那道腐烂沉疴的存在,承认了自己耿耿于怀。

      她对哪吒欲言又止过太多次,次次都是理智在压制本能,今天终于防线崩溃了。

      眼眸微阖,少女紧绷的肩头随着吐出的气松懈下来,像是丧失了力气。

      她短短十七年的人生过得实在精彩至极,逃避不掉的梦魇除了提醒她过去的猩红,还在告诉她头顶悬着致命的利剑。

      不死不休,至死方休。

      无声望着她,哪吒其实多少能够猜测到,君懿卿身上的压力来源在何处,归根结底都是那个不明来由更不明底细的魔蜃。

      那个从未叫除鸿蒙血脉之外的存在接触过,五年前却头一次在人间控制着,出现杀戮的大麻烦……少年思忖着,眸光渐暗。

      思绪忧疑,他注目向玄黑衣裳的少女,眉尖略微蹙着,又在瞥见少女神情时猝然明了,好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

      “陪我去个地方吧,天亮之后。”

      风声渺渺,将堆叠在记忆里的血红篇章都吹得七零八落。

      细密的寒冷占据了五脏六腑,指尖深深嵌入掌心。失措、惊讶、悲哀,迷茫的情绪纷浮在眼中,她目光微微偏移。

      哪吒适时开口:“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去哪?”

      “先去陈塘关。”

      零碎的线索在这句简短的回答后电光火石地连成一线,拼凑起一段虽然残缺,但足够解析猜测的因果。

      她恍然大悟,扬起眉眼,语气是一种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喟叹,显出种冰凉而厚重的惊哀,像一块无温的金曜玄石:

      “三千年前……便是起因了吗。”

      这也就是山庄时,他在地宫中业火倾袭的缘故,她那时仅有微末预感,却不想一因盘根错节,竟直至如今。

      哪吒抬眼,乌黑眸底绪色凝成鲜见的沉,像流风卷起云光般铺开低晕,面上却和少女一般挑了挑唇角,温温和和的:

      “算也不算吧,事关返魂祭歌,兹事体大,届时再和你慢慢讲吧。所幸我当初将那里封锁了,现下也能找得出线索。”

      说到后一段时,少年的神情多了几分对先见之明的庆幸与满意,明朗的清光在眼底打了个转,将阴霾滚得一干二净。

      “我曾对此略有听闻,勉强算作是你的同路人。”

      “过往云烟说来轻松,但轻易释怀才是最不可能。”哪吒轻描淡写,忽侧目向她笑,“毕竟旧疮难愈,我亦做不到平心回忆当初。”

      ……

      人间西南。

      古陈塘关东海,西海域境。

      用以隔绝的结界像一帘水幕,轻而易举就被指尖挑开了,和拨动垂帘没什么两样。眼前的海似乎是吞下了太阳,因此迎来了属于它不自量力的代价。

      海面上燃烧着不熄的火焰,跃动的火舌丝丝缕缕催生出细密金丝,没入空气里消散无形。

      海水隐隐滚涌沸腾着,被神火蒸烧成广阔的朱柿色,与天顶都连接成一片浓烈的橙朱调,交界处泛着犹如疯狂的斑斓,暖调光色乱得几乎潦草。

      君懿卿站在海面上,打量着这片被单独划出封印的海域。这在人间,也不算在人间。

      汹涌的火焰此时温顺下来,向她的衣角攀动,兴奋又期待地不断上跃,就像一群争抢着求阿姐抱的普通小孩。

      少女并未注意到这丛神火的异样,金红焰火更不死心,跃跃欲试着要将焰光投入她眼底,然而还未窜起来就叫哪吒挥手拍蔫了。

      神府道场等原本就是神界土地,与凡人们所能踏足观光的地方并不是同一处,只是重叠颇多,因此高维叠加了人间地域,与里世界一般属界中界。

      它们被结界所隔断,也因主人心意未曾升上高天,只有得到结界的容许人才有可能通过,这也就是故事里说有仙缘的来由。

      而此处不同以上的界中界,一种完全被施加封印隔绝在外,禁止任何除施术主者外造访的封印界。

      越过焰火与海水,她能看见海下的水晶祭宫,是呈浅蓝的半透明水晶堆砌成一座中规中矩的建筑,装饰着珊瑚与海贝。

      这样的建筑出现在海下,丝毫不显得突兀,这和龙宫会新增的宫殿没有任何区别,完全可以归结在东海龙宫之中,根本不惹眼目。

      垂着红线,记录生辰的旧木牌、祭坛、刻像,这简简单单且如出一辙的三样摆设,自山庄起便揭开了新的阴谋序幕,回溯来源,竟然远得找不到尽头。

      人间南,岁秋晚。妖族忽兴,欲起兵戈发难人间,血染汪洋。有神将转世,镇平八方,遂安。

      短短一段字句,即为自陈塘闹海至封神过罢的平祟除妖始末。君懿卿将眼前并不繁多的陈设收入眼底,心底蔓延起一股涩流。

      历史就是这样,波澜壮阔多少事一行字便过去了,在过去的眼中,逝去的不过是简洁的措辞,冰冷的数字。

      身陷囹圄中的相似过往,但她比不得眼前的少年,她只做到让自己活了下去。举目投向丹朱烈火般的颀长身影,对方将水晶宫再度封印于神火之下。

      关闭染满血腥的门,他道:“饕餮当初寄魂敖丙与之共生,就是以刻像为媒介,将血肉生灵作为代价,施展血祭换它复生兴起妖魔,进攻人界。”

      “但敖丙所知无几,是听命办事,饕餮连着他也一并防备。因此除了返魂祭歌的咒文,血祭一术的规格与来由外,再无其他得知。”

      “而就连这些,都是我拘魂饕餮拷问出的,它的意识与相柳相似,一旦断开返魂祭术,就将越发模糊,最后彻底失去灵智。”

      稍微整理一番措辞,君懿卿接着分析道:“山庄的败露是必然之事,赤锋镇是由洞若镜透露,穷奇兴动血祭甚至联合混沌,摆明是打算故技重施。”

      煞界聚集的煞气对凶兽而言是大补,而从哪吒口中得知,相柳的身躯是由修为寿元等物转化凝成,也就印证了她的推测:

      化形珠,根本就不是用在穷奇的身上。它一开始的打算就是以煞气聚形,又以自己身躯毁灭一点作为诱饵,好让他们不去注意到相柳。

      可惜,穷奇没预料到有洞若镜这个存在,看得出来它为了不惊动坤舆古阵,尽力减小了动静,可惜依旧计划败露。

      “但就算如此,也还是有些疑点。”

      话音一转,君懿卿思忖凝眸,沉吟少顷后,摇了摇头:“……算了,我曾经就此询问过家中,长辈都说不必在意……就此作罢吧。”

      她抬起头,对上少年眼眸发问道:“接下来,师兄有何打算?”

      “留在人间。”

      “?”

      迎着她略显惊疑的眼神,哪吒偏了下头,语气轻松地解释:“上界一日下界一年,穷奇现在定然还在暗处躲着,留在人间是效率最高的选择。”

      “妖族致命的缺陷,现下倒让我纠结起来。”尾音里带上些不满,少年双手环在胸前,眉头微微皱着,竟然显出点年少盛气。

      君懿卿忽然有点想笑,但她知道笑出来不好,哪方面都不好,就这样将悲重气氛毁得一干二净,显得她在阁楼的低沉像假的。

      有时低沉得像是将五脏六腑都给拴上石头丢进被砸开冰窟窿的腊月湖水,但经历了什么平常的事,那点低沉又会短暂的消失。

      她就是这么度过这五年的。

      无人发觉,也不会有谁发觉,除非是她想让谁发觉蛛丝马迹,然后让对方顺藤摸瓜找到源头,再靠近她。

      这原本是不会被她允许的,不知怎得,可能是哪吒语气神请都太过温和,也可能是她实在是太想找到喘息之地,君懿卿竟然也没有拒绝。

      海面上的神火燃烧着,铺在裙边跳跃,触及指尖暖融融的,传来一阵宛如小心安抚的眷恋怀念,细细亲吻着她的指掌。

      “那就走吧。”哪吒冷不丁出声,招呼得君懿卿一愣。

      她下意识追问:“……还要去哪?”

      “休息啊。”少年回答得理所应当,回眸看来,“山庄里的那些妖有不少都和反魂术有关,等着降妖司来通禀就是。”

      “最多过个几日就得忙起来,速速休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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