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二代救世手札》千江珏

2、符水

　　度假山庄昨夜才下过一场小雨，淅淅沥沥地洗去了空气里的灰尘。

　　脚步声踩在青石砖铺成的小路上，身侧景致雅致，亭台楼阁，雨滴在砖石被磨出的浅凹里留下一滩积水，雨痕深深。

　　山庄前门直通着工作人员距离的前堂，踏过眼前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便是色调华丽灯火明亮的高大建筑，毫不意外，人人都是魔气缠身。

　　这家由桂花树妖开的度假山庄里不光有人类工作人员，还有经过批准和登记，从妖界搬来人界居住的妖怪，加上不知从何而来的怨气与魔气，空气里的气息分外杂乱。

　　少年走在郁郁葱葱的低矮灌木旁，指尖挂着前台给出的钥匙。

　　通过结界时他就已经察觉到了，阻隔结界连接着谷中所有生灵的性命，且血气也超出了能够掩盖的范围，但土地祠和里世界修士现在才发现不对。

　　人界的坤舆古阵会压制一切非正神的入界者，并会被观测古阵的司命上报，但近段时间只有发狂的朱厌曾靠近过人间，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妖魔入界。

　　让土地神感应混乱，且能撑过坤舆古阵的压制，妖界如今有谁能做到这种地步？

　　换个说法。

　　他当年还漏了谁没杀？

　　足音停顿，站在小院外，眼前景色让人犹如撞入江南水乡，白墙黛瓦，青灰檐柱，庭中白茫茫的梨花树飞来几片小巧的花瓣，仿若飘雪。

　　围墙上镂空着回纹浮雕，随后便是院中出檐起脊，典雅端庄的房屋，檐下的灯笼随着风轻晃，素净的仿佛工笔细描的画，恬静秀雅。

　　迎面吹来裹挟着梨花瓣的风，铺在光滑的小青石路上覆了层薄雪，盖在黛灰瓦上，仿佛步入了杏花微雨的江南，沉静安宁得与整座度假山庄格格不入。

　　他抬眉，望着院外笔迹温婉的题字，棠花苑三字映入眼帘。

　　这让他想起那个让他熟悉非常的玄衣少女。

　　在那双眼眸与他视线相撞的时候，眼尾处那抹比火还烈的赤红几乎吸引走他所有的注意力。他久经战场，早已经磨炼出坚定心志，那一时竟然也哑然失神，难以抽离。

　　那一瞬间，天地都褪色为一片死寂的灰，只余下这抹红艳，生动如焰火灼人，竟与他眼尾神纹一般无二。

　　那张昳艳而清冷的面容倒映眼底，他在少女眼中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仓促，心底忽然升起一种久别重逢后的欣喜，呼吸都不自觉放轻。

　　仿佛历经千帆后，故人终于踏着风雪缓缓而归，百转千回，余音慰然。

　　似曾相识的气息让他升起亲近之感，仿佛他藏于深处，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执念，今日忽然被唤醒，撕扯着零落的记忆向上攀爬，等待那双眼瞳疏解。

　　紧闭的门扉“吱呀”一声轻响，迈出门槛的人停顿了脚步，声音犹豫：“您……”

　　字音方才露头，哪吒便向她望来，光芒洒落在发梢眉眼描摹着轮廓，瑰丽又炫目，耀眼得不真切。

　　似乎在笑着。

　　头脑发昏的君懿卿迷茫地想，眼前的赤红褪色为纯白，刺痛感叫嚣着，不断割裂眼前朦胧的光晕，让她快点醒来。

　　……

　　房间里点着香氛蜡烛，清甜的栀子花香扩散在空气里，与房屋的温婉风格分外相配。

　　色调娴静的瓷瓶醒目地摆放在桌上，点缀着几枝纤细的白梨花，孱弱的花瓣上沾着露水，对着半开的窗轻轻颤动几下。

　　“拜见三太子。”

　　“不必多礼。”

　　哪吒拦住她下拜的动作，音色清朗，分毫没有传说中傲睨冷漠的模样，反倒像邻家青春得意的少年，势如暄风。

　　不经意间扫见少女手腕，凸出的腕骨纤巧，挂着一串圆润的蓝色珠串。

　　色如山水画中朦胧青天，在微光流转的珠子里沉淀出悠久的浅缥，仿佛装满了整个烟雨江南的雾气，带着沉静如海的安宁感。

　　珠串的主人遮掩极快，但还是没能快过少年神将的眼，诧异浮入神情，他眉尖稍压，目光清冽地凝聚在君懿卿身上：

　　“神曜珠？”

　　或许别人看不出来，但哪吒绝对不会不认识，由神祖盘古泪滴雾气形成的神器，绝非常人能够持有，而它在大众认知里的的主人，属于唯一一处会有众祖神聚集的太初界中。

　　“你是太初界人。”

　　他语气笃定，一双凝墨锐冽的凤眼打量着少女。

　　灼利的眼神看得她下意识向后微仰，旋即又定身在原地，唇瓣微抿，还是坦诚地说了实话：“三太子敏锐，我确是太初界人。”

　　这下没法反应的成了哪吒。

　　他捏着下巴，好奇又疑惑，似乎是吃惊太初界何时多了她这一号人物。

　　半晌，他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的同时，却又不太自然，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她：“……”

　　那眼底的暗示之意非常明显，然而可怕的是，君懿卿居然看懂了。

　　她迟疑了一下，又用那写满求证的眼神看了回去，分明只有他们两人在场，却搞得像是什么对暗号一样安静，默契地突如其来，莫名其妙。

　　对方鼓励而肯定地点头了。

　　君懿卿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慢了一拍，卡顿半天，最后还是妥协在少年的眼神里，自报家门：“太初界，界主亲女君懿卿，见过三太子。”

　　“果然如此。”

　　哪吒这次接了她的简礼，意气飞扬的眉眼弯了起来，带着说不出的恣意：“山庄外就觉得你来头不小，现在看果然是不同凡响，太初界的小殿下。”

　　她一哽，不知想起了什么，语速略显艰难：“三太子明察秋毫，殿下什么的……过于言重，您随意称呼我便可。”

　　少年轻轻点了下头，欣然道：“如此，我现下化名奚庭暮，也随你心意称呼，时间不早，言归正传吧。”

　　“南营八蛮军就在一重天，一日时间，换算至上界四分钟不到，我会在保住谷中生灵性命的情况下破结界，你有何行动？”

　　常年坐镇军中，哪怕他态度和缓，也能让人感觉出那份不可违逆的威严。

　　在心中将线索捋清，大概规划出要点后，君懿卿回答说：“祓消魔气，探查其他线索。”

　　哪吒没出声，只是颔首，示意她继续说。

　　“魔气入体必定令人神志不清，无一例外，但一路而来，所有人言行举止都并无异常，并没有丧失神智，一定是有什么措施。”

　　少女低垂下眼睫，仔细回忆着自己遇上的每一个人：

　　身上并无任何封印术法的痕迹，排除外力因素，那就可以把目标锁定在可以服用，但主要不是当服用品的东西上。

　　“……符箓？”

　　字句低喃自舌尖溢出，君懿卿骤然抬眼，撞进少年一直注视着她的目光里，怔然一刹，又迅速移开避过：

　　“或许是可以保留神智的符箓，具体还需确定，您认为呢？”

　　“有理，但为何保留神智此事存疑。”哪吒侧目向有人经过的窗外，视线转过，“司命呈报称盘踞此处的妖魔应是蠪侄，略胜朱厌一筹。”

　　成功解析言下之意的君懿卿愕然：“您知道……”

　　她的话音相当犹豫，哪吒回复得极快，替她把说不出口的事给捅了出来，少年悠然回望，昳丽面容里带着不加掩饰的笑意：

　　“我还知道你的五百字检讨。”

　　仿佛被无形雷电击中的君懿卿闭上了嘴，不知是懊恼还是羞愧，少女向他行个简礼，立即就要以查勘为由告辞离开，一秒也不愿意多回顾黑历史。

　　“慢着。”悠悠出声，哪吒笑着拉住她，又先她伸手推开了屋门，丝毫没有恼怒不满，“一同走，此处不止蠪侄。”

　　门外光明大好，汹涌地烧去室内的暗淡，阴影瞬息便缩在他衣褶浓郁，偏偏头，眉梢舒朗：“走吧。”

　　水流声潺潺，步在小桥流水的林荫风光下，红衣的少年如踏云端般步履轻捷，挺拔身形，几乎将她整个人挡在身后不得见。

　　草地上的石板路走到尽头，灌木丛后显现一座露天花园，纯白雕像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水流溅起细小水滴反射着七彩的光晕。

　　灼灼金芒四分五裂在虹膜上分割开点漆深黑，华光流畅地勾成了符文，填充了圆润的瞳孔。

　　眼瞳里的力量散发着古老神秘的气息，让人犹如置身混沌的天地间。无星无月无光亮，却隐隐约约透出来强大的气场——犹如天地未开之时。

　　端着托盘的服务生走过，映入眼中的是被黑灰色包裹大半的红光，但却是泾渭分明地强行依附，并未呈现渗透的阴黑枝蔓，扎根般生长。

　　待到光华偃息，君懿卿定了定神，眨动那双仿若望穿千古的悠远双眸，脑中忽然传来少年的声音：“怎么了？”

　　“生息灵光尚未被浸染，魔气很容易清除。”她心下庆幸，松了口气。

　　“那便好。”

　　同样稍放下心的哪吒这么回答，目中并无太多惊疑，仿佛只是顺口接话的一问：“你看得见生息灵光？”

　　“我的鸿蒙瞳能看到，但平日不常开。”

　　“为了隐藏身份？”

　　“正是。”

　　两人一边走着，看似是直至分开也未曾相互搭话，但实际上，神力传音一直没停过，你一言我一语，不断交换着分头后得到的信息。

　　君懿卿是朝向人迹较多的前山去的，山谷中流淌着叮叮咚咚的溪水，巧妙地环绕穿插在山庄中，将自然与建筑完美融合。

　　顺着溪流一直走，她途径数地用作娱乐的建筑设施，但都没有什么重要线索，直到走到一所完全透明的餐厅旁。

　　餐厅由玻璃一块块拼接起来，不但能让用餐的人毫无遮挡地赏景，也能让外面的人清楚看见里面的情形，一举两得。

　　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即便头顶就是太阳，依旧让人接近便觉遍体寒凉。弥弥黑气涌动在每一个角落，属于人类的谈笑声显得格外诡异。

　　她驻足不再向前，眼底又游离起金色闪电，忽然有一阵脚步声稳健地踩过来，少女向后一瞥，随即将瞳中光痕收敛。

　　穿着小西服的年轻服务生脚步生风，双手稳稳端着摆满茶碗的木质大托盘，小跑从她身边走过：“特制红茶来喽！！”

　　他几步迈过脚下的青砖，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人，原本要扭回去的头在恍然反应的大脑提醒后，蓦地转过去。

　　脚步硬生生停下，服务生眼中充斥着不加掩饰的惊艳，他轻轻吸了口气，随即热络地向少女搭起话来：

　　“小美女一个人来吃饭吗？餐厅有我们特供的红茶，一起进来啊！”

　　“不了。”她牵着嘴角笑一下，眉目间的冷褪去几分，显出符合年龄的明灵，昳艳如画，“我还不饿。”

　　听到这个答案的服务生相当遗憾，但还是不死心地盯着她 ：“那来喝杯茶吧，特制茶很好喝的！你挑一杯！我给你开后门，就当认识一下交个朋友！”

　　“…好啊。”

　　停顿得不动声色，君懿卿欣然接受，目光左右扫视，挑选着样式相同的茶盏 ，须臾，从托盘上取走了一杯。

　　“那咱们都是朋友了，互通下名字，没问题吧？”终于图穷匕见，那人笑，得寸进尺地追问。

　　少女端着秀雅灵气的茶盏，指腹自杯底细细摸过，揭开碗盖端详着清澈的茶水，礼貌地对他回应，语气不冷也不热：“我姓君。”

　　“哎呀！这个姓好！配你！一听就知道是美人！”

　　对方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她遮掩食指轻点茶水的动作，垂下的指尖浮现一抹晃动的虚影，很快消失不见。

　　“如何？”

　　清磁的少年音响起，仿佛近在咫尺，受到感应般时机恰好地问询。君懿卿将茶盏归还回去，无声答：“找到了。”

　　保证在魔气入体时还让人神志清醒的符箓，就在这被特供的红茶里。

　　“在山庄特供的茶里？”声音接着传来，“我也拿到一杯，这水问题不小，你能推测出符箓么？”

　　“可以。”她又忽然反应过来，疑色渐起，“不是说仅有餐厅限供吗？”

　　没有立即回答，气声低低地消散在空气里，远在山庄另一边的少年忍住笑，端着茶盏眺望远处的连绵苍翠，煞有介事地说：

　　“那大概是我们都被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