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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憧憧 ...

  •   陈祎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雨比别处更淅沥缠绵,雾雨轻抚时,眉睫也晕湿一片。孙悟空初来镇江,并不十分适应气候。灰蒙蒙的烟雨,让素来活蹦乱跳的猴王也生出困意。讲台上的人文历史,他早已烂熟于心。干脆变成个小猴儿,卧在陈祎桌堂里。

      陈祎伏案疾书时,课桌与笔尖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好似一首隽永的催眠曲。悟空自是千日不眠也不困倦,可这样的情形下,却让他觉得岁月静好,不妨大梦一场。

      十几岁的陈祎不会太过计较,自己与同龄人有何不同。哪怕他自幼便知晓,寺庙里的师兄们个个儿有名有姓,有的是生来多病,为求个平安,父母忍痛送来出家。有的是家道中落,看破红尘遁入空门。

      偏偏他不同,自记事起便养在庙里,出了娘胎,便成了和尚。法明对此三缄其口,他也总认为师父不说,便有他不说的缘由。也以为这一生,便如此得过且过。

      直到那一天,他随法明往西京化生寺寻师叔研学。不慎闯入两界山,放出囚困五百载的猴王。那猴王跳脱樊笼,浑身上下连个遮挡也无。尖嘴缩腮,金睛火眼。头上堆苔藓,耳中生薜萝。鬓边少发多青草,颔下无须有绿莎。陈祎被他这模样,吓得腿脚发软,跌在地上动弹也不能。猴王便俯身看他,笑道:“小娃娃,你是什么人?”

      陈祎一梦南柯,听到隔壁抽油烟机的轰鸣声时,天还蒙蒙亮。他醒得不情不愿,长夜漫漫间,是梦是真十分难辨。这些年来,他睡眠质量一直不是很好,听到一点轻微响动都会惊醒,偏偏此处的房间隔音又差。

      陈祎看了眼床头柜上的闹钟,指针刚停到六点,现下却是睡不着了。脸颊上一阵湿冷,才发觉方才做梦,竟是哭湿了枕头。对门那始作俑者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扰了他清静,仍旧自顾自洗洗涮涮。

      其实,孙悟空是知晓这房间隔音差的。他听闻自己离开的这些年,陈祎的生活习惯有了很大的改变。从前高考苦读,虽殚精竭虑,倒也顾及自身,一日三餐总按时吃。自从来到此处,却是宁肯多睡半个小时,也不愿早起用餐了。陈祎向来睡得浅,他这样一番折腾,那人该是醒了。悟空熬了点白粥,又取出些速冻的素包子,放在蒸笼里热好。小猫儿卧在他脚下,蹭了又蹭。孙悟空轻笑一声,将吃食装进餐盒里,才俯身抱起它。

      圣婴受他嘱托,一大早便溜了出来,进门就看见孙悟空提着餐盒,抱着猫儿,蓄势待发。圣婴笑道:“大圣爷洗手作羹汤,陈老师可真是好福气。”圣婴说着便打开了食盒,却见里头不过清粥咸菜,几个速食包子。“不是吧七叔,你就这样糊弄你的小男朋友?”话音刚落,圣婴便吃了个脑瓜蹦儿。悟空道:“他从前吃过我做的饭菜,我怕他尝出来,就不肯吃了。”

      圣婴撇了撇嘴,突然觉得牙酸。打开食盒第二层,却看到了悟空精心准备的蔬菜沙拉。圣婴十分感叹:“好嘛,不枉小爷我不计前嫌慷慨赴义。”悟空笑道:“去隔壁敲门,跟他一起吃。”圣婴为自己的多嘴多舌懊恼起来,却仍旧带着食盒,去敲陈祎的门。

      锁芯“吧嗒”一声,孙悟空如临大敌,赶在他出门前隐去身形。两个人隔着一条窄窄的楼道,在陈祎不知情的情况下,相对而立。他见陈祎微笑着同圣婴打招呼,迎圣婴进门时,不自觉地活动有些僵硬的肩背。

      他见陈祎礼貌而客套地同圣婴说着话,他忍不住想,陈祎从前也很喜欢对他笑。上高中时,悟空最讨厌学校里的校服。陈祎同他说了许多次,他也不肯穿。

      那人知晓悟空的脾气,倒也不恼。隔天却将一张虎皮,裁裁剪剪,缝缝补补,做成个十分精致的外搭。那虎皮却也有些来历,本是他二人初见之时,乱石飞滚,震动山野,惹得虎豹豺狼蠢蠢欲动。那一只斑斓猛虎,从林中窜出,险将陈祎吞吃入腹。悟空手起棒落,便将那虎一条性命了结。却又将虎皮剥下,清理干净,打一个马面样的折子,围在腰间。

      陈祎本就胆小,见他这般杀伐果决,更不敢言语。直到多年后,悟空来镇江寻他,他才发现那块虎皮悟空一直留着。陈祎那时,已与他熟络了,却才笑他:“你要是在花果山这副打扮,还说得过去。如今在人间,却有些不合时宜。”说完便将他洗完澡换下的虎皮裙,重新裁剪了,坐在一旁补缀。孙悟空见陈祎为自己裁制衣裳,欢喜雀跃,不慎碰落了针线,扎破他纤纤指尖。那人只是皱一皱秀眉,他便觉得心肝儿都揪着疼。可也只是那一瞬,陈祎便又眉眼弯弯,与他执手相看,笑得甜蜜温柔。

      孙悟空见过的陈祎,与任何传言中都不同。世人眼中,他年少负盛名。在校读书时,南赡大学所有外来的学术交流,他便一应担承。陈祎待人温柔谦卑,却在理论研究中一丝不苟,分毫必争,寸步不让。

      世人说,他出凡入圣,连齐天大圣也不过手下败将。可孙悟空那般争强好胜之人,却对这些传言不争不辩。他本就在陈祎这里一败涂地,何须计较是以哪种方式满盘皆输。

      悟空目送他二人进屋,便也出门往学校赶去。那陈祎待人接物,是极好的性子。他虽对圣婴心怀畏惧,可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也存了几分信任。其实他许久没吃过早饭,今日并不是很有胃口。可想起清晨那阵忙忙碌碌的洗涮声,便不好意思拂了圣婴的面子。圣婴见他老半天就吃了两口包子,问道:“陈老师,您不喜欢吃这个?”

      陈祎忙摇头否认:“不是,我很久没吃过早饭了,有些不习惯。”圣婴道:“早上时间紧,我就买了些速冻的。人吃五谷杂粮,您老是空着肚子上课可不行。”陈祎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又觉莫名心酸。还记得高中时,他不习惯住宿,就在学校外的巷子里租了间小屋。食堂的饭菜免不了油水,他不沾荤腥,买两个粗面饼子就对付了。

      直到孙悟空来寻他,与他住在一处。一连七日,陈祎每天晨起晚归,桌上都有热腾腾的饭菜。孙悟空哄他,是买了外头的速冻食品,回来热一热就好,他从来深信不疑。

      忽有一日,他比平时早起半个小时。悟空围着围裙,在厨房拌他常吃的小菜,锅上还煮着小米粥。猴王回头瞧见陈祎,瞬间闹了个大红脸。却见那人慢慢走过去,只是看着他发笑,逗他道:“我还疑心,外面买的东西,怎么会那么合我的口味?原来这么久以来,都是你亲力亲为。”

      孙悟空难为情道:“左右老孙也不用睡觉,做顿饭算什么难事?”陈祎“哦”了一声,又问:“那你脸红什么?”孙悟空反驳:“老孙是猴子,脸本来就红。”说完便气呼呼解了围裙,去卫生间洗手,路过陈祎身边时,还不忘嘟囔一句:“本来就是红的!”陈祎不曾笑出声,身子却乱颤。被那人撞见,瞬间气急败坏,上来便挠他痒。

      陈祎遭不住他戏弄,又不肯求饶。二人你追我赶倒在沙发上,还不忘打骂嬉闹。十六的少年心无机事,哪知爱恨纠葛?孙悟空伏在上头,停下动作。凝视陈祎清澈的眼眸,和双颊因憋笑还未散去的红晕。千年来不曾萌动的情感,便悄悄滋生。猝不及防四目相对,一时之间,两个人都不好意思起来,忙翻身坐好。半晌,仍觉脸红耳热。

      那人是陈祎不识爱恨时,唯一的心头悸动。像一场瑰丽的梦,于他最平静处,掀起波涛汹涌。不是他挑剔,也并非简餐入不得口。是那人给了他太多的宠爱和例外,让陈祎忘记了他无人烹调的人生,本就是那般寡淡无味。陈祎甚至有些后悔遇见他,若不曾遇见更为广阔的人生,他这样的年纪,能有如今这样的作为,已足够他知足常乐。可今时今日,他却只剩“除却巫山不是云”之叹。

      最终,陈祎还是吃光了圣婴带来的早餐。他这人,向来是不愿辜负别人好意的。因此,直到第二个班的大课堂上下来,他仍旧觉得饱腹感强烈。陈祎看了眼他们班上的课表,下节课在三宝楼,专学些修丹之要,教室离四象楼不远。可铃声刚响,底下便有了动静。陈祎暗笑,经文晦涩难懂,有慧根者甚少。多数学生,只觉得枯燥乏味。于此,他倒是从不强求。

      学生们陆陆续续出了教室,陈祎一抬头,却见孙悟空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陈祎忽然想起,他有那样大的本事。丹道之术,原是他从前的老师教过的。这样一想,便不打算管他。陈祎端起水杯,正打算出教室,孙悟空却叫住了他:“陈老师!”他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人对他微微一笑,问道:“有课后辅导吗?”陈祎转身回到讲台前,将水杯和经卷整理好。问他:“你哪里不明白,现在就可以问我。”

      孙悟空将笔记拿起,一如往昔,笑意粲然。陈祎不得不感慨,悟空对他的性子了如指掌。私情与工作,陈祎从来分得最清。断不至于因为他二人之间纠缠的不明不白,就忘记他传道授业的职责。

      悟空见他没有拒绝,开门见山,就问:“陈老师,不知这‘空’字,在佛经中有何解释?”陈祎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道:“以你的悟性,‘空’字之论,也不算高深,怎么又说,不知如何解释?”悟空笑道:“大概是被关了这些年,多有惫懒,不知其意,只能请教您了。”

      陈祎沉吟片刻,道:“‘空’乃因缘所生法,不自生、不它生、不共生、不无因生。无因无果,不能成事。世间诸相,皆是因缘和合而生,所以佛说万相皆空。”悟空又问:“既然万事万物,都由因缘和合而生。我耳能听声,目能视物。可我此刻若死了,耳眼仍在,为何听不来声,辨不来色?”

      陈祎听闻一个“死”字,已是心惊肉跳。一时之间,倒真被他问住。便直言道:“佛家所说的‘空’,以诸法无自性故空。你如此问,我也不知何解。你可有见教么?”悟空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此中到底有何解。从前,老师您说西方有大乘佛法,是教导众生的教法。这‘空’字之解,在大乘佛法里,或许另有他说。”

      陈祎怔了怔,下了讲台,一步一步走到悟空身前。曾几何时,他视这人如天上皓月,却庆幸自己是近水楼台。而如今,相见难相认,反而徒生“恨君却似江楼月”之感。陈祎道:“孙悟空,你了解我的,我最不喜别人拐弯抹角欺瞒我。你若要同我说什么,就说得明明白白,不用打这么多哑谜。”

      悟空也走上前来,心怀感慨,细细凝望这分别五载的爱人。他早已褪去少年稚气,变成个可以独当一面的成年人。悟空记得他会长大,却忘了他会老去。他不禁想,如果佛祖给他的惩罚,不是短短五年。如果时日再久一些,久到陈祎的肉体凡胎,等不到自己归来……那他又该如何弥补?

      孙悟空道:“陈祎,我知道,当年你给我戴上紧箍,并非替佛门设下陷阱。我之所以在临行时,恨你怨你,只是想让你与这件事撇清关系……”陈祎打断他:“这件事我早就猜到了,你我如今,也不是什么八岁顽童,实在不必为这点口角斤斤计较。你只须同我说,你后来到底是犯了何罪,才惊动菩萨亲自捉拿?”

      陈祎说这话时,一直盯着他的眼睛。话音才落,就见他眼里一丝犹豫。陈祎不由分说,转身便走。悟空忙拽住他小臂,哄他道:“你别生气,老孙实话实说便是,绝不欺瞒你。”陈祎停下脚步,并未回身,却听见悟空道:“三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鬼神两界,不可插手人间之事。老孙触犯此律,所以菩萨亲自捉拿。”陈祎隐约猜到真相,却不敢妄自揣测,再回头时,眼眶已红了一圈:“你……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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