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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七月向来是西京最热的季节,夜来淅淅沥沥一场雨,并未让气温下降,反而让整个城市闷热无比。房间里,空调温度调得很低。陈祎陷在被褥间,并不知窗外如何热气喧腾。

      醒时已经傍晚六点,陈祎从床上下来,将窗帘拉开。还未适应黄昏将屋里屋外切割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思绪先一步被膝盖上一阵刺骨的疼痛打断。猝不及防跌坐,脊梁摩擦过床边,后背顿生火辣辣的灼热感。陈祎被摔得有些恍惚,年月流转,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撕心裂肺的雨夜。任凭银河倒泻,稠密地灌进他眼里,分不清是雨是泪。

      他缓了会儿,将衣裳解开,见那齿痕已变成个深红色印记,烙印在肩头。好似暗夜里惊雷划破天际时,残破的一点红光,刺得他双目生疼。陈祎深思,是否多年来吃斋念佛磨软了性子,才让自己这般不经事。什么样的伤痛足以让人铭记经年,又是什么样的人足以隔了时岁有五,仍旧让他寤寐思服?

      来电铃声突兀响起,似水面投石一般,动荡了几分心绪。陈祎不自觉地长叹一声,将乱七八糟的念头打理一番。看了眼来电显示,竟然是大士身边的龙女敖凌。陈祎忙清了清嗓子,端起水杯猛喝了几口水,直到嗓音不似方才那么沙哑,这才接通电话。“打扰了,陈老师。今年的新生名单我发你了,大士让你搬去四象楼的教师公寓,方便交接工作。”

      陈祎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好,我马上准备,麻烦你了。”他本想让敖凌替他告诉大士,他不打算搬去学校住。权衡之下,又觉得敖凌也不过传个话,他有异议,自己去找大士也妥帖些。挂了电话,陈祎立在原地,愣了会神儿,这才回身把被子铺平,又编辑了短讯发给大士。

      陈祎在这间屋子里住了五年,大士是晓得缘由的。突然要他搬回学校,想必是出了什么变故。陈祎坐了会儿,起身洗漱,打算亲自走一趟,再当面听大士说明前因后果。

      南赡大学今日开校,恰好错开普通学校的返校时间。各个校区,处处人影奔忙,到了下午才收拾停当。“听说了吗?咱们班主任是三藏法师嘞。”七元公寓前,猪八戒刷了刷门禁卡。搬起几箱书来,赶上走在前头的沙悟净。这里的学生功课繁重,他们不是戴罪流放的谪仙人,就是爹疼娘爱的妖二代,最次也是修炼成精的恶魔王。各路大神凑在一处,轻易便能动摇人间命脉,故而神佛两家都十分注重该校管理。沙悟净脸色一变,低声问:“三藏法师?就是那个收伏了齐天大圣的人族?”

      “嘘!”猪八戒将书挑到宿舍门口,暂放置一边。这才同悟净避开人群,窃窃私语。八戒口中的三藏法师,便是陈祎。这法号,是他留校任职前才叫开的。作为南赡大学的传奇人物,亦是经部派唯一的任课教师。陈祎的经历,不可谓之不奇。他是个极为俊秀的青年人,性子和善,又颇有书卷气。奈何身世凄惨,自幼失去双亲,被金山寺法明长老收留。充做个小和尚养着,至今也不曾蓄发。陈祎到了年纪,便去了镇里,入学读书。因他自幼聪慧,又十分刻苦,自然在一众平庸之辈里脱颖而出。

      他原是少年才子,自然有人人看好的锦绣前程。不曾想,十八岁那年,陈祎不顾师父反对,执意启程,去参加了南赡大学的招考。这期间到底有何变故,让他做此打算,并不为人知。法明苦口婆心劝了他许久,也不曾拗过少年人倔强的脾气。

      这南赡大学名满三界,却是个凡间学子都避之不及的去处,甚至说它与世隔绝也不为过。如沙悟净所言,陈祎,是这里唯一一个人族。没人知晓他年方几何,是何来历。唯一口口相传的,便是他曾以一己之力,收服了作乱人间的齐天大圣孙悟空。

      猪八戒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这可是禁忌,说不得。那猴子今年刑满释放,也得来这鬼地方,指不定要寻仇哩。不知道谁这么倒霉,能跟他同班。”悟净笑了一声,也没搭话。那呆子自顾自,又喃喃道:“经部派……你说这三藏法师,是个老学究,还是个老和尚?”

      八戒话音未落,宿舍门忽然被撞开。锁芯儿弹出来,余波震得猪八戒一个趔趄,连滚带爬摔进了宿舍。八戒刚骂了句娘,就见孙悟空背着行李,从门外进来。八戒定睛一看,那猴子上身是橙黄色短T,配条米白色工装裤。斜挎个黑色背包,嬉皮笑脸,全无半分狠厉模样,亲切得仿佛他邻居家狗蛋儿。

      “真拆下来了?”几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人应声而来,手里提着油漆桶、工具箱,从孙悟空身后出来。悟空环视宿舍一周,将包扔在贴了他名字标签的床铺上,回头跟装修工说:“估计是被哪个贪玩儿的新生加了封印,还好,这人法术不高,封印也没有加固。”那些人听了,也不耽误手里活计,三下五除二的安上新锁,又让他们几个录入面部识别。孙悟空从进这校门起,就是层层阻碍,处处验身。不免有些好笑,心想:“观音大士,这是在防备我了。”

      孙悟空回头,看到八戒摔肿了脸,不禁笑道:“天蓬元帅,老孙可不是故意的。我们俩也是旧相识了,你不至于为这点事生气吧?”猪八戒听他阴阳怪气,也没好脸色,干笑几声:“大圣见外了不是?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都是自家兄弟。我可听说这三藏法师,生得文弱,一身功夫却俊的很。我们在他手底下,不得齐心协力,日子才得好过些。”

      孙悟空听他提起陈祎,并不似想象之中那样恼羞成怒。反而点头轻笑,回身跳到床铺上躺下,不再同八戒斗嘴。“三藏法师……”悟空闭上眼,念叨了句并不顺口的名号,没来由地一阵伤感。好似一尾离水已久,命脉干涸的鱼,被人剖开肠肚,撞碎肝胆,胸膛都弥漫着难言的苦涩。造化最善弄人,当日分别时,恐他前路无知己。可如今,天下谁人不识君?孙悟空揉了揉眉心,蒙住眼想睡去。恍惚又记起,自己已是金仙之身,千年万载,无眠无休。哪里来的公平可言,失去了黑夜的人,连思念,都比别人多出一半。

      陈祎到大士办公室时,屋门开着,像是知道他会来。仍旧礼貌性地敲了敲门,大士头也没抬,只说让他进来。陈祎进了屋,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大士,您是知道的,我是个凡人。这里诸妖齐聚,会伤了我阳气。所以当初,您才让我搬去外面……”大士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言,只说了句:“孙悟空今年,会来这里。”接下来便是没有尽头的沉寂,陈祎忙打开微信,翻出龙女发来的学生名单。“孙悟空”三个字映入眼帘,不禁让陈祎微微颤抖。大士见他没搭话,又道:“他在这里,没人伤得了你。”

      陈祎锁了手机,顺手放在衣兜里,笑说:“我不需要他保护,当年的恩情,也不过是误打误撞,他早就还清了。”大士微不可查的变了脸色:“嗯,如果他来找你,你也可以这样跟他说。”陈祎听了这话,一时也难应对,仍旧固执道:“学校刚开学,工作烦琐,我怕给您添麻烦。何况我住得不远,就暂时不搬了。”

      这世上,有人躲躲闪闪,就有人推波助澜。大士抬了抬下巴,眼里意味深长:“这事儿随你,只是你既然不要他保护,就千万小心。不要让这里的人,知道你根本没有法力。放眼妖域鬼城,谁不贪你一块肉?稍不留神,就有性命危险。”陈祎点了点头:“前面五年,我都瞒过去了,以后也可以。”

      今晚的南赡,不是一个人的夜不成寐,而是两个人的辗转反侧。陈祎闭上眼,眼前尽是初见孙悟空的场景。儿童散学归来早,他追逐着不知掉落何处的纸鸢,误打误撞闯进两界山,不留神就撞破山上封印,放出了五百年前闹上天宫的神猴孙悟空。

      那时,陈祎也不过十岁顽童,不知自己闯了祸,也不知眼前这人是何等盖世神通。陈祎想,如果岁月就停留在他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一切或许都能转圜。可偏偏,日子像一条狭长的通道,有来无回,逼的他无法与自己和解。只叹太平稠岁,来煎薄寿。

      第二天,陈祎起了个大早,想提前来到教室等孙悟空。如果那人比其他人先来,无论是找他的麻烦,还是同他理论,至少他俩不必面对那样多的目光,他也不用在众目睽睽下手足无措。

      “早啊!陈老师!”意料之中的,孙悟空比他先到,十分自然的同他打个招呼。一别经年,他眼里的神色,与五年前的那个雨夜截然不同。猴王金发如烈焰,灼灼燃霞光。坦然的就好似彼此之间,只是没纠葛的陌生人。陈祎自然不知道,短短一句问候,孙悟空反反复复排演了多少次。他只知道,这场重逢被孙悟空如此轻描淡写,更让他来不及敛去尴尬。所有逃避,顷刻间无所遁形。

      你不是应该歇斯底里的质问我吗?陈祎这样想。可一时又想象不出孙悟空歇斯底里的样子,他本如清风、如巨浪。轻飘飘来去,哪里会管山林与海域,因他手掌翻覆,经历了怎样一场山呼海啸。五年后第一次相见,他连话也不曾说出一句,狼狈的像个逃兵。

      不一会儿,班上便陆陆续续有人进来,看到只有他二人在场,还以为错过了什么精彩好戏。只有陈祎知道,这场戏不过你方唱罢,我却未来得及登场。

      “各位同学上午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陈祎……”陈祎看着班上坐满了人,在心里酝酿过无数次的台词,出口的自然而然。让他俨然似一个见过风浪的老戏骨,语气抑扬顿挫间,不容许旁人试探半分。一群学生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因不知水深水浅,还不敢闹出大动静来。

      陈祎见状,面上笑意,并未至眼底。从当初被南赡大学破格录取,这五年来的殚精竭虑,不外如是。陈祎深知,他得在这群新生面前,第一时间立住了脚。否则露出破绽来,这里头任何一个人,都有能力将自己生吞活剥。陈祎清了清嗓子,道:“经部派安排的课程不多,但我随时都在学校。各位同学都是历经千百世修成人身,实在不易。到了这里,更要收心敛性,免得功亏一篑。”猪八戒捣了捣旁边的悟净,低声道:“这三藏法师名声在外,怎么是个半大娃娃?”悟净打量陈祎一番,沉默片刻,说出自己的猜测:“或许,人不可貌相。”

      孙悟空环抱着双臂,靠在后桌上,就这样看着陈祎。见他故作轻松的语调和神情,好像唬住不少人。然而表演者眼里虚无一片,并未将台下观众看入眼中。似个提线木偶,咿咿呀呀,声声婉转,也不知他自己入戏几分。

      孙悟空环顾四周,诚然,底下的人一个个凶神恶煞,面目狰狞,实在不甚美观。陈祎再怎么故作淡定,也不过肉眼着相,凡胎胆气。悟空竟不知这五年来,陈祎用了什么方法,给自己做了如此强大的心理建设。换成从前,这般群妖聚集,这人想是能哭出声来。

      孙悟空眼里一暗,已听不清周遭的窃窃私语。他在想陈祎是不是早就不需要自己,又想着若他心怀畏惧,到底怎么步步惊心度过这么多年?没有自己在身边,可曾有人欺负他?牵挂似桌上书卷,厚厚一叠,却仍旧嘴硬,暗暗嘀咕道:“这个脓包……还是那样不济!”陈祎按部就班地安排完开学事宜,又叫几个学生去教务处领取教室用具。上午没有太多事做,老早就散了学。孙悟空追出教室,已不见了陈祎的身影。

      一个人若想躲,谁能找得到呢?孙悟空摇了摇头,却原来,当年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早无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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