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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松风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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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话实说,聂星子觉得有些不爽。
其实他和鹿隐之一直都是这样。他并不清楚自家师兄究竟都认识谁,也没刻意去问过,然而出门在外的时候他却无法再回避这个问题,因为每一个人都会说,他们认得鹿隐之。
如果不跟鹿隐之回那一趟扬州,聂星子根本不会知道他师兄在扬州都认识些什么人,也不会知道鹿隐之家里的情况。眼下也是一样,如果可照不说,他甚至不知道自家师兄还认识少林寺的和尚。
可说到底,他也算不上是真有什么怨言,不爽也不过是看生人不顺眼罢了。
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啊,怎么随随便便地都认得他师兄?他聂星子遇见鹿隐之,分明是凭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好运气,怎么轮到别人那里反倒像是什么简单事似的?
至于聂星子自己,说到底其实并不认得谁。他的生活狭窄得一目了然,又简单得毫无花巧。习武,诵经,吃饭,睡觉,这样的日子他重复了十年还多,但他喜欢迭字峰,也并不讨厌练武,所以也没有觉得无聊。而他认识的人,两只手就数得过来,除了他再也不想见到的父母之外,他认识的就只有师父,还有迭字峰上的师兄弟。再其他的人虽说也接触过一些,但那大抵都是通过鹿隐之才认识的,总是做不得数。
但这些事都是不好同他师兄说的。聂星子心里清楚,这样清净又简单的生活是他自己选的。是他只想面对师父和师兄,还有迭字峰的几个师弟,因为这些都是让他安心的人。
而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他将迭字峰的一切都推给了鹿隐之。
他和师兄从未真正谈论过这件事,但聂星子对此心知肚明。他同样知道以他师兄的明镜心思,自然也一定是清楚的。吕若存也好,许不昧和朱避芒也好,他们师兄弟几个向来觉得由大师兄来做迭字峰下一任掌门,这是多么自然而然又理应如此的事,毕竟大师兄向来可靠,再加上又是迭字峰的开山大弟子,此事自然不作他想。
然而聂星子心里清楚,鹿隐之一直觉得他这个二师弟才是继承师父衣钵的最佳人选。只是聂星子对此事向来有些回避,总说师兄是天下第一聪明的人,为人又好,行事周全,怎么看都比自己更适合接掌迭字峰。再说,长幼有序,怎么好坏了规矩呢!日后我好好帮师兄的忙,认真辅佐师兄就是了,这不都是一样的嘛。
可那又怎么可能是一样的呢。“掌门”这样的一个名头,看起来寻寻常常的两个字,是怎么重逾千钧地压在人身上的,他也早就知道了。
这两个字能让一个神采飞扬的年轻人早早地结束仗剑江湖的生涯,挥别自己唯一的朋友,让曾经的江湖第一剑几乎销声匿迹,从此十年二十年地被困于迭字峰上。
聂星子感到畏惧。
他从拜师以来就总是听说师父的种种往事,心里自然也想成为师父那样仗剑江湖的大侠。可大侠要面临的结局,他并没做好准备去接受。
然而他向来没有这样的资格,也不该有这样的底气去逃避这样的事,他本来就理所当然地要接受父母的厌恶,像兄长和姐姐一样,尽可能早地承担自己该承担的东西。他是只能接受和忍耐的那种人,本来就没有拒绝的资格,任何事情都是。
可他似乎太喜欢撒娇了。这自然是不对的,他本是没有退路的人,不该推卸会落在自己身上的担子,可偏偏他来了迭字峰,事情就变得不同了起来。
郁道谦从来没说错,鹿隐之对聂星子当真太过娇惯。鹿隐之见他不乐意被这些事所累,也并不多说什么,只是寻常又自然地把这些事都自己接了过去。
然而他不去承当的那些事却并不会消失,他也不过是仗着师兄愿意为他托底,这才能无事一身轻。分明是他把所有的麻烦事都推给了鹿隐之,叫鹿隐之清净不得,可他却还要因为鹿隐之的生活范畴不像自己这么简单而感到不满。
这自然是不对的,聂星子对此心知肚明。
然而这样的不满实在太容易烟消云散,这样的想法在他脑中也总是停留不了太久,会在夜深人静之时漫上心头的只有那些他说不出口的愧怍。至于那一点被他抛诸脑后的细微恼火,他甚至都想不起来要和鹿隐之多做谈论,因为他见到鹿隐之的时候总是会如此自然地感到开心,又会不由自主地讲起些有趣的事来。至于其他无关紧要的一切,就总是会被他抛在脑后。
至于可照的那句忠告,在聂星子听来就更是莫名其妙。他师兄又有哪里可怕了?分明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性情却绝不傲慢跋扈,向来风度翩翩,为人又极温和,至于博闻强识聪慧过人,这已经是对他师兄而言再寻常不过的优点了。
他的师兄分明是这世上打着灯笼都再难找到第二个的顶好的人,究竟又可怕在哪里了?
聂星子想不明白。他也搞不懂可照到底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可照跟他和鹿隐之一样,都是各自门派之中负责守封的弟子,应该并无立场上的冲突,就算理解成挑拨离间,怎么想也还是觉得实无必要。那究竟是何出此言呢?
既然一时想不清楚,聂星子干脆也不想了。反正那可照和尚也说了,要是不信,不如就当他没说过,那也就是了。聂星子直接当自己没听过那些话,也算是少为了些想不清楚的事烦心。
不过六法器的事,却多少有些麻烦。他本来不过是想在锦峰山下长长见识,看看江湖上三教九流的人搏命的时候都使些什么招式,以后要是真遇见了,也好多一分应对。至于那觉尘六真法,他自知争不上,也没打算为这谣传的天魔剑谱豁出命去,他又向来看得开放得下,既是自己不打算争的东西,那就是和自己无关的东西,往后如何,他也不大关心。在这把该看的看够了,要是再能和人过上几招,那就已经算是不白来一趟了。
可是可照这一番话讲下来,反倒叫他一时没法随便离开锦峰山了。毕竟谣传的天魔剑谱他可以不在乎,货真价实跟六法器有关的觉尘六真法他却实在不能不管。不然别说他自己心里过不过意得去,回了迭字峰,师父那里他就根本没法交待。
至少得待在这,看明白了六真法的去向,确认这东西真到了少林的和尚们手里,他才好安心回去。
一时间走不开,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聂星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眼前的火堆,有点想叹气,但到底是想起旁边还有个冯春,好歹是忍住了。
眼下要是自己一个人倒也还好说,偏偏还有个没腿老头天天盯着自己,这就实在有点麻烦了。
“你这娃娃,小小年纪就有相好的小姑娘了?”
冯春冷不防从旁来了这么一句,声音又大,吓得聂星子一激灵。他本来在想事,这一下脑子里的东西全飞了,他却没法说什么,只得有些不耐烦地撇了撇嘴。
“没有。”聂星子勉为其难解释道,“哪来的事啊。”
“还说没有呢,那你倒是说说你想些什么?丢了魂似的,半天也没一句话。”冯春乜斜着眼,要笑不笑道,“还不好意思呢,老头子见过的女人比你吃过的米都多。”
……虽说武当不忌讳这个,但直接问一个出家人是不是惦记姑娘,这实在是有点叫人颇感微妙。
不过冯春也确实不可能知道他是出家道士就是了。就算真知道,以冯春的记性,那肯定也是不记得的。聂星子瞥了冯春一眼,心想我总共也不认识几个姐姐,惦记着之后回去给师兄过生辰还差不多。
然而聂星子垂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忽然一点头。
“算了,感觉横竖也瞒不过你。”聂星子又沉默了很久,半晌才道,“我确实有个相好的。”
他说着瞥了冯春一眼,见他露出了“我就说吧”的表情,似乎十分得意,聂星子就又接着说了剩下的半句。
“家里都给说好了,其实我……最近就该回老家成亲了。”